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肖鵬毅來說這本應該是個繁忙的暑假,除了落實實習單位之外,當然也要搪塞一下家里人為他制定的「五年計劃」,好在米拉並非是個喜歡打小報告,動不動就拿家里人來壓他的女孩子,不然他早就和她說了分手的宣言。只是現在真的和米拉分手了,如何向家里人交代,這也是一樁心事。
當然這些讓肖鵬毅有些焦灼的「鳥事」李紫玉並不知道,肖鵬毅是懂得做男人的責任的,何況這個女人等了他千年,他又怎麼能讓這些「雞毛蒜皮」來破壞他們相處時的心情呢?還好在李紫玉的「紫玉小築」里他感到了暫時的清閑和寧靜。
面對到來的兩個月的空閑時間,擺到肖鵬毅議事日程的並非是那些煩惱著他的事情,他開始著手準備實現對李紫玉的承諾。
「我要帶你去看看這個世界!」他說。
她又是低眉,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笑,她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也不應襯他。
「我們去北邊吧,在那里有一片廣闊的草原,那芬芳的香草一直連到了天邊,在與天接處,連湛藍的蒼穹也被染成了水汪汪的碧綠色。」他繼續說著,眼前已憧憬出一幅風吹草低、佳人斜影的美景。
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功課,買了旅途中要用的睡袋、帳篷,在網上查閱了各種信息,光是《旅游指南》就買了不下十本。
肖鵬毅力曾有幾次做背包族的經驗,比如大一的那次和同學一起去了鳳凰,領略了沈從文先生比下那個淳樸幽靜的湘西邊城。最近的一次還一個人跑到瀘沽湖畔的女兒國,差點被那些還停留在母系社會的摩梭族女人搶去做新郎,淪為古老「走婚」習俗的犧牲品。在他僅有的幾次做徐霞客的記錄中,不是一人獨自上路,就是和男同學一起,並不去照顧別人,而這次的旅行是為她而準備的。這個不諳世事的沉寂的女人一路上免不了要他來照顧,所以這次的準備他格外的用心,生怕太陽曬壞了她,他為此硬著頭皮去商場買了許多防曬用品,又擔心長途累壞了她,他對于她的鞋子挑了又挑。
「北邊?」她的心里一沉。
「是的,我有兩個月的假期,我們一起去好嗎?只有我們兩個人,想想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你很想去嗎?」李紫玉看著肖鵬毅閃著光的眼楮,輕聲地問,不一會兒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好吧,我們一起去。」
當肖鵬毅為她準備好了長途旅行的一切,兩人置身于機場明亮寬敞的大廳時,李紫玉表現出了一絲猶豫和惶恐。
面前的這些人,包括他們真的要將自己的生命交給那個鐵做的大鳥嗎?而且還是在幾萬尺的高空中。
扁想想,她的心都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放心吧,我在你的身邊!」肖鵬毅無須觸模她發抖的肩膀,光是看到她發青的臉色,就知道她內心的掙扎,適時地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和溫情的擁抱。
李紫玉這才稍稍心安了一些。
別說是飛機,就算是火車李紫玉都有懼怕感,她總是不太能快速地接受新的事物,當然她這一生已經面對並且漸漸接受了許多新的事物了。
在遇到喬治之前,她過的是一種因循守舊的生活,也不希冀生活中會出現怎樣的變化,喬治總是希望她可以接受一些新的東西,比如那個時候的女人流行穿旗袍,是喬治鼓勵她嘗試的,沒有想到這一穿就穿到了現在,現在喬治也老了,看慣了她穿旗袍的樣子,也不鼓動她穿那些新新人類的衣服了。好在流行總是過了又回來,現在大街上穿旗袍的女人也多了起來,但不是像兩塊門簾子掛在身上,就是小氣地將縮水的布裹著渾肥的,少有她的飄靈,她這一身獨特、風姿而不招搖。
又比如那次和喬治一起去上海看戲,也是她第一次坐火車,這個龐然的鐵東西著實嚇住了她,好在那個時候有喬治陪著他,火車啟動的時候他的那雙有力而溫暖的大手一直握著他發抖的手。就像現在飛機已經緩緩得升上天空,肖鵬毅緊緊地拿住了她的手,她並不感到害怕,只是有點不舒服。
肖鵬毅輕輕地把她的頭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別擔心,很快就會到的,有我在呢!」
機窗外變成了藍天白雲的世界,李紫玉的心漸漸舒張了開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飛上天空,若是在那時候,自己可以飛出李府隨容哥而去,那何來這千年的空寂和失落。
現在她終于和容哥一起飛了,他就在她的身邊,如此地實實在在。
出了機場他們直接上了一輛開往牧場的旅游巴士,李紫玉覺得這里和自己住的城市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有點干燥,高樓還是那樣的使人壓抑,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還是一樣的陌生和匆忙,他們坐了這麼久的飛機就為了看這樣的風景?
