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浥輕塵 第4章(2)

臂景閣,高居山頭之上,可觀望大半的京城面貌。

那地方比玉哲想象中要遠,走了許久才到達。山上搭了石階,丫鬟小心地在一旁為她撐傘擋雨,雖然護住了衣衫,腳下卻早已被路上的積水給浸濕了。

早知道方才就不該逞強,接過紅映的披風穿上,此刻至少能擋去這一路的涼風冷雨。

為了維持美麗的表象,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好冷,她後悔了。

丫鬟的聲音喚她回神︰「郡主,到了。王爺在閣中候著您,奴婢就送您到這里吧。」

她說著話,將手中的油傘遞至玉哲手中,自己則以手擋雨,轉身欲下山去。

玉哲一把拉住她,「下這麼大的雨,你將傘傍了我,回頭不是要淋個濕透?」

丫鬟笑回︰「奴婢只是個下人,沒事的。」

玉哲未等她多言,直接將傘塞進她手中,「我只有幾步就到了,傘你拿去吧。」

丫鬟嚇得趕忙推辭,她卻早已轉了身,小跑著朝幾丈外的閣樓去了。

丫鬟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有些感嘆。這位遠道而來的郡主,性情善良,難能可貴的是知道體恤下人。

只是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在王府中待著,讓人都忍不住為她擔憂起來。

若是王爺肯將她娶回來當側王妃,也是他們這些下人的福氣啊。

許是陰天的關系,閣中的光線有些暗,燭台上燃了蠟燭,走至門前便能聞到蠟脂燃燒的味道。

她掃了掃被雨珠濺濕的衣袍下擺,努力平復了一下心中的緊張,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綁樓比她想象中要大許多,以屏風為隔分成兩間的格局。外面的這一間顯然是廳堂,中央擺著一張八仙桌,桌旁立著一只暖爐,爐上溫著酒壺。東方離便端坐在桌後,正執著鐵鉗去撥弄炭爐里的火炭。

她本能地將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男人生得一副清俊容貌,寬額窄面,眉眼過于狹長,此刻低著眼坐在那里,爐中的火光映得他臉上幾分溫暖顏色。

他完全顛覆了她對于男子相貌好看與否的定義。在她的家鄉,男子多生得高大強壯,峰眉朗目,說起話做起事來也都是一副豪爽利落個性。不似他,容貌美得快要蓋過女子不說,身量雖高,身形卻偏于瘦長,怎麼看都無法將他和統兵千萬血戰沙場的領導者聯系在一起。

「你傻站在那里也夠久了,外頭不冷嗎?」他平靜抬眼,隨意望了過來。

玉哲臉上微微一熱,偷看被抓個現形,面子上總是有些掛不住。

可是方才她出門前還再三叮囑自己,要表現出中原女兒家的那種溫和柔順,切不可一言不合就對他出言頂撞,否則這一身折騰了她半個時辰的妝容就全白費了。

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待走近桌旁,看清了桌上的餐食之後,不禁露出驚喜之色。

全都是她家鄉的東西,桌子中央居然擺著一盤看起來就讓人很有食欲的烤羊腿。

雖然這些菜色自從府中請來蒙古廚子之後她就時常有吃到,但出現在為她慶生的餐桌上,總是令她心情愉悅。

忍不住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眼下還有正事要做,斷不是胡亂感動的時候。

他見她像尊門神一樣杵在那里,抬頭淡然一笑道︰「為何不坐?」

她心中暗想,眼前這男人的和氣態度實屬百年難遇,十分的反常。

她不動聲色地在對面位置坐了下來。

東方離則是將一只空碗擱到她手邊,提起暖爐上的酒壺為她斟滿。

而玉哲一聞那一股女乃香,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酒了,難怪要用火爐溫著。

「王爺,怎麼會有這個?」馬女乃酒,遠在草原才會出現的東西。

他低著眉,專心為她斟酒,「有心去找,自然就會有。」擱下酒壺,他舉起酒杯,「敬你這一杯,慶賀你的生辰。」

她執起酒杯,翩然一笑,「多謝。」

東方離無聲凝眸,望向眼前的人。

平靜無波也只是刻意維持的假象,她今日的裝扮太過熟悉,加之七分相像的容貌和她有意維持的端莊姿態,如何看,都像極了當年的那個人。他也知在她身上尋找別人的影子是件很無趣且無望的事,可是本能卻又促使他一點一滴地被她的樣子及氣質吸引。

