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的夏天 第四章 大雨烈風(2)

「嘖嘖嘖,都做了兩年的同桌了,不至于防備成這樣吧?」韓靜笑嘻嘻地湊過去,「來來,就听一會兒。」

「抱歉了,這種放進耳朵里的私人東西,還是不要和別人分享的好。」她揉揉眼楮,舉步就走。

瞧瞧吧,驕傲到這分上!方小童的招人怨不是沒有理由的啊……韓靜眯起眼,腳步反倒輕快起來,歪頭一笑,問︰「方小童,有沒有听說過城西的四平巷?」

她語氣就像在談論天氣,卻令方小童的心猛然一動,四平巷……

「……那是城西出名的貧民巷,充斥著廢墟、垃圾、過街老鼠和低層次敗類……」韓靜語氣輕松平常,「在那種環境長大的孩子,若有心向學,那麼定要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精力,就是為了賺取生活費和學費而打工。」

聞言,方小童心一動。

「那就是我長大的地方。」如此平和至極的語氣,襯得韓靜面色詭異,「區區一只MP3,卻是我做了三個月家教才買來的,為了听英文單詞提高成績,也為了假期沒有錢報補習班的時候,托其他同學幫我用它錄下授課內容。這多麼多用途,恐怕家境富有的你不會想到吧?在我們四平巷,還有兩個人,他們成績優異,卻不得不為打工賺取學費而付出格外的精力,有沒有荒廢學業我不好說,但是,他們付出的代價……恐怕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抄在衣袋里的左手忽然有幾分顫抖,方小童垂下眼。

「……他們一個叫丁琳,如今是聖和學院年年拿獎學金的主,當年也是聖和高中的首席優等生,算來還是我們的學姐。而另一個,是高我們一屆的男生,他叫蘇牧。」

隱約有預感,但在听到這名字時,方小童仍是一震,停步。

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反應收進眼底,韓靜揚眉,「方才那單車我瞧得眼熟,這才想起來,它的主人就是蘇牧,算來也認識好幾年了,大家都住在四平巷……」忽然沖她一笑,「方小童你莫非認識他?」嘖嘖,有看頭,這種千金小姐愛上窮小子的戲,無論劇碼多麼俗,若是她親愛的同桌親自上演,那麼定會有看頭。

方小童斂起眉,盯著她不動。韓靜笑容滿面,正一臉無辜地回望她。很多單眼皮的女孩都嬌俏可人,但這韓靜,一雙狹長的單眼皮卻怎麼看都透著幾分涼薄尖刻,以及大大的陰險。

韓靜知道了什麼,或者她想說什麼、想醞釀什麼都不重要,方小童並不在乎。這一刻,她滿腦子都想著蘇牧。

心里忽然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吃驚的決定。

但吃驚歸吃驚,她沒有過多的時間去衡量那決定正確與否。

晚間。

月朗星稀,如往常一樣,站在方宅大門前她向蘇牧揚手道再見。

兩分鐘後,不待他背影消失,方小童幾乎是立刻召來的士,尾隨其後。想了解他更多,這個渴望的強烈萌生已無法使她考慮被發現的後果。

的士司機得到吩咐後把車速放慢。從方小童的位置可以模糊地看著他的背影,單車速度很快,使得他的白襯衣鼓得像面旗幟,在夜風中孤單而堅定地前行。

約莫二十分鐘後,他駛進了街道旁的一條小巷。

「姑娘,要把車開進去嗎?」司機問她的意見。

「這里是四平巷?」她問。

「是的。」

「那麼停車吧。」以最快的速度付款、開門、下車,她走進巷子里。

並不像韓靜所說的那麼不堪,這條小巷寧靜安詳,算是這個城市較為古舊的住宅區。兩旁都是統一的雙屋木制樓,地面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鋪就的路,映著月光,竟散發著年歲久遠的明潤光澤。

抬眼瞧瞧前方那道白襯衣身影,方小童追隨其後,慢慢浮起不可言說的愉悅。

停到了某門之前,蘇牧推開,提起單車走了進去。

是他家嗎?