肖鵬毅輕輕地把她的頭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先睡一會吧,我在你的身邊,等你一醒來,你就會看到一望無際與天相交的草原了。」
大巴車加快了速度,車窗外的風景如風吹般飛過,的確有些晃眼,誘人入睡。
「醒醒,我們到了!」李紫玉覺得有人在用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臉,她醒了過來,看到了肖鵬毅那張溫柔又興奮的臉。
她剛想說什麼,眼前就被肖鵬毅用黑布包了起來。
「怎麼了?」她詫異但並不掙扎。
「有禮物,你是我的公主,現在我這個王子要送禮物了,我要把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送給你!」說著肖鵬毅拉起李紫玉的手帶著她下了車。
「準備好了嗎?」他在她的耳邊呵著熱氣。
她點點頭,幾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黑紗慢慢地從她的眼楮上褪去,摩挲著她長長的睫毛。
一束聖潔的光掠過她的眼角,就像是一曲幸福的前奏,接著,一大片和煦的白光灑在她的臉上,仿佛天空之母親柔軟的手安撫著她,這種光又傾瀉在了她的全身,她有些疲憊的身體被這樣的燻人的暖意細細包裹,緊緊纏繞,猶如回到了久違的母體。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一陣清新的女敕草味撲鼻而來,遠處又飄來了陣陣的女乃香。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楮,一整片如絨毯般柔軟的草地的女敕色溫柔地覆蓋了她的眼球,舒緩著她,親吻著她,撫模著她……
她倒吸了口氣,一種前所未有的爽快進入她的體內,滲透到了她身體里每一個細胞。
那是一片如海洋浩瀚的綠,風一吹,草野翻滾,就如同大海的微波,深深淺淺。藍的是天,飄浮著棉絮一樣潔白的雲,綠的是地,流浪著棉絮一樣溫和的羊。抑或許藍的是地,綠的是天,這雲也仿佛幻化成只只低首的羊。天地的界限,在風中消融,藍和綠長消長漲,在她烏木一般亮的眼眸里,化為了天盡頭那一抹藍綠相交的柔暈。
「這地方我來過的!」她低沉地私語著,心落入了一汪清澈的水中,一直往下沉。
「喜歡這份禮物嗎?」肖鵬毅摟住了她的肩。
她張開雙臂,笑得似孩童般燦爛,又像孩子撲入母親懷抱那樣地向那一片綠海奔去。
肖鵬毅從未見過李紫玉這樣的開懷,心里頗有些得意自己的安排,想著也撒開腿追了上去。
在蒼茫的野草與白雲的世界中,兩個騰躍的身影追逐著、歡鬧著,像是在碧綠的汪洋中兩條自由自在的魚,享受著孤游的寧靜和戲浪的歡暢。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馬的長嘶,李紫玉和肖鵬毅停止了追跑,如此震撼人心的淋灕的嘶鳴把他們兩人都喝住了,這樣的聲音擁有的是任何在人類馴服下成長的動物所不可能存聚的能量和野魅。
兩人向著馬聲傳處尋去,茫茫草原的盡頭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個小點,一直向他們游移過來。
落在草地上的鏗鏘而黏稠的聲音由遠而近,馬的輪廓清晰了起來。
白的一匹如雪一樣純淨,黑的一匹又如墨一般濃滑。
兩匹馬跑到他們的面前便停了下來,歡騰的蹄子不停地跺著地面,白的那匹更是橫著脖子摩挲著李紫玉的臉,如此的親昵倒使她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便把臉緊緊貼在馬脖子上,彼此間仿佛也早已經熟識。