只是他卻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思牽動,究竟只是因為她映襯了他心中的一個影子,還是根本就因為她本身。

不,他不該心意動搖。

他該關注的是,今日她這一身的素淨妝容,到底是無心為之,還是意有所圖?

「王爺為何總盯著我瞧?」她自是將他的打量目光看在眼里,佯裝不懂地問一句。

東方離徑自啜下一口酒,未回話。

她溫然一笑,狀似無心地繼續道︰「是否王爺在我身上,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幾乎是凌厲地掃了她一眼。

她並未被那冷厲的眼神嚇退,笑容依然,淡淡地道︰「此刻沒有外人,王爺在我面前仍想隱瞞嗎?半月前那一晚,王爺錯認了我,那時我心中便已猜測出大抵內情……」

他冷聲打斷她︰「那又如何?之前說記性不佳,現在卻又打算同本王來清算嗎?」

她平靜地與他對視,「我絕無此意。听下人說,王爺這些年來每逢谷雨初時,都會有一日的失常。前幾日我才想起來,原來那是姐姐的忌辰……」

東方離手中的酒杯摔了出去,一聲碎響阻斷她接下來的話。

「回頭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碎嘴的奴才,告訴你這些事情!」

她微笑搖頭,「王爺何必氣惱,這一切我看在眼中,足以證明您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

他冷嗤一聲,「這些同你好像沒有關系吧?」

怎會沒有關系?如果當年姐姐不是與他有情,她今日又怎會從千里之外的草原被帶來了這陌生的京城?又怎需要舍棄本性學著偽善做人?

「王爺,如果你心中有‘容兒’的位置,就應當明白,我是她的妹妹,不是你的敵人。王爺的痴情令人感動,我也不過念及家姐心中唏噓感嘆,你又何必拿敵對的態度來對我?甚至遠離家鄉來到這里,也並非是我所願……」

她說著,忽地悲從心中來,掩眸,眼淚便落了下來。

東方離蹙眉看著她,心中的一絲惱怒被歉意取代。她的確說得不錯,她是容兒的妹妹,與他來說至少目前並無什麼利害沖突。他也是一時被人戳了傷疤才會惱羞成怒。從袖中取出帕子,遞到她手邊。

她轉過臉,不肯接。

他看著她賭氣的舉動,不免有些好笑,揶揄道︰「好了,是本王態度不好,難道你是要我親手幫你擦嗎?」說著當真伸出手來,佯裝要動手了。

玉哲慌忙一避,「刷」地將帕子從他手中拽走。

他臉上的神色轉霽,低聲一笑。

壓抑自己的真性情多難受,這樣的理直氣壯才是她原本該有的面貌。

思及方才提起的人,他心中不免又是一黯,起身站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煙雨籠罩下的景致,這許多年來,第一回有了想傾訴的沖動。

因為身後的人,不是他的敵人,只是那人的親妹妹。

「我遇見容兒的時候,十八歲。後來際遇錯過,她被皇兄相中,帶入皇宮冊封為妃。其實也不過是一場少年時的情感,大約是因為那是我們都是情思初動,所以才會格外印象深刻。」

他簡單說著,將整件事輕描淡寫地帶過。或許他心中的弱點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但他仍舊不願將之擴大到人盡皆知。

這一刻,玉哲听著他的簡單描述,心里的唏噓與失落之意卻是真切地油然而生。如果他對姐姐的感情真是如此平淡,那半月前那一夜他的失態所為何來?外人眼中他高高在上,看似冷淡寡情,又有誰知他心中那最刻骨銘心的一份感情,早已經埋葬在多年的深宮庭院中。

而這世上的感情與她看來,也無非兩種︰懵懂不知和太過執著。東方離,自然是屬于後者。

這樣一個男人,她忽然不願與之為敵。

如果不願為敵,是否就能真正為友?