方小童腳步輕盈,跟上前。門沒有鎖,走進去一座空蕩蕩的小院,角落停泊著那輛熟悉的單車。抬頭是木制閣樓的窗,建築風格貌似古時千金小姐的閨閣。那會是蘇牧的臥室嗎?想到這里她微笑。

韓靜未免夸張,在方小童看來,這四平巷的居住環境自有它的獨特風貌。

那麼她說那些話的目的又是什麼?

甩甩頭,方小童將疑慮拋之腦後。望著窗口透出的昏黃燈光,忽然她笑嘆自己,還真是著了瘋魔———大半夜竟尾隨他跑來他家院里,若是他一推門,會不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愉悅一笑,她抬頭看向清明的月。就在這時,忽然「砰」的一聲,室內傳來一聲悶響。

她一怔,轉頭望去。

棒著一道門,只听里面又傳來砰然聲響,似乎有什麼倒在了地上。

一顆心怦怦跳動起來,她走到窗口處試著朝里張望。觸目所及卻是一團漆黑,室內沒有亮燈,細碎的聲音從正廳里傳來。

「……不安于室的東西!」陌生的暴喝傳來,隨即響起一陣鞭抽似的聲響,伴隨著一大串聞所未聞的咒罵聲。

方小童呆了呆。

雖沒有听到蘇牧的聲音,她卻直覺知道他就在里面,隔著一道門,他就在里面!剎那間,穿雲碎雨般的不祥預感襲來———

他在遭遇什麼?他正在遭遇著什麼?

「……蘇牧?」呼吸漸亂,她撲到門前。

門內那陌生的咒罵聲再次響起,帶著「學校、打工、上課」之類字眼,粗鄙暴烈,混合著一聲強過一聲的紛亂聲響。

不可置信地捂住臉,她顫抖。初次體會這種蒼惶和恐懼,她隱隱明了屋里的人正在遭受什麼,卻一時間束手無措。門內那帶著殘暴的咆哮聲究竟在吼些什麼她听不真切,也不想再听,嘴里無意識地喃喃念著︰「蘇牧……蘇牧……」語調漸漸混亂。

似乎只是幾分鐘的時間,焦躁、迫切、慌亂,令她的心髒絞緊一團,時間變得漫長而無法忍耐。就在她舉手準備拍門的時候,防盜門發出咯啦一聲,有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出來,伸手帶上了門。

她呆呆地看著。

他低著頭,一手扶門把,一手拭向嘴角,發出低低喘息。冷不防一抬眼,他不由得怔住。

三秒鐘後,點漆似的眸子閃過憤怒,「你跟蹤我?!」

「蘇牧……」哽咽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響,她只是怔怔望著他。

怒氣隨即隱去,他徑自避開她,低頭走了出去。

「蘇牧!」她跟了上去。

始終低頭不語,他充耳不聞地朝巷口處大步走去,寧靜的夜風里,依稀傳來壓抑的喘息聲。

方小童拼命地告訴自己不哭不哭,腳步凌亂,卻不離不棄地追在他身後,如影相隨。路燈下,隱約可見他的後背,那襯衫被汗水濡濕了,還有別的什麼液體,若隱若現黏在他的背上。

方小童閉閉眼,心頭鈍痛越發難以紓解。

走到十字路口前,蘇牧略一低頭就可以瞧到腳邊她的影子,忽然內心充斥無數抑郁煩躁,他幾乎不曉得自己該加快腳步將她甩月兌還是該停步不前。

「你……跟著我做什麼?」轉身,他煩躁質問。

縴細的身影映進他眼簾,女孩雪白牙齒咬緊了唇,似乎隨時都會落淚。她望著他,滿眼都是痛,滿眼都是惜。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目光一觸,他便避開,啞聲道︰「……我送你回去。」

折回去走了四五步,卻見她站在原地不動。

蘇牧只覺得頭痛欲裂,連帶著整顆心都紛亂無緒。無意中撞破他最黑暗的秘密,為什麼沒有嚇得逃開?就這麼痴痴地……跟著他……

相對著,他啞聲輕喃︰「方小童,你想做什麼?究竟想做什麼?」全世界已將他遺棄,為何她要跟著他?

