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辭 第5章(2)

桃紅的深衣是這個崇尚黑色的秦國里少見的顏色,靜靜地跪坐著,夏日再一次地來臨了。衣擺如波浪般流瀉在地板上,有著令夏荷慚愧的嬌艷。夏日的光照射進來,靜靜坐著的女子素面無妝,卻有著不點而朱的紅唇。

換上顏色艷麗的女裝,反而不復當初的明麗,只留淡淡素秀,與夏日微醺的風融在一起。

呂不韋赤腳走在地板上,腳步很輕,怕驚擾了朱麗妍。可朱麗妍緩緩地轉過頭,對他笑笑。

「身體還有什麼不舒服嗎?」呂不韋輕聲問。

每日的問候成了例行公事,他們之間的對話變得乏善可陳,但她還是盡職地答道︰「還好,沒有什麼特別不舒服的。」

「是嗎?那就是說還有一些不舒服的地方了,夏日炎熱,等下端些消暑的涼品來。」

「好。」

然後兩人就變得沉默。沒有什麼好說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跟你講個故事吧。」朱麗妍笑著說。

呂不韋放柔了目光,點點頭。

「從前江南有二位姓喬的美女,身姿娉婷,閉月羞花,艷名滿天下。而有個很有野心的人,修建了一座氣勢恢弘的銅雀台,發誓道︰‘一願掃平四海,以成帝業;二願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台,以樂晚年,雖死無憾!’」

「後來呢。」呂不韋漠然問。

「後來啊,折戟沉沙鐵未銷,倉皇逃而霸業毀。二喬另嫁,銅雀春深,終無法鎖二喬。」

呂不韋怒氣騰騰地站起,摔袖而去。

朱麗妍淺淺地笑,轉頭看門外,夏華流淌而過。

天氣漸漸炎熱,蟬兒卻越鳴越響亮,攪得人心煩躁。朱麗妍倦倦地趴在榻上,不想動。自從上次她與呂不韋講了那個故事之後,呂不韋多日未來找她了,也省得他們相顧無言。

閉著眼,似睡非睡,朦朧中有人抱起她,將她摟進懷里。

奇怪的是,她沒有醒,反而沉沉地進入睡鄉。

抱住她的,自然是呂不韋。等她醒來之後,他親手喂她喝涼粥,她小聲地抱怨︰「一點都不冰。」

他無奈地笑,「太冰對你身體不好。」

她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會了解冰淇淋的樂趣的。」

他嘆了口氣,「不要說我听不懂的話。」

她再次瞅了他一眼,道︰「想听听得懂的嗎?我再跟你講個故事吧。」

他深深看她,放下碗,沒有說話。

她當他是默認,便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凡見她美貌,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一日,有使君自南來,見羅敷,停馬詢問︰‘可願與我歸去?’」

說到這里,她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還是不說話。

朱麗妍繼續道︰「羅敷聞言,立即怒道︰‘使君怎麼這麼愚蠢!羅敷已有夫君!羅敷的夫君為人潔白晰,數千人中唯有他殊于旁人,精彩非凡。’然後使君便只有懨懨離去。」

這一次,呂不韋沒有表現出怒氣,只是冷笑一聲,端起涼粥,繼續喂她。

她輕啟紅唇,含住勺子,挑起眼看著他。

他一使力,把勺子從她嘴里拔了出來,舀了另一勺。

夏日已入最後的燦爛,陽光炫目,明與暗的交錯之間有著因衍射而形成的七彩光華。

日子,又不能避免地陷入了無聊之中。生活被圈定在四方的房間與四方的院子里,卻有種與衣服上的花紋一樣的孤寂的美麗。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輕聲唱著歌,朱麗妍貌似快活,實則無聊。

呂不韋仍是那般輕輕地走來,只不過手里抱了一具琴。

朱麗妍眼楮亮了亮,嘻嘻笑著道︰「送我的嗎?」

「當然。」呂不韋也笑。

朱麗妍喜滋滋地將琴放在腿上,撥弄了幾下,道︰「謝謝哦。」

呂不韋道︰「你我何須言謝?」

朱麗妍眯起眼,「為了表達我的謝意,我再跟你講個故事吧。」

呂不韋也眯起眼,道︰「好啊。」

「在很遠很遠的西方,遠到超出你的想象的地方,有著異族的神。太陽神愛上了河神的女兒,他熱烈而瘋狂地追求她,卻讓她感到害怕。他不停地在她身後追趕,她卻不停地在前面奔跑,希冀可以擺月兌他。直到她失去所有的力氣,即將被他追上時,河神的女兒向她的父親求救,而河神回應了她,將她變成一棵月桂樹。而太陽神只能抱住那干瘦的樹干。」