眼看那匹黑色的馬也要學白的樣子向肖鵬毅靠攏過來,面對如此熱情野性的龐然大物,他的心里實在有些發怵,不過李紫玉在他旁邊,他必然要表現出一些英雄氣概,于是他伸長了手,戰戰兢兢地去模黑馬油亮的脖子,身子卻本能地往後退。
「嘿嘿,這……這哪里來的馬啊?」肖鵬毅模了模自己板寸,看看李紫玉,卻被嚇得差點摔倒。
李紫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騎到了馬上,昂著頭,身子遮了半個太陽正自信滿滿地沖著他微笑,溢出的陽光給她的周身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此刻的李紫玉像是一個驕傲的公主,所煥發出來的那種神采與往日總是籠罩著愁雲的她迥然不同。
「你……你快下來吧,危險啊!」盡避肖鵬毅也詫異于她在馬上的英姿,並且無限地欣賞,但仍怕她磕著。
「哈哈,沒有關系,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對嗎?小東西!」她拍了拍白馬的脖子,那馬低叫了幾聲,算是對她的俯首。
李紫玉拉了拉韁繩,白馬便向著太陽掉轉身去。
她回頭沖著愣在後面的肖鵬毅說︰「坐上你的兄弟吧,我們比比看誰的馬跑得快,哈哈,看你這麼黑,這匹黑馬正適合你啊!」說著她拉緊了韁繩,兩腿夾了一夾,那白馬像是得了個解放令,撒開了蹄,向那一輪火紅的太陽飛蹦而去。
風呼嘯過李紫玉的耳畔,她甩開了綁著頭發的發帶,任長長的秀發在疾風中飛揚,她的心里絲毫沒有恐懼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凝聚在她的胸中,那仿佛是沙場男兒的熱血,此刻卻在她這個柔弱女子的胸中涌動,從來沒有過的又像是久違了的快意充盈著她的全身。
她又拉了拉韁繩,白馬也像是與她心意相通,長嘯了一聲,飛蹦得更快了。
看著絕塵而去的李紫玉,肖鵬毅明白了什麼是「望塵莫及」,他的自尊心小小地受到了傷害。當他幾次想逞英雄,豪情萬丈地想要跨上那匹黑馬時候,那原先非常熱情的黑馬竟然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攀上它的背似比攀登珠穆朗瑪峰還要困難。或許是他原本的姿勢不對,惹惱了馬兒。這使他受損的自尊心的裂縫越來越大,以至後來有些惱了,狠狠地踢了黑馬一腳,那黑馬便賭氣似的跑了開去,留下他一個人無聊地坐在草地上。
日頭偏西了,草原上的落日出奇的大,而且紅得很單純,那種溫和的清爽的紅色使人聯想起切開的大西瓜。好在這里的夏天不比城市,沒有逼人的暑氣煩擾著人心,不然看著這新鮮的落日,肖鵬毅可真要流下口水了。
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過來,那些碧女敕的小草隨風輕撫著他的手。
馬蹄聲又傳了過來,他立刻起身,只見遠遠的一個美麗的女子,騎著一披雪白的駿馬,後面還跟著一匹黑馬,她像是個中世紀的公主,騎著馬兒去尋找她的騎士。
「真暢快,你知道嗎?我都迷路了,是它還記得路,把我送了回來!」她給了那匹白馬一個熱吻,興奮的情緒還沒有從她的臉上退去以至于她白淨的臉變得紅彤彤的,是那種游牧民族特有的健康的紅色皮膚。
「怎麼這麼無精打采的啊?」她從馬上下來,拍了拍肖鵬毅的腦袋,「哈哈,是不是它欺負了你啊?不過它可來向我告狀了,是你欺負了它吧!」
她拍了拍黑馬的,那馬兒沖著肖鵬毅長長地叫了幾聲,好似在發泄自己的不滿。
「你以前學過騎馬啊?」肖鵬毅到現在還詫異于她的馬術。
「完全沒有。」李紫玉驕傲地說。
