連續兩天,尉遲延的耳邊不再響起唐半醒的聲音,他以為咒語解除,既心懷安慰又悵然若失。
為了驗證,他又在電梯里上下往返,多次停在二十五層凝氣屏息想要捕捉她的聲音,可是即使離這麼近,他還是什麼也听不到。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牽動過他的神經。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影響過他的工作。
他對著窗外的大片灰色天空已看了好半晌,大腦一片空白。
視時間為寶貴生命的尉遲延竟然把生命浪費在他以前最鄙視的發呆上,他捏捏眉心,走回辦公桌。
寬大的辦公桌上有份攤開的青年報,攤開的那一頁是他以前最不屑看的情感副刊,其中有篇故事叫《如果愛情也有食物鏈》,作者「半醉」。
他一眼就認出那些文字出自唐半醒。
她說︰「如果愛情也有食物鏈,我寧願生活在食物鏈的最底層。」
照她的說法,他則被歸入食物鏈的金字塔頂層。
她講究門當戶對?他以為憑她這種激烈性子,一旦愛上必會如飛蛾撲火般燃燒出自焚式的火焰,她有可能像文中分析得這麼理智?
一直以來,他是贊成門當戶對的。他覺得唯有擁有相同背景的兩個人談起戀愛來才比較輕松,他只需知道自己想什麼,就能以己推人揣測出對方在想什麼,這對像他這樣不懂女人心的人來說比較容易,不會有矛盾沖突,而是像齒子正好與輪子契合,而不是把齒子磨利把輪子磨薄。
像他們這樣,一個在頂層,一個在底層,如果愛上,那會是怎樣的局面?
「叩——」
敲門聲震回尉遲延的思緒,他放下報紙,應道︰「請進!」
推門而入的是總裁秘書維可,她把一堆文件放到他桌上道︰「特助,紅袋子里的是急件,請您過目。」
「好,謝謝。」
「特助,您來公司一個多星期了,我們想開個歡迎會,不知您能否賞光?」
「好,謝謝。如果不嫌倉促,那就安排在今晚。」
「OK,我會準備。」
看維可保持著平板的表情走出去,尉遲延不禁想,在她平板的面皮下又隱藏著怎樣的一顆心?同樣是板著臉,唐半醒和維可又有不同。維可看人時,總讓他想起「直勾勾」三字,那眼神令他不是很愉快,她大概屬于唐半醒眼中那種優越感十足的女人。唐半醒看到她,會否在心里「嘁」一聲?
唐半醒,唐半醒,受你影響,他尉遲延竟然也開始分析女人性格了。
唐半醒,唐半醒,你果然影響我甚巨。
唐半醒,你在干什麼?是在集中火力處理令你火大的碎事,還是忙里偷閑編你的愛情故事?
有她的聲音,他心神不寧。
沒她的聲音,他更心神不寧。
是咒語的後遺癥在作祟?
大哥听到他說聲音消失不見,曾問他︰「延,你失望?」
他答︰「沒有。」
現在,他可以肯定,他失望了,還不只是一點。
如果,如果他能一直听到她的聲音就好了。
晚九點,從歡迎會歸來的尉遲延略有疲憊。對于工作,他向來游刃有余,唯有對于交際,他笨拙地不會應對。不客氣地說,他稱得上是聚會上的悶蛋,呆坐枯坐悶坐,越想找話題,越是嘴巴干澀,對于別人的示好,他除了扯扯嘴角表示自己有在听外,他說出口的通常只有三個字「嗯」、「是」、「對」。可想而之,想要賓主盡歡,那是不可能。別人顧忌他的存在不敢放肆縱歡,他的本性又使他融入不了歡樂中,最後,歡迎會變成了尷尬的吃喝會。每個人都累,何苦來哉?
進入公寓,邁入電梯,毫無預兆的,她的聲音又似破霧而來。
尉遲延盯著電梯上的「19」,難以置信。
這幢公寓是一梯兩戶的復式結構,他住1901。
她呢,怎會在此現「聲」?
「受不了這些文人!抽煙很酷嗎?懂不懂尊重不抽煙者的權利?難不成以後要天天住在烏煙瘴氣中?」
似在回答他的疑問,1902的門開了,走出的正是唐半醒。
唐半醒揮手驅趕頭頂的煙氣,氣鼓鼓。
她的視線仍是投注在一米以下,看到一米開外有雙男人腳對著她,她頭也不抬地說︰「抽煙者不得入內!」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話,不過,她好像認錯了人。
見男人腳沒反應,她不甘願地讓開門,揮揮手,「進去吧進去吧,就知道你們文人視煙如命。」
他心中被一種叫失而復得的狂喜淹沒,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從不抽煙。」
「咦?」
她終于抬頭,看到他的臉,果然如他所想般跳開三尺遠,警戒地瞪著他,「你、你、你、你,來人哪,姐——」
尉遲延暗嘆口氣,真巧,真是巧得不可思議,可他真的沒有跟蹤她,一切,完全,純屬巧合。
聞聲而出的姐姐把唐半醒護在身後,同樣瞪著他,「你想干嗎!」
他很冤!