那日皇帝的一番話逼得她不得不去考慮一些事,這一段日子下來所經歷的人和事,都在迫使她學會成熟應對。

她不能因為一時感動于他的痴情,便忘了自己所背負的責任,不能。

無聲走至他背後,她放低了聲音,淡淡說道︰「我知道你帶我回來的原因。」

他沒有回頭。

她深深一呼吸,為自己積蓄勇氣和膽量。

「如果我說,不介意你在我身上尋找姐姐的影子,你會如何?」

靠近一步,再一步,伸出去的手卻有片刻的猶豫,終還是義無反顧地攀上了他的肩膀,將臉輕輕地貼了上去。

她感觸到了他的身體微微一震,接著便是他冷靜自持的聲音傳來︰「郡主,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麼?」

她當然知道,為了今天,這三天里她日日失眠,一顆心分成兩半不斷地自我肯定再否定。她明知道自己這樣做太過冒失,可是她不想失去這個與他靠近的機會。

當真正行至眼前這一步,原來也沒有她以為的那樣難堪。

「我知道。」

「為什麼?」

「我不是你們中原的女子,我們草原的兒女,一旦對誰傾了心就想大方地告訴他。」

這樣听似直白赤誠的理由,足不足以讓他相信?

身前的人久久未出聲,突然一個迅速轉身,她防備不及,便跌進他的懷里。

她知道,他心思敏銳,這個時候哪怕半分的退避之色,都會讓他察覺出來。

所以她仰起頭,神色坦蕩地與他對望。

「你這話,我可以相信幾分?」

她心中一警,「什麼意思?」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溫香軟玉在懷,卻能依舊維持著從容之態,眯眼嗤笑一聲,緩聲說道︰「我還記得,初見之時你對我態度惡劣,那時還揚言我若對你動歪念,你會殺了我再自盡。這些話說完也沒有多久,為何這麼快你倒先忘掉了?」

玉哲從容應道︰「自然是因為‘此一時彼一時’。」

他低低地笑,「你這心思轉變得倒快。」

她見他態度戲弄,眼中染上惱色,憤然道︰「我總歸是個女兒家,同你表白心思,你不接受便罷了,何必一再追問成心侮辱人?」

微作掙扎,出乎意料他並沒有出手為難,放任她從他的懷里退開。

東方離,也難怪他防備心如此重,像他這種人整日都活著算計與被算計里,不肯輕易相信她也是意料中的事。

他唇角帶笑,卻是越發顯得冷淡,「其實這樣一個送上門的艷福,我本不該辜負你的美意,只因我這人生計較,對于憑空掉下來的好事素來沒有太大的興趣,相較而言,我更喜歡靠自己雙手得來的東西。」

可惡,這是在嘲笑她不知羞恥對他投懷送抱嗎?當然,他說得也沒錯,但那又如何?是她心機不及他重,丟臉她也認了。

「說吧,你這段日子以來表現得如此反常,到底在打些什麼主意?」

她訕笑一聲,「既然王爺敏銳過人,難道還猜不出來嗎?」

他揚起眉梢,點頭道︰「好,那我就來猜猜看。你肯同本王來京城,無非就是擔心本王會遷怒到你的族人。而你剛才的‘舍身’行為,瞧起來也像是為了靠上本王做靠山,才不得已為之。」他將她一臉詫異的表情收入眼底,低聲一笑,「我猜得不錯吧?」

想不到他當真能猜到八九分,那麼她該給出怎樣的回應才算合理?她嘆了聲氣,