「那你是天生的馬者嘍!」肖鵬毅想起了自己高中時候看過的一本暢銷書叫《馬語者》,講述的是一個天生能和馬溝通的男人的故事,他曾經也向往過那樣的西部生活,或者每個男孩子心里都曾經有過一個西部的英雄夢。只是他怕馬,像是天生的懦弱,馬總是給他一種無名的壓迫感,每次見到馬,他都可以听到那厚厚的馬蹄踩碎自己肩胛骨的聲音,因而他的西部夢很容易就破滅了,比好萊塢傳統的西部片里的那些英雄們拔槍的速度還快。
「我也很奇怪啊,怎麼會和馬這麼有緣分,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和它們這麼的親近,好像我原本就是生活在馬背上的民族吧。還有這片草原,也是這樣的熟悉和親切。」李紫玉做了夸張的向空中擁抱的動作,對肖鵬毅羞澀地笑了笑,「看,到了這兒,我都不像我自己了。」
「沒準你是匈奴人啊!」肖鵬毅隨口說道。
「匈奴人?」
「是啊,兩千多年前在這片草原上生活著匈奴民族,他們被稱為是騎在馬背上的民族,和你一樣他們是天生的御馬者。他們的勢力和野心日益壯大,對當時世界上的三大帝國︰中國、波斯和羅馬都構成了威脅,大漢為了抵御親落他們的侵略不斷完善著秦長城,兩個民族之間多年不斷地交戰著。不過後來這個民族消失了,成了一個謎團,不少專家考證他們後來是去了歐洲,同歐洲的一些民族融合了。」他看到李紫玉的臉色微微發青,便急忙止了口,「哦,我不是有意提起這些的,我知道你……我知道……」
「若沒有那些頻繁的戰事,我和你也不會分開這麼就了,這些匈奴人。」她回復了往日的神態,眉間又添了道淺淺的劍紋。
「哦,都是我不好,我是在逗你呢,忘記我剛才的話吧,你怎麼會是匈奴人呢?你這麼純潔、柔媚。我要你快樂起來,像剛才騎馬時候那樣好嗎?」他將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眉間那道淺紋上。
待她舒展了眉頭,他便拿出背包里的帳篷說︰「我們今天就在這里過夜吧,我搭帳篷,你來準備晚飯怎麼樣?」
「好,不過得先安置它們!」李紫玉指了指那兩匹馬。
太陽的一半已經沒在了遙遠的地平線的那頭,余暉給草原灑上了一抹壯麗的紅色,伴著幾聲夜蟲的低吟,寧靜的草原上響起了李紫玉和肖鵬毅的甜蜜的笑聲。
清晨,他發現自己躺在如夢中一般的草原上,微風過處,送來青草的香氣。
「你怎麼睡到外面來了?」李紫玉掀開了帳篷,挽了挽長發,隨意間有說不盡的嬌柔。
肖鵬毅「 」地從地上起來,一把將李紫玉抱了起來,他還沉浸在昨夜做的一個「軟玉溫香抱滿懷」的夢。
他甜蜜地回想著,抱著她在草地上幸福地打著圈。
「你怎麼了?」李紫玉快樂地笑著。
他看著她的眼楮,回味著夢中的做所見所憶,夢中的那雙靈動且壓抑的眼楮,在晨曦的薄扁中看來,多了一份嫵媚,帶著些許的憂傷,或許是這千年的時光的改變吧,千年了,這世界早已變了好幾重的天,何況是她這麼個女子,他這麼想著,盡避她長生不老,但時間的刀必定在她的心上留下了刻印,然後從她不變的外貌中隱隱地投現出來。
在他懷抱里的李紫玉在他看來嬌小得猶如一只小貓,這使他覺得自己像個英雄,不過他這種英雄的豪情很快就被湮滅在了馬背上。
李紫玉對馬的熱情和脾性的天賦異秉似的稔知肖鵬毅是遠遠比不上的,以至于他要靠李紫玉不斷地在旁邊幫忙著他才可勉強跨了那匹不太友好的黑馬。
「瞧!我說過很簡單的吧!」李紫玉的一句輕描淡寫更讓他的信心跌落了谷底。
他憋紅了臉,死死抓住馬的鬃毛,那黑馬大概也受了他窩囊情緒的影響,焉著腦袋,屁顛兒屁顛兒地在白馬後面磨蹭著。
白馬倒也不緊不慢,李紫玉早已經看出了肖鵬毅的恐懼,所以她不像昨天那樣求疾馳的快感,相反馬兒慢慢地走,看看周圍的景色,這就是他們這次旅行的意義。
