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
陌城體育館。
外面有許許多多正在兜售熒光棒的小販,寧三順手買了四支,站到入場口瞧著那上面掛著的巨幅海報。
海報做得十分精致。
右側打著灰藍色的燈光,左側便是懷抱著吉他的南旗寅。他的面目看不真切,抱著吉他的姿勢有些許懶散,孤高。和初出道時桀驁不馴的模樣有了不少的差別。那灰藍的色調像是一下子把人帶進了迷霧一樣的夢境。
只見上面打著十分文藝調調的廣告語︰「在流行音樂漸漸式微的今天,他卻總是以淡定的姿態抱著吉他唱著那些動人的歌,那些吉他曲和他那慵懶的嗓音不知在夜深人靜時溫暖了多少孤獨的人們。當所有藝人都以戲劇性的夸張姿態在舞台上搖擺之時,他卻總是安靜地彈著吉他,以他特有的溫度慢慢侵入我們的靈魂,淡定入微,獨具一格……」
寧三瞧了半天,忍俊不禁。
那些所謂淡定安靜之類的詞,若要把它們和那個叫東寅的男人聯系在一起,她寧三第一個做不到。
東寅是誰?
他是掠食者,他的世界沒有青紅皂白,沒有規則沒有過程,他重視結果。
這麼多年,他甚至不管卯卯愛不愛他,便逼她成了他的妻。
寧三回味以往的東寅和卯卯,徒增唏噓。
這些天她一直沒有見到卯卯,也沒有問她究竟會不會來看這場萬人矚目的演唱會。她只給卯卯發過短信,說自己會提前一個小時在這里等她。
她站在入場口等了許久。
卯卯呢?
她會不會失約?
寧三一個電話撥了過去,丁卯卯的手機果然是關機狀態。
她失約了。
卯卯從未去看過南旗寅的演唱會,以前沒有,這次當然更不會。
因為這個特殊的日期,她是一定會消失的。
那票她要了去,臨到最後卻終是失約。這結果,想必東寅早是預料到了吧。無論如何,卯卯這麼多年的心結,不可能說放下就會放下。
寧三終究是獨自入了場。
放眼過去,漫天的螢光海,眾星捧月的主角還沒有登場。會場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南旗寅的宣傳片段以及歌曲MV,歌迷們喧囂震天。
尋著位置找了過去,寧三坐了下來靜等演唱會開始。
「請問……」
身邊有道聲音傳來,在歌迷囂喧的呼喊聲中幾乎被淹沒。寧三側頭去看,卻見鄰座的一個女孩正靜靜注視著她,「你是寧三?」
寧三微微一怔,點頭。
「我叫柯藍,是卯卯的室友。卯卯要我告訴你,今天她回南旗島,不會來了。」
听聞此言,寧三默然半晌,終是淡淡一笑。
「你是她的朋友?」
身邊的女孩看上去有些好奇,但是那好奇掩在她沉靜的姿態之下,十分有禮。
寧三不介意回答,笑道︰「中學曾是同桌。」
「哦。卯卯中學是在南旗島讀的,看來,你應該也和南旗寅很熟。」柯藍神色也淡淡的。
寧三不免回頭多看了她一眼。
這個叫柯藍的女孩知道南旗寅,又是卯卯的舍友。卯卯既然把票贈予她,也許,是得了她信任的相熟朋友。
寧三微微一笑,頷首,「幸會。」
女孩回以微笑,眼底一瞬間明明滅滅。
2月7日上午。
丁卯卯下了船。已是冬天了,又臨近年關,碼頭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平時那瞧上去有些寂寞的小島終于在此時添了些許節日的喜慶。
來的時候她帶了些許吃的用的,是送給黃媽他們的。
先去的地方卻不是黃媽他們的住處,而是先去了島上一處偏僻的住宅區,找到一所破舊的房子,去看丁伯。
丁伯精神不錯,他已經年邁,加上腿腳不便,便早早地離了職不再做學校的看門人。這幾年每天喝茶听曲曬太陽,過得還算不錯。
這不錯的生活,得益于東寅離島之前給他的一筆不小的錢款。
丁伯為人極為沉默寡言,卯卯和他一向也沒什麼可講的。這個老人收留了她,若不是她,也許就早沒了她丁卯卯。可是一起生活的那八年,他對卯卯一直談不上有多好。他的沉默在面對這個收養的女孩之時便會超乎尋常地加倍。
卯卯腦袋並不靈光,加上那時候年紀小,原以為那是天經地義的,後來慢慢才意識到丁伯對她一直有戒備。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戒備,含了些微的懼意。
究竟是因為什麼,卯卯並不想探知。可是每次來看望他,她總是因為丁伯沉默的戒備而透不過氣。
現下仍是如此,寒暄過後兩人之間便是窒息似的沉默。卯卯只得匆匆留下錢,落荒而逃。
