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麥正秋 第7章(1)

站在大雄門口,阿涼感覺恍若隔世。

她回來了,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大雄,回到了曾經分外熟悉的一庭一院一磚一木。

可是,身體在這里,卻似有半個靈魂遺失在了從京城前往蒼羅城的路上,再也找不回來。

一閉上眼,就想到那個印在額頭上的吻,那麼憂傷,那麼絕望,就好像,就好像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從此天涯陌路為故人。

那一吻,深深震蕩著她,還有他烙在她額頭的溫度,似沖破腦門直達心靈,一經想起,胸口就一抽一抽地疼,酸酸澀澀的感覺,好想哭。

如果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一面,她絕不會再選擇不看。

那天,當她睜開眼,卻只來得及看到他離開時頭也不回的背影,那麼決絕,那麼沉重,就好像、就好像被逼上了絕路不得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和遲疑。

她開口想喚一聲「秋秋」,可是,嘴開了合合了開,明明心底在吶喊,可是,喉嚨卻被封得死死的,一口氣卡在胸膛吐不出去,悶脹得疼。

從此,秋秋走出了她的視線,再也沒有相逢。

鮑主帶著他日夜兼程,早早就回了京城。而她,被拋在了路上,月兌離了大部隊,慢慢悠悠,遲至今日才歸。

遠遠地,就看到城門上城牆上掛滿了紅燈籠,燈籠上的燙金喜字在陽光下耀眼刺目。

東來國公主即將遠嫁南桑國世子,此乃國之大喜,東來國君借此大赦天下,恩澤蒼生,全國百姓奔走相告,莫不鼓舞歡欣。

雖然早料到是這種結局,阿涼還是難以接受。

呵,從此以後,秋秋,就是別人的了。他會給別人趕蚊子,給別人捉螢火蟲,給別人搭帳篷,給別人熬紅薯葉子粥,吃別人的魚頭和魚尾,和別人一起下河洗澡,給別人擦背洗頭發,給別人洗內褲,和別人一起睡,成為別人的人,再也不是她的秋秋。

翻著《皇家御覽》,阿涼的眼淚一顆顆往下墜。

以前一月一期的《皇家御覽》,現在變成了一日一期,每天都有最新的消息傳出,什麼前天公主和駙馬去了梨園听曲兒看戲啦,什麼昨天公主和駙馬去避暑山莊泛舟湖上啦,什麼今天公主和駙馬去皇家獵場圍獵啦,什麼駙馬給公主買了一支玲瓏秀致的蝴蝶簪而公主送了駙馬一只剔透晶瑩白玉冠啦,什麼駙馬是如何溫柔體貼而公主是如何美麗動人兩人是如何天造地設恩愛成雙啦,什麼……

每看一期,她就多一層認知。她的秋秋,再也不是她的秋秋,而是變成了南桑國的世子,東來國的駙馬,公主的夫婿,她一輩子都不能再親近的人。

因為公主的婚事迫在眉睫,所以太子選妃之事就暫時擱淺。同時,因為公主駙馬頻頻在東來城高調亮相,所以,時下京城的大小茶樓水肆的談話中心紛紛集中到了美若天仙的公主身上,之前論辯激烈的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話題,早就離開了流行的軌道而被人們忘在了腦後。

若是偶爾有人提起前段過氣的流行往事,必會遭來其他人的鄙視。呸,經典的才最流行,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看我們的公主,多麼美麗多麼端莊多麼優雅多麼嫻淑,再瞧瞧那個整出大雄小雌妖娥子的什麼阿涼掌櫃,你沒听說嗎,他,哦,不,是她,她是個女人,嘖,難怪以前我看她就別扭,原來……

剩下的話,悉數被搖頭取代。

而以前奔走相告到處顯擺自己奔走在流行前線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再也不提「大雄」二字,而是宅在深閨描眉涂腮對鏡貼花黃。哎,今天公主梳的發式好美哦,是宮里哪位姐姐給梳的,娘,你幫我去打听打听好不好?哎,听說公主頭上插的珠花是「悅己」出品,爹,你有沒有渠道給女兒也去訂一副?

就這樣,回到京城的阿涼發現,她,落伍了,這一落,就可能是一世,再也跟不上流行。

唉,鏡子里的五官,一樣一樣拆開來,個個都堪稱精品,可為什麼這些可男可女不分性別的部件一組裝起來就那麼沒有女人味呢?唉,這種天生的「男人婆」缺憾,無法扭轉,只能一世落伍,退出流行舞台。

于是,大雄店在外在形勢與內在因素的雙重夾擊下,關門大吉。

而她,無所事事,把自己鎖在院中,誰也不見。

呵,阿閑,那個疼她寵她護她顧她的阿閑,隨著秋秋的不見,也一並消失。而爹娘,無數次催她回家,她都裝聾作啞不予回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自己煮飯,自己洗衣,自己生活,然後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月兌胎換骨長大成人。