沿途盡是深深淺淺的草,人煙真的稀少,偶爾看了個破舊的蒙古包,還飄著純淨的炊煙,並不顯得突兀,相反完全和這一片蒼蒼的天地仿佛融為一體,在博大的自然中體味出人的溫情。
「從地圖上看,這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水,我們去那里歇歇吧,順便打點水喝!」肖鵬毅說著,尾音還沒有落下,轉過一個小土丘,一條淺窄的河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清水急急地流著,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水光,像是一條銀色的發帶箍在了草原。
兩人同時欣喜地下馬。朝河邊跑去,想要飲幾口清水,那清可見底的水流,在他們看來一定是甘甜清冽的。
「這水是不能喝的!」後面傳來一個稚氣未月兌的聲音,操著僵硬的漢語,听來有些奇怪。
他們好奇地尋聲音看去,一個髒兮兮的小孩站在他們身後,不停地咬著自己的指甲,紅撲撲的腮幫子鼓鼓的。穿了一見過膝的長衫,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的衣服。
「為什麼不能喝啊?有毒嗎?」
肖鵬毅跑了上去想逗小孩子,那孩子卻不理睬他,轉身去牽那兩匹馬,「你們怎麼騎了我家的馬,我爸爸看到會生氣的!」
「你家的馬?我們是在很遠的地方找到它們的!」李紫玉覺得這個小孩子有著莫明的親切感。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們放它們出去吃草,有時候好幾天不回來,但它們總認識回家的路,這可是我們草原上的馬,不是馬戲團的馬!」小孩子大大的烏黑的眼楮盯著李紫玉。
「嘿,小子,你看過馬戲?」肖鵬毅輕捏了一把小孩子的臉,卻冷不防被那小孩子踢了一腳。
「哼!在城里看過,沒意思!」
「臭小子還真壞,」肖鵬毅揉了揉自己的腳,「快告訴哥哥,為什麼我們不能喝這河里的水啊!」
「那不是河水,那是公主的眼淚!」小孩子大聲叫道,像是對他們這兩個闖入者的警告。
「公主?」李紫玉好奇地問。
「哪!」小孩子朝上游不遠處指了指,那里有一個隆起的土包,那里的草特別旺盛,活該感周圍還放著大大小小不少的石頭,「那里就是公主的墳。我听媽媽說我們的祖先一直住在草原上,那時候祖先們一直和漢朝打仗。部落的公主愛上了漢朝的將軍,可是遭到了部落人的反對,公主就日夜哭,她的淚水就流成了這條河。後來皇後心疼自己女兒,就偷偷地把公主送到了將軍的身邊,對外說公主憂傷成疾,病死了,並且建起了那個衣冠冢。大家都說公主和將軍回到漢朝後就過著幸福的生活。所以那些快出嫁的女人都會在公主的墳上放一塊石頭,以求自己的婚姻像公主那樣幸福。不過這里的水是公主的眼淚,誰喝過的話就會像公主那樣悲傷的,所以從來都沒有人喝過這里的水。我們都是到另外的一條河邊去打水。」
李紫玉听得心里怦怦直跳,她看著河水,那粼粼的光迷亂了她的眼楮,使她有要慟哭的感覺。
「可以到你們家去取些水喝嗎?」肖鵬毅問。
小孩子想了想說︰「好吧,你們對我們的馬還不錯,走吧!」
「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取了水馬上就回來!」肖鵬毅沖著李紫玉說。
李紫玉本來就想呆在這河邊,听了小孩的故事後她被這河吸引住了,眼愣愣地看著那河。
肖鵬毅和那孩子走出了好遠,小孩子回頭看了看凝望著河水的李紫玉喊道︰「姐姐!你很像公主!」
這話順風飄了過來,又順著風在她的身邊打著回旋,縈繞在她的耳畔,四周圍仿佛都像起了那樣的聲音。
「你很像公主!」
「你很像公主!」
「你很像公主!
