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
在宇文歡的記憶里,那年夏天或許是他生命中最為燠熱漫長的一季。
像是沾染到漫天流火,無數焦灼躁動的情緒流動在他的經脈里,沒有出口,尤為肆烈。
那天,宇文歡站在露台上無意中往樓下一看,就見樂樂和小女朋友坐在花園里。那段時間,歡一見到她就會有白天變黑夜的感覺。身在暗處,他卻定定地望著她,肆無忌憚。
宇文歡看到他們的身影半掩在濃密的鳳凰樹下。女孩正向她的戀人撒嬌,她爬到他的腿上,兩只小腿懸空晃啊晃,臉蛋貼在他的胸前又蹂又蹭,再天真的寵物也不會比她更熱情。
明明離得夠遠,宇文歡的耳朵卻仿佛听到了她低低的嬉笑聲。沒來由的,他只覺得心浮氣躁。
歡旋身進書房。他平躺到清涼的柚木地板上,枕著胳膊閉上眼楮,努力讓情緒平復。
意識半夢半醒間,他听到了門開的聲音以及他已慢慢熟悉了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歡心跳無意識加快,卻沒有睜開眼。他听到書桌抽屜被翻動的聲響,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只是沒幾下,一切聲響就靜止了,對方似乎已注意到了躺在地板上的人。
歡依舊閉著眼,他在心里警告上帝︰統統都閉嘴,讓我清淨!他不想張開眼,他誰也不想理會。
餅了幾秒,歡依稀覺得有一件柔軟的布料蓋到了自己身上。她又認錯人了嗎?宇文歡迅速張開眼,冷冷地瞪過去。
見他張眼,她驀地沖他一笑,牙齒雪白,笑容極亮。
下一秒,她便起身,輕快地哼著歌蹦蹦跳跳地出了書房。遠遠的,可以听到她在嚷嚷︰「樂樂,樂樂,你的棋盤不在書房里!」
宇文歡慢慢地坐起身。他怔怔地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看著覆在自己身上的薄毯。
那張毫無矯作、渾無心機的率真一笑,剎那成劫,如閃電般襲中了他。
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她對人的好,從不掩飾毫無造作。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是一個小女人。她不理智不冷靜甚至不夠堅強,她身上的缺點和優點總是以矛盾而又尖銳的對比性存在著,瑕瑜互見。一如她雪白的齒烏黑的眸蜜色的肌膚,如此鮮活明媚。
歡一直懷疑她是沒有心的——她沒有心,她不知道,自己一個看似無意的小小行為,會給別人造成多大的沖擊。
就是那樣的米關,就是那毫無矯飾的一瞬間,他原本已搖搖欲墜的城池頓時轟然淪陷。
自此,死心塌地。
宇文歡今天休息在家。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一翻,目光緩緩落定。
攤開的這一頁,是卷下的一篇《惑溺》︰「荀奉倩與婦甚篤。冬日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
宇文歡靜下心,來回默誦兩遍,一瞬間便想了個通透。
一個叫荀奉倩的古人,和妻子的感情十分的好。冬天時妻子生病發燒,他就跑去院子里把自己身體凍得冰冰的,去給妻子降溫。這樣的珍寵,被稱之為惑溺。
宇文歡盯著這兩個字許久,淡淡地一笑置之。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不可救藥地為之迷惑、沉溺。
此時正值夏天,窗外烈日如灼。這樣的季節,他總是不可控制地想起一個人。
這大半年,宇文歡每天有時駛在她上下班路上,有時半夜跟在她後面去墓園,有時悄無聲息地泊在她之前所住的星河小區樓下,什麼也不做,神色淡淡地望著五樓的窗口。
他什麼都不做——他不會上前和她交談,不會下車攔住她,不會上樓去敲開她的屋門。
他又什麼都做——他跟在她身後,他總覺得她會遇上什麼危險;他在旁邊看著她,他認定這個笨丫頭遇到麻煩不懂自我保護;她生病他就陪著,她想搬離原地開始新的生活,他就想也不想地把自己對面的一層公寓買下來,給她住。
現在,他和她只有兩幢樓之間幾十米的距離之隔,他卻覺得仿若萬里之遙。
宇文歡獨自在家的時間已越來越多,他純用電腦工作。工作時開始是在書房,後來他索性把書桌搬到客廳。工作間隙他偶爾會抬起頭,下意識地望向對面的窗口。當天工作一結束,他仍是坐在那里,煮一壺咖啡,對付一本磚頭似的書籍。
宇文歡偶然抬眼,看著對面窗口那被風拂動的米白色窗簾。他淡淡地閉上眼楮,想象此時米關的模樣。
她定是穿著樂樂的大襯衫,像彷徨的貓兒一樣光腳在屋里踱來踱去。她的寂寞沒有人陪,她的生命,因樂樂的死亡而帶了一個大大的空洞,再難填補……
宇文歡突然放下手里的書。
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似的,他起身到窗口朝樓下張望。不多久,就看到那輛破舊的白色小POLO旋風般駛出了小區大門。
真是個瘋丫頭!歡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這世上,也只有這丫頭能撼動他面無表情的臉。歡在心里向自己發出一級警告,他警告自己不要跟上去。