對的,丁伯對她送東西並無興趣,只在她送來現金時神態才有些許放松。
東寅曾對卯卯說過,在相處八年都沒有親人感情的情況下,若丁伯願意把兩人的關系簡化為純粹的金錢利益,這倒不是壞事。
卯卯受不了這種殘忍的理性思維,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道理。
丁伯對卯卯沒有感情,即使她一直隨了他的姓,即使她跟他生活長達八年之久。
那麼,就讓一切復雜都變得簡單。
出了丁伯的住處,卯卯便去看望黃媽。
黃媽是一個平凡而熱情的婦人,現下東宅雖早早沒了人,她卻一直感懷于東家,時常趁空便去除塵打掃。她幾乎算是看著卯卯長大,雖然她不懂得年輕人的世界,卯卯也極少把自己的事跟她分享,可多年相處下來感情自然是有的。
「卯卯,你在陌城待著好嗎?前段時間,我從電視上看到小寅了呢。那孩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不知道辛不辛苦?」
「他是什麼人,黃媽還不清楚?」卯卯微微笑著,「東寅是不肯吃虧的,黃媽不用擔心他。」
「那卯卯呢?你們相處可好?」
「……還不是老樣子。」卯卯低著頭,心不在焉。
「老樣子?」黃媽一時忍俊不禁,「我可記得清楚喲,那時你處處受東寅的欺負。怎麼這麼多年還是沒有長進?」
卯卯回以苦笑,聲音越發的低︰「可不是。」
可不是。東寅他是早早就得了道的狐狸,她是他的小寵物,天大的能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們兩個孩子,我可是看著你們長大的。東寅他對你有心,卯卯,大家都樂意看到你們在一起。」黃媽說著,又嘮叨起來,「听說那個圈子很亂,卯卯,東寅他到底是男人,若是有什麼風言風語,你也不要跟他置氣——」
「我跟他置什麼氣?」卯卯懶懶地咕噥一句,神色越發漫不經心,「黃媽你想太多了。」
「好好,沒什麼事那是最好。」
卯卯看了看時間,起了身,「那,黃媽你忙,我去看看伯伯他們。」
「嗯,你去。」
卯卯微笑著擺了擺手。
正要走出門,卻听黃媽喊道︰「卯卯。」
「唔?」
她轉過身,看著欲言又止的黃媽。後者瞧了她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你去了墓園了?」
丁卯卯默然半晌,方才搖搖頭。
「你每年都來,這次又回來,想必還是因著這件事。」黃媽聲音低低的,越發柔和,「卯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東辰他若是在世,想必也會樂意看到你跟東寅好好的。」
卯卯听著黃媽的話,神色帶了些許恍惚,終于還是點頭,「……我明白。」
是了,東辰他,已經是死了四年了。
誰都知道,他死前有話留下的——
他讓她不要離開東寅。
「我不太了解她和南旗寅的過去,因為卯卯有什麼心事總是放在心里。」
身邊是喧囂的歌迷叫喊,身邊女孩的聲音便越發的輕。
寧三低頭听著,身邊這個叫柯藍女生向她娓娓道來︰「有時候……卯卯半夜會做噩夢,像是在哭,可我開了燈,卻見她沒有眼淚……她瞧上去沒心沒肺,整天似乎只掛住吃吃喝喝,可是有時候卻十分落寞,我總覺得她有心結。」
寧三在心里嘆氣。
卯卯,她總歸是忘不了以前。經歷過所愛之人的死亡,那痛寧三是了解的,可是人和人不一樣,對待事情自然也有不同方式。她寧三可以選擇遺忘,選擇活在當下。可是卯卯……卯卯她是直腦筋,一向是笨笨的,又有一種小動物一樣的敏感,東辰的死給她帶來的是不可承受之重。
「前幾天,我記得很清楚。」柯藍一手托著下巴,神色十分凝重,「我們在路邊等Taxi,卯卯無意中瞧到了路邊宣傳欄里的禁毒圖片,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反應這麼激烈,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入手。寧三,如果可以,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一瞬間,寧三神色動了動,「你似乎……很關心她?」
語氣十分篤定,篤定中含了疑問,像是奇怪她們只是相處半年的朋友,何以柯藍如此著重卯卯?