尉遲延掏出鑰匙,當著她倆的面,打開對門,說︰「我住在這里。」
看到唐半醒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故意問︰「你跟蹤我?」
唐半醒一點就著,似噴火的猛獅般氣得張牙舞爪,「我、我跟蹤你?!惡、惡人先告狀!你……」
原來,她並不是伶牙俐齒之人。
心里想的話明明既流暢又通順,可張開口,她卻說得支離破碎。
是因為這樣,她才把長篇大論放在心里,把沉默是金掛在嘴上?
原來,她動腦的速度比動嘴快。
尉遲延的心情突然間變得很好,先前的疲憊一掃而空。
他上下看她一眼,學著她嘲諷人的口氣︰「我跟蹤你?嘁。」
說完,他就後悔了。
有些話,只適合放在肚子里想,而不是拿口來說。讓一個人記住另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而他卻選擇了一種最糟糕的方式,真是笨到家了!
唐半醒咬牙切齒,在心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然後「哼」一聲,扭頭進了屋。
然後,尉遲延看到了聞道,遭遇當晚的第二次吃驚。
聞道也嚇一跳,「尉遲延,你怎麼在這兒?」
尉遲延苦笑,「我就住這兒。來我家喝一杯?」
聞道拉過唐半夢,爽朗大笑,「半夢,來,真是巧了,這位是尉遲延,我在美國讀MBA時的好朋友。唐半夢,美女總編,我大學時的狐朋狗友。沒想到,你們倆竟成了鄰居,世界可真小啊!」
唐半夢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就是尉遲延?以前听聞道提過,百聞不如一見。呃,我妹妹,呃,如果我知道她口中的什麼延遲就是你,今天這誤會就不會發生了。既然都是朋友,來我家喝一杯吧,慶祝我喬遷之喜。」
聞道自行幫他鎖門,推著他進入1902,「尉遲延,你才二十八歲,不必每天活得像小老頭兒。來,這里都是年輕人,和你的工作一點關系也沒有,盡可放松下來,不必拘謹。」
尉遲延掃視一圈,里面沒有唐半醒,但他耳邊有,她不知躲在哪兒生悶氣。
屋內坐著七八人,嘴里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大聲辯論。
聞道知他喜靜,引他遠離他們坐到落地窗前。
唐半夢遞給他一杯酒,「來,以酒賠罪,若有冒犯,還望海涵。」
尉遲延輕抿一口,拘謹道︰「謝謝。你妹妹還好吧?」
聞道插嘴︰「半夢,你妹妹真是個怪人。你們倆性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你不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她是你妹子。親妹子?」
唐半夢笑,「廢話,當然是親妹子,同父同母,沒有什麼比她還親了。妹妹她是有些怪癖,但還好啦,無傷大雅。她啊,是天生對男人沒好感。兩三歲時,她就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無論是七八十歲的爺爺,還是一兩歲的女圭女圭,只要是男的,她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嫌惡的表情。上學時更糟,只要和男同學同桌,她就要求老師幫她調座位,老師不同意,她就故意考試不及格。她學習成績好,向來是老師的寵兒,連老師都拿她沒轍。曾經有個女老師覺得她有心理疾病,想盡辦法要治她,結果呢,適得其反,越治她越討厭男人。以前,她曾對我說,一想到和男人呼吸的是同一片空氣,她就覺得髒,不想活了,那時我才覺出問題嚴重性。幸好幸好她自己腦子轉了彎,上大學後,癥狀輕多了。我猜她啊,是有情感潔癖癥……」
「姐!大嘴婆!」
出來倒水的唐半醒懊惱地站在飲水機旁,出聲制止唐半夢。
唐半夢沖她招招手,「好了,妹妹,別氣鼓鼓了。來,敬尉遲延一杯,冰釋前嫌。」
唐半醒扭頭就走。
嘁,我又不是陪酒女,憑什麼!
她對男人,真是不留一點情面。
聞道搖搖頭,「真是怪人,不知道我家小樂怎麼和她成為好朋友,我想討好她都不知從何討好起。」
唐半夢又笑,「聞道,你家小樂你家小樂,你念得真順口。我記得你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暗戀了這麼多年還沒修成正果,你這持久戰也未免太持久了!這樣好了,我這專家教你獵女高招,你嘛,幫我搜羅帥哥,成交?」
「成交成交!你說的那個財經人物訪談,喏,現成的就有一個。」
尉遲延捏著酒杯,心不在焉地听他們閑談,全神貫注傾听半醒心語。
半個多鐘頭了,她還沒消氣,看來這回氣得不輕。氣大傷身的道理,她懂,也努力自我調適說服自己不生氣,可似乎不太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