沒有答案,只有無盡的夜風拂動,漫無邊際。

鮑園里有座花木扶疏的小小涼亭,坐在石凳上,彼此沒有望向對方。蘇牧俯在石桌上,閉目托著額頭,俊秀的五官帶著淡淡的倦怠。

「你……你等我兩分鐘。」良久沉默後她忽然起身。

蘇牧不言不動,依舊低頭閉著眼楮。她轉身走出幾步,有些不放心,回頭又瞧了他一眼。

他早已張開眼,黑眸默默地望著她,清明純淨,映著無邊的夜色。

驀地,她眼眶一熱,「你……你不要走開啊……」音線溫柔沙啞,「就兩分鐘,等我。」

說罷已飛快地跑向馬路。

她……要做什麼?望著她縴細嬌俏的身影,蘇牧模糊地想。這個女孩,一雙棕紅色的眸子透著無比的靈性,偶然對視,似乎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會被她的眼神所引燃,並不危險,卻透著灼烈……

直到這一刻,他才隱約意識到不安。他是怎麼認識她的?為什麼不知不覺地……她就這樣闖進了他的生活里?他竟然……竟然全無設防。

左手五指拂進短發里,蘇牧閉上眼楮。

「蘇牧……」方小童走過來。

抬眼,他斜斜地瞟過去。

「蘇牧,」靠近他,她輕聲道,「你轉過身。」

微微一怔,在看清她手里的物品後終于面色變了,他驀地起身,舉步欲走。

「蘇牧!」拉住他的衣角,她顫聲道,「不要走……你不要走,蘇牧……請轉過身……」

聲音斷續,似乎壓抑著猶如火山岩漿般濃烈的情緒,喃聲輕語,卻帶著不可阻擋的堅定與溫柔。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女孩竟擁有如此少見的一種溫柔,以並不卑微卻最低的姿態來愛惜著自己心愛的男孩,感情如此純烈。

夜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蘇牧一時心緒紛亂,喘息加劇。

站到他身後,方小童盡量以最輕柔的動作掀起他的襯衣。剛一觸目,她便覺呼吸一窒,心髒如遭針鑿。

清瘦結實的肩背,青青紫紫,有無數的紅腫與沁出的血珠……這些傷口,就這樣暴露在了她眼前,和著一個男孩的自尊與最終妥協的信任。

他從不解釋,所有人對他的誤會,他從不解釋……

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一樣,呼吸難過。她輕輕打開消毒藥水瓶蓋,用附帶的棉棒小心翼翼地擦試著滲血的傷口。等到外傷處理完畢,又拿過一瓶藥酒,輕緩地涂抹在青紫傷處。

藥酒清涼,拭在傷處似乎很快就緩和了疼痛。蘇牧閉目,慢慢放松下來。緊接著,似乎有別的什麼突然滴落在他背上,蜿蜒流下……剎那間,傷口似乎千百倍地灼痛起來。

心一緊,他驀地轉身,「你……你哭什麼?」煩躁的質問回蕩在夜風里。

「我……我……」她顫抖著捂住嘴。

烈風拂面,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般紛亂地落下,她想說她沒哭,她想急急地否認,卻終是顫動無言。

蘇牧怔怔地看著那淚水。他不知該怎麼承受一個女孩的眼淚,那樣剔透的眼淚……為他而落。這世上從未有人為他流過淚。

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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