猛地這聲音化為了一支鋒利的箭,直刺入了她的心髒,冰涼的感覺流遍了她的全身。
她像是被附了體,禁不住向那河走去,顫抖著掬起了一捧水,緩緩地喝了下去。
河水果然是清甜,她的心和喉嚨一下子舒暢了不少,她貪婪地回味了一下,一股難掩的苦澀涌了上來,同時一種不可名狀的失落和悲苦的情緒像是滋長的爬山虎纏繞上了她的心。
風忽悠悠地吹來,遠處那個孤獨的公主的衣冠冢在她的面前變得明暢,像是一束光源,誘惑著她這只小小的飛蛾。
她向那個土包走去,隨風搖蕩的草輕輕推動著她的腳步,耳邊的風也在催促著她。
那個土包和它的周圍越來越亮,草地天空白雲太陽漸漸隱沒在那片光亮中。
那片光亮裊裊地變幻成了一個身影,從模糊到清晰,仿佛只有一剎那的時間。
一個美麗異常的女子出現在李紫玉的面前。
這是個妖嬈的異族女子,眼眉間有說不出的柔嫵,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獸毛大氅,使得她在嬌羞之中又有了異于尋常佳人的野性。
她對著李紫玉笑著,但李紫玉卻看不出任何的快樂。在女人那足以勾魂的笑容里,有的只是悲傷,再往深處看是仇恨。閉上眼楮,那笑容依舊出現在李紫玉的面前,她終于明白了那笑容所透露出來的不是歡喜,亦不僅僅是仇恨,那架構起她神秘笑容令人膽寒的力量的是邪惡,那股因怨恨而生的恐怖的邪惡,像是有毒的燻香,裊裊娜娜地深入了李紫玉的腦髓。
「你是誰?公主嗎?」
「你不認識我嗎?你一點都想不起我了嗎?」那女人的聲音淒厲,在李紫玉听來有些熟悉。
「我不認識你!不,我不認識你!」
那女人忽地飄到了她的面前,女人身上陣陣的寒意滲透到了李紫玉的心里。
「哈哈,你听說了那個故事嗎?他們都說公主和漢朝的將軍到了漢朝後他們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可是!我告訴你,結局並不是這樣的,公主要永遠詛咒那個男人和他的家人,公主燒死了自己,但是她的詛咒是永遠不會被湮滅的!你永遠不要相信男人的話,特別是漢族男人,你以為得到了他的心嗎?哈哈哈,你也是被詛咒了的,你愛的男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說著那女人咬破了手指,使勁掰開她的手,將自己的血點在了李紫玉的手心里。
一陣煙燙般的刺痛在李紫玉的手心里蕩漾開來,疼痛過後,周圍又恢復了寧靜。
草原還是那樣地碧綠可人,天空還是那樣的高闊祥和。
李紫玉翻開了自己的手掌,那里一圈幾乎退盡的紅暈隱隱地又有針刺的痛感。
她急忙拿出脖子上那塊白玉,緊緊地握在心口,原本激蕩的心才緩和了下來,可是剛才如夢境一般的遭遇使得她無法釋懷。
她也早知道,在那汪清盈的急流上,故事的結局不是小孩子說的那般圓滿。
「怎麼了?」肖鵬毅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肩膀,遞過來一瓶水。
「我不渴,我剛才喝了這河里的水。」
「什麼?你喝了?你……」肖鵬毅的眼瞪得大大的。
李紫玉粲然一笑,「你也相信這些?」
「不是,我怕你會……」
「怕我會傷心?哦,有你在我的是身邊,我怎麼會傷心呢!」她爽朗地說,而那女人的話卻一直在她的耳邊重復著。
兩個人的旅行持續了半個多月,在盛夏最炎熱的時候他們回到了他們生活的那座壓抑的城市。
肖鵬毅一直覺得他們的旅行結束得有些草率,就像一場完美的歌劇演出,卻因為電力的供應不足而匆匆落幕。
若不是李紫玉說身體不舒服執意要回來,他們的旅行會持續到暑假的結束,這是他最後一個暑假了,他想過得有意義。
她的身子怎麼會忽然不舒服呢?那幾日不是很颯爽地騎著馬嗎?難不成真的是那河里的水有問題?
他實在留戀那片廣袤的綠地,可是這次的旅行是專門為她而準備的,主角都要退場了,他還在台上唱什麼戲呢?
他實在挺憋屈的。
熱浪幾乎將城市融化,那塊塊碩大的鋼筋水泥,表面也起了一層膩人的水珠子,倒像是一客正在慢慢化成水的冰淇淋。連這麼堅硬的東西都可以被化開,那醬糊一般的人腦又有什麼清醒且堅強的可能呢?