于是他轉身進廚房,開始研磨咖啡豆。他打算利用這空閑煮一壺最完美的藍山。
咖啡豆剛剛研磨完一遍,他就不受控制地丟下了一切。他去玄關處穿鞋,取餅車鑰匙便開門而出。
愛情就是這麼不分青紅皂白。
驅車駛在大街上時,宇文歡腦中飛快地過濾著米關有可能去的地點。
路過某家超市前,宇文歡一眼瞟過,險險地煞住車。那里靜悄悄地泊著一輛似乎十年沒有擦拭的、髒兮兮的小POLO,它破破爛爛的,車尾燈破了一個,車門上還有不少刮痕和坑窪。宇文歡一眼看見它就在心底松了口氣。他面無表情地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找車位,最後,他泊好車。
路旁有白色的花盛開,那花是極之清香的。宇文歡並沒有開車窗。他只是遙遙望著那朵朵雪白,鼻端似乎已嗅到它的香氣,燻然半醉。
米關走出超市的時候,手里提著無數蔬菜瓜果。
看來她又想把時間謀殺在廚房里。宇文歡這樣想,不可避免地記起她那慘淡的廚藝,不由得淡淡地揚起嘴角。
米關開車橫沖直撞,這一點始終沒有變。樂樂曾對歡說過,千萬不要坐女人開的車,想來是有一定切身體驗的。宇文歡想至此,再次淡淡地笑起來。米關在前面走之字路,宇文歡隔著兩輛車尾隨其後,看著前面兩輛車手忙腳亂的樣子,他的笑意不自覺地漸深。
忽然,白色小POLO駛進了一條小巷子。
宇文歡先是一怔,隨後便不動聲色跟了上去。米關似乎開始東拐西拐,不走大路,她開始不停地挑小巷子轉來轉去。宇文歡跟在後面,見她車尾消失在其中一條偏僻的小巷,想也不想,他便尾隨而入。
結果車一拐進就是一個急剎車——但見那輛小破車竟橫停在那里,明擺著是想堵截他。
看著她像頭貓頭鷹一樣瞪著自己,宇文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頰竟微微一熱。
米關下車,「砰」一下甩上車門,她走過去,沒腦子似的嚷嚷︰「宇文歡?怎麼會是你?你干嗎要跟著我?害得我還以為是惹上了壞蛋。」孤兒院長大的野丫頭脾氣頓時暴露無遺。
難怪樂樂以前總是愛憐地模著她的腦袋,喊「我的小白痴」。她果然是個神經大條的女人。
宇文歡無語。
低頭瞧了瞧時間,宇文歡重新抬起頭,「有空的話,請你喝茶去。」
「唔……好吧,你帶路。」米關落落大方地一笑,跟在他車後。
茶室里,午後陽光射進落地窗,明媚得似是要把世間最美的事物統統折射出來。室內空氣調節得涼涼的,太陽曬在肩頭卻微微發燙,形成奇異的對比。米關對西式下午茶並沒有興趣,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附送的小點心上。
她低頭,端坐在他的面前。陽光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肌膚映得幾近透明。以前,小米關有一身無比美麗誘人的金蜜色肌膚,那時她每隔不久就會纏著樂樂出海,一起游泳曬太陽。現在,她再也沒有外出的心情,整日蝸居,于是膚色便成了瓷器般脆弱的白。
「是媽媽擔心,所以,才派你跟著我?」米關忽然開口。
宇文歡抬眼,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米關垂著眼,額前發絲隨呼吸慢慢拂動,「你告訴媽媽,讓她不要擔心。我答應過他們會好好活下去,怎可能言而無信。」說著,她淡淡地笑起來。她看上去連傷感都是流動的,坐在那里,活像一泓清澈的泉水。
「HeyJude,don’tmakeitbad……」茶室里開始回響一首老歌。
樂聲里,米關垂著長睫,微微笑,「我不能保證活到老,但是,我會努力活下去。至于樂樂什麼時候來接我,我隨時恭候。」
宇文歡握著手里漸漸涼掉的茶,心也漸涼。
「……Andanytimeyoufeelthepain,heyJuderefrain……Remembertoletherunderyourskin,Thenyou’llbegintomakeit……」米關和著音樂,唱得熟練而悅耳。
宇文歡回味歌詞,莫名地,體內仿佛慢慢凝聚起一股新的力量。想來她也是如此。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她或就是這樣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Don-tcarrytheworlduponyourshoulders。然後,重新凝聚起繼續生活的勇氣。
宇文歡把茶杯放到桌上,這響聲引得米關抬眼望向他。歡向來清清冷冷的面孔上竟帶了幾分淡淡的笑意,溫暖透心而來。充盈著無限張力的樂聲中,她听到他低低地說︰「以後,若發現自己被跟蹤,別把對方往小巷子里引。」
「什麼?」米關愕然,接著又疑惑,「對了,你究竟干嗎要跟著我?」
「——那樣會更危險。」歡置若罔聞,語氣平平地續道,「遇到麻煩事,要用腦子去分析,不要只懂得聒噪地嚷嚷。」
米關瞪著他。
她做夢都沒想到會被這個冷冰冰的家伙教訓,要命的是,她張了張嘴,又張張嘴,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