柯藍迎視著寧三的眼光,淡淡地抿起嘴,「我也有秘密,從未對卯卯提起。」
「哦?」寧三的表情十分專注。
她不是一個好奇多事之人,可是卯卯不同尋常,她們相處多年,卯卯一直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在卯卯十七歲那年發生的慘事一直讓寧三記憶猶新,她至今念念不忘,只祈禱經歷過那些的寧三能忘掉過去,若是有人能幫到她,寧三願意主動去做些什麼。
「再次介結一下自己,我叫柯藍,聖和學院法律系大三學生,是丁卯卯的室友。」講著這些的柯藍,神態分外沉定,「關于我的身世,也許我該提一提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很小的時候,媽媽剛生下我不久,便跟著別人的男人走了,後來父親致力于事業,開了幾家連鎖超市,在我六歲那年,娶了另一個女人為妻。」
寧三听著,慢慢有些糊涂了。
這個女孩看上去沉靜知性,完全不像是會隨意對著陌生人抖露自己隱私。何況是這樣的身世問題。
「……新媽媽一直待我很好。」柯藍嘴角慢慢浮起笑,大屏幕上的燈光打下來,她的眼神隨著不同的色彩而閃動,「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陪我長大,鼓勵我愛護我,讓我覺得家庭原來也可以那麼溫暖快樂。」
周圍喧囂聲再吵再鬧,也遮不住柯藍飽含情感的敘說︰「遺憾的是,在我升完高中那年,她卻得了癌癥。」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生活飲食一向健康,為什麼得癌,爸爸天天忙于工作,哪里又會想到這些?可是我卻一直知道的,多年來媽媽一直有心事,這心事讓她郁郁寡歡,一直壓抑著自己。每次我觸及,她總是下意識地避開,從來都不願意提。」
寧三漸漸听得入神。
「直到最後她臨死,才對我說,她一直埋在心中兩個秘密,現下願意坦白地講給我听。其中之一,便是她以前生過一個女兒。」柯藍陷進回憶里,帶一點感傷,眼前似乎又浮現起病榻上那個壓抑而灰敗的婦人,「……她說那個女孩和我一般大小,因為當時發生意外,那女孩一生下來便和她失散。當時媽媽無力自保,更無法護及她的女兒,因此多年來她連女兒的生死都無法知曉。」
「她告訴我,那女兒和我是同年同月生。」柯藍輕輕抿起嘴角,「媽媽是陌城人,因著一些事,卻在南旗島生下了孩子,自此母女失散。」
寧三微微屏息,直覺在心頭呼之欲出。
「她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我能去找到那個女孩,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只為償了她這個未了的心願。」柯藍微微笑著,「對于她的每一個心願或要求,即使是拼了命我也會替她達成。因此待她後來去世,我便去了南旗島尋找她遺散的孩子。」
「如果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尋找的範圍也就小了許多。我那時剛剛參加完高考,有一個長長的暑假,于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南旗島打听那里的所有人。即使範圍再小,同齡女孩仍是數不勝數。我先從福利院著手,動用了我所有的手段去周旋,去說服那些工作人員。我幾乎查到了每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卻仍是失敗。只是做這項工作,便用去了我將近一年的時間。」
柯藍的語氣十分平靜,寧三瞧著她的神色卻有些變了。
這樣不顧一切達成亡母的心願,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
「第二年,我一得空還是跑去南旗島,這次我便放棄了去孤兒院做查找。我趁著寒暑假在南旗島打工,長時間待在那里,打听島上哪家哪戶收養過小孩。」柯藍咬咬嘴唇,「終于在去年寒假,我打听到一個叫丁伯的殘疾人。」
听到這里,寧三緩緩吁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