肖鵬毅自從旅行回來後就被這熱浪擊垮了,大概是享受了那草原的平靜和清涼後,不習慣了這鬧市的喧嘩和騷動,卻沒見住了這鬧市二十多年習慣于它的方式,人就是這個樣子。
而肖鵬毅的不習慣很大程度還是因為李紫玉的緣故。
他可以明顯感到她的不對勁,難道真的是那河水的緣故,她為什麼要去喝那水呢?他有些埋怨。
她真的是變了些,這改變或許只有他才能夠察覺出來。以前她也是清心憂郁的一個人,但是他總覺得在她的內在有一種頑強的驅動力,正是這種凝聚于內的力量使她堅持了這麼久的時光。可是旅行後,他感受到了她的猶豫,從前那對愛對尋找的堅持像一縷煙抽離于她的身體。盡避她看他時仍然是柔情蜜意,但卻是失了魂,機械式的。
莫非真的是應了那句老話,得不到的東西才會去珍惜?
莫非她已經習慣了尋找他的過程,而在到達終點之後,她就意興闌珊?
莫非真的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落花有情而秋水無常?
想到這里他不禁要感到深深的寒意。
旅行回來之後他的腦子里都是這些敏感的胡思亂想,他本是一個酷酷的男生,可現在怎麼卻像是個小媳婦那般婆媽。為此他幾乎要瞧不起自己,但這林林總總,雞毛蒜皮,只說明了一件事情,她對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在李紫玉的心里他又何嘗不是重要的人呢。
只是那個異族女人的話,一直如錐子般鑽著她的心
「你永遠不可以和漢族男人在一起知道嗎?哈哈哈……你身邊的男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淒寒的聲音,怎不令她慎重地掂量她的話,而這掂量與膽寒之間,便是對肖鵬毅的猶豫。
若沒有那次在河邊幻覺中與那女人的相遇,她似乎認為自己漫長的生命中並沒有這瘋狂的女人的存在。
而現在她不得不回望過去的時光,她是誰?自己曾得罪于她嗎?
她那身打扮分明就是個匈奴女子,她為何會如此確定並詛咒那個美好傳說里公主的最終命運?
她就是公主?
而在那個女人的眉目中她又仿佛看到了自己,難道那女人才是自己的……
這是她無法面對的問題。
手心那淡淡的一圈紅,總是時不時地疼痛著,時刻提醒著她,那女人瘋狂的舉動。
如今她該怎麼對肖鵬毅,她開始回避他,不開店,躲到喬治的「愛玉齋」里。
「你有心事!」
她知道喬治的眼楮是長在她的心上的,她什麼也隱瞞不了他,她也想和他談談,「是的,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在我們旅行的時候。」
「他對你不好?」喬治蒼老的臉有些激動,更加深了那道道皺紋。
李紫玉這才發現,半個月沒見,喬治又老了許多,渾濁的眼楮中失去了他特有的逼人的英氣。她後悔將自己的心事透露給了他,他畢竟不再是那個為她擋風遮雨的年輕人了,如果不是她這麼多年來一直麻煩著他,如果自己能夠對他的一片真心有一點點的回應,他或許不會老成這個樣子。是她耽誤了他,她總是誤以為他和自己一樣是長生不老的,可是回首卻驚覺他已經是個暮年的男人了,像是她吸干了他的精氣。
她沉默不語,但她的沉默更使他激動,她听到了他的喉嚨里發出的類似機器因生銹而別扭的聲音。
「他對我很好,是別的事情,與他無關,你不用擔心。」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說我會更擔心的。」喬治勉強地把椅子向她挪了挪。
李紫玉看他的樣子,忽然想大聲地哭一場,她的左手死死的按住右手的虎口,強忍住了淚水,「喬治,你該多在意自己的生活,你看你,身子越來越弱了,就不要老往店里跑,繁雜的事情交給年輕人去做吧。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的。」
「不行!」喬治月兌口而出,「要是你來吃飯,我不在你一定不習慣的,那幾個小毛孩子還出不了師!你事情我怎麼能不上心?」
李紫玉想說什麼,被喬治手一揮打住了。
「你的心事如果可以和那男孩子說,你早就說了,那你不和我說又和誰去說呢?告訴我吧,或許我可以給你出點主意,我這把老骨頭,就當是廢物利用吧!」
「你……」李紫玉終于忍不住淚水了。
喬治耐心地看著她流淚,不去打攪她,這一生他包容了她太多的了淚水。
「哎,你看我,都這個年紀了,還這麼愛哭。」抽泣了一陣,李紫玉恢復了常態,抹著紅紅的眼楮說,「這次去旅行,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女人,我覺得……我覺得那人是我的母親。」