這次她一口氣說完,然後定定地望著他,他也定定地望著她。

猛地,他一把揮開她膝上的琴,琴滾落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朱麗妍連心疼都來不及,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仰望著他,他的眼里有怒火與另外一種她並不陌生的光。

「你寧願當一棵樹?」他嘶啞地問她,卻並不需要她的答案,而是傾身撕咬她的唇。

這次,她沒有掙扎,既然已經逃不掉,何苦再浪費精力。

以前看的小說里總是這麼描寫,說是一片海,人們在海里浮啊沉沉。她以前不懂,總是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而今她懂了,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唯有他粗暴的溫柔借由肌膚的接觸傳達了過來,不說刻骨銘心,卻也銷魂蝕骨。

淚水不知為何流出了眼角,也許,是為了誘哄他溫柔的親吻。

等她慵懶到連手指都動彈不得的時候,她看見他坐起。黑發披散在他的背後,他俯子,用手撐住自己的額。

「你不是處子。」

他的聲音還殘留著剛才的繾綣,在房間里回蕩,有些空靈。

好冷啊。明明剛才還很熱的,可是一離開他的懷抱就冷了起來。兩年前,那一晌的貪歡均是她一手安排,她故意將那段記憶不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任何蹤跡。

她做到了,且做得很好,可為什麼還會怎麼苦澀。

「那又有什麼奇怪的?」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在這個炎炎的夏日,與她的身體一樣的冰冷。

「魏無忌?」他還是沒有轉頭看她。

她想她答是他會是什麼反應,答不是,他又會是什麼反應。

可還沒等她做出回答,他就轉過頭,再次緊緊地抱住她。

她幾乎要嘆息了,好溫暖。

「不要說。」他的語氣帶著懇求,然後他又開始綿密地吻她。

「若是心里覺得不痛快就放我走。」她在他的親吻之間說道。

他支起身子,凝視著她,道︰「死也不放。」

她終于嘆息出聲,然後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動攀附住他。

人們諷刺女人,說女人是菟絲花,依附于男人,柔弱卻沒有骨頭。

此時,她只想大笑,她不是菟絲花,而是凌霄花。比菟絲花攀爬得更高,她在凌霄的枝頭笑看一切。

她笑看她的生活,而她的生活幾乎可以寫成一本穿越小說。

會是happyending吧?

政治老師在講中國的社會主義化進程的時候說,即使過程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許多有心人都知道,文信侯府里豢養了一個女人,深得文信侯寵愛。

人們都稱她為麗妍夫人。

傳聞她有一雙妙手,撫在琴上,能彈出絕世的好音,而撫在人身上,能讓人舒服得化掉;傳聞她有一雙美目,顧盼生姿,眼波如秋水脈脈;傳聞她有柔軟溫潤的紅唇,魅惑而香馥,讓每個男人都把持不住。

人們繪聲繪色地傳,卻在有人問「你們見過她了嗎」的時候,面面相覷。

哪一個稍有權勢的男人沒有所謂的侍妾?其實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敝的,只有這位麗妍夫人實在是神秘了點,所以才能引起眾人的興趣。

人們也只會在茶余飯後無聊之時談談,而不會真的去關心。

但有一個人卻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她就是當今秦國的王後。

當趙姬風風火火地闖進文信侯府的時候,呂不韋並不在。不過估計呂不韋在的時候,她也不敢這麼硬闖了。

外面乒乒乓乓的聲響與嘰嘰喳喳的人聲朱麗妍在內室都听得到。可她只是一笑,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當趙姬一把撞開門,沖進內室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女人,穿著艷麗的衣裳,逆著光,坐在夏日的曖昧里。

那個女人一只手擱在琴上,白皙而指節細長,是雙保養很好的手。

她緩緩地轉過頭來,淺笑著對趙姬道︰「喲,好久不見了。」

趙姬看著她,好像看到了鬼一樣,錯愕地道︰「平……」

朱麗妍將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上,輕聲地打斷她道︰「秘密讓女人成為女人。」

趙姬愣住,然後憤然轉身離去。

朱麗妍垂眸低笑,繼而抬眼看了看還在門口尚未離去的人影。

那人一身宦官打扮,低著頭,畢恭畢敬地站著。

朱麗妍問他︰「你是誰?」

那人答︰「小人名叫?鶤。」

朱麗妍按在琴上的手猛地一顫,琴音激越而出,剎那悲涼。

「可我記得你的名字是呂連。」她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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