陪著她看著她長大的,有那輛馬車,還有二灰。這兩樣,總是提醒著那段短暫卻深刻的野游時光,提醒著秋秋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什麼被蚊子咬暈後產生的幻想。

車廂里,有他剩下的一廂子衣服,她一一整理出來,把它們改成了她的尺寸,每天穿著,沐浴著他的味道,度過一個又一個蚊聲嗡嗡的夜晚。

車廂里的鍋碗瓢盆也被她架在了院子里,而院里,一到夜晚就會生起一個火堆,她學會了用火石取火,學會了燒柴做飯,學會了烤魚烤肉,學會了搭帳篷,卻還是學不會在沒有他的時候一覺好眠到天亮。

失眠,無數個夜晚,她躺在搭得歪歪扭扭的帳篷里,睜眼到天明。

從來不知道,思念一個人,是如此苦的事。

原來,這就是相思的味道,竟夕而起,永難退去。

夏天,一晃就過了,立秋之後,就是白露。

《皇家御覽》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駙馬因思鄉心切,所以白露之日將啟程回國籌備迎娶大典,之後將于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在南桑國的世子府與公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不知是哪位喜歡舞文弄墨的家伙,將駙馬回國一事以長篇累牘的方式大肆報道,字里行間洋溢著對駙馬的依依惜別之情,讀之,令人潸然淚下。

終于要走了啊,從此,不能相濡以沫,只好相忘于江湖。

那一夜,白露前一夜,天已經轉涼了,她卻仍像往常一樣,躺在透風的帳篷里。

睡到半夜,突然打了個激靈,渾身一抖,人就醒了。

然後,她感覺到了他。

帳篷里很暗,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的氣息,她日思夜念,完全不可能弄錯。

她曾听哥哥們說,習武之人,即使是在極暗的黑夜里,也能擁有極好的視力,以前她不信,現在她信了。因為,她能感覺到,她一醒,他的氣息就一滯,似一把彎弓一點一點被拉滿至極限。

白天時,她不是沒想過他會來告別,只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他,她才失望地沉沉睡下。

而他,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吧,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不打算和她說話,不打算讓她再看他一面,就這樣離開,從此他呆在他的國,她留在她的城,不再交集。他怎麼能這麼自私!他能偷偷地看她最後一面,為什麼卻要剝奪她看他的權利?她也想看他啊,哪怕就一眼也好。

怕他又頭也不回地離開,她迅速做出決定,憑著直覺出其不意地出手。

丙然,就在那個位置,她抓到了他,將他抱個滿懷。

他的身子明顯一震,她卻為這一震而小小得意,呵呵,終于抓到他抱到他了,真好真好啊,她的秋秋,這一晚,她要讓他變回她的秋秋,不放手,絕不放手。

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個人以為她又在做夢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一個人卻在焦急盤算到底如何才能將他挽留。

時間靜靜地流淌,他的心跳沉穩有力地響在她的耳窩,她環著他的腰,緊一點,再緊一點,想要把這優美動听的聲音听得清晰一點再清晰一點。

他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仍在試圖說服自己,這個睡覺不老實的家伙在做夢在做夢,一會兒等她睡踏實了,他就能抽身而退。

可是,當听到她在他胸前磨來蹭去地小聲咕噥「秋秋,秋秋,你回來了」,他的眼一熱,差點流下淚來。

那麼那麼那麼那麼久了啊,他還以為「秋秋」這個稱呼是發生在上輩子的事,沒想到,她沒忘,她仍記著他,她仍會在分別很久之後的夜里喚他的名兒,秋秋,秋秋,這恐怕是最後一次听她這樣喚他了。

「你回來了」,普普通通的四個字,擱在別處,不過是一句隨口問候,可是在這個起了白露的夜里,卻似等待了太久期盼了太久而染上了濕漉漉的水汽。

「是,我回來了。」

很想這樣回答她,可是這句話在喉嚨滾動一圈後還是被咽了回去。是,他是回來了,可是,很快,馬上,他就又要走,而且,以後再也不會回來。所以,不說也罷,就這樣,擁抱告別。

曾在夢里無數次懷念她纏他膩他的樣子,此刻終于如願,在滿足嘆息的同時,卻又生出無盡的欲念,如果,如果可以一直一直一直一直抱下去,那該多好啊。可是,不能。所以,明明很想狠狠地用力地回抱她,此刻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緊握著拳,克制著自己,不去抱不去感覺,不能讓她感覺他是真的,不能讓她知道他曾來過,那就讓她當作是一場夢好了,就讓他在她夢里停留得久一點好了,就容許他在最後的告別時刻,再多貪戀一會兒她的懷抱再多貪戀一會兒她的不忘。

可是,即使是在夢里,她也如此多動。

她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開始模來模去。在他身後的地上,擺著兩個壇子,她跪坐在他懷里,半壓著他,往後模模模,他被迫後仰,感覺到她的唇擦過他耳垂,心跳突地就失去了節奏。

而她,未知未覺,繼續模,終于模到一個壇子,拖過來,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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