「你母親?你不是說你母親在你進宮的那一年去世了嗎?」
「不,不,不,我現在終于明白我母親,她看到我為什麼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我想我不是她親生的。」李紫玉也驚訝于自己平靜的語氣,也只有在喬治面前她才會這麼平淡地說著自己的事情。
喬治倒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我知道你會這個樣子的,我也很驚訝,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的胡思亂想。我想我的親生母親是個匈奴女人,而且,而且她在我的身上下了一個詛咒,對那是個詛咒!」
「你怎麼會忽然這麼想?」
「不是我想的,這都是我親眼看到的,哦,你一定覺得我瘋了,但我真的看到了她,她在我的手里點了一顆血痣,然後她說,我永遠也不能和漢族男人在一起。我的父親一定傷害她很深,也許她就是傳說中的匈奴公主,而她的結局和草原上流傳的美麗故事大相徑庭!她把自己燒死了!那麼我也是個匈奴女人,我也是個匈奴女人,難道這真的是宿命?我不可以和漢族男人在一起,我千年的等待難道也破不了這個詛咒嗎?看!」李紫玉攤開了手心,「你看,就像這顆痣,每天每天在淡化,我以為總有一天會從我的手心消失,但這麼許多年了,還可以看到它,它就是那個詛咒,時時刻刻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份。」
李紫玉頗有些激動起來,她把那塊玉捂在手里,玉冰涼,「有些事情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這麼美好,一個女子為了尋找她所愛的男人,穿越千年的時光。小說家會怎麼寫這個故事,驚天地泣鬼神?人人都向往這種天長地久的愛,可是這樣的愛情本身也是可怕的,想想,我會看著他老去、看著他死,無法與他分享生老病死的生命輪回,我是不死的,在我找到他之後我就恨我的不死,有一天我會失去他,然後獨自面對遙遙無期的幽暗歲月。」
「你想成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喬治專注地看著她。
「哦,那只是我的妄想而已。」李紫玉偷偷抹了一下眼角即將掉落的淚水,卻被喬治看見了。
許久之後她很後悔當初的這顆眼淚,她當明白喬治的離開與它有關她才知道喬治的愛是無法丈量、復制的。
喬治默默地低下頭,「你活了千年,我只有幾十年的歲月而已,但我經歷的比你多,如果人生真的有什麼經驗的話,那就是不要考慮結果如何,勇敢地去愛,因為只要是真誠的愛,那不管結果如何,都會是一個美麗的故事的。你知道你的缺點嗎?你很堅強,卻不夠勇敢,我在你身邊的歲月恐怕……恐怕不多,你要勇敢起來,好嗎?」
他捧起了李紫玉的臉,用拇指拭去她的淚痕,眼中除了愛,更多了一種慈祥的東西。
李紫玉突然抱住了他,說著︰「謝謝……謝謝……」
「你我之間是不用提這些字的,還有你知道嗎?或許我也是個匈奴人呢。」
「你說什麼?」李紫驚訝地放開他,「你又在開我玩笑嗎?」
「不,是真的。歷史上匈奴人的去向一直是個未解之謎,不過更多專家傾向與他們後來去了歐洲,和歐洲一些古老的民族融合在了一起。我曾經听我父親說,我們原先住在匈牙利的那個猶太人聚集地傳說那里的居民都是匈奴人的後裔,而且不少人類學家也言之鑿鑿,拿出了不少證據。看,我們現在是老鄉了。是什麼人有什麼重要的呢?我現在中國生活得很好,我就是個中國人,你也一樣。」
李紫玉終于展開了笑顏,她拍了喬治一下,「還真會胡扯啊你!」
喬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李紫玉從心底升騰起一抹溫柔。這個她看著長大的男人,如此奇異地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又如此奇異地陪伴了她半個多世紀。半個多世紀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但對他來說卻從黑發變成了皓首。人只能有一輩子,而他不後悔這麼過一輩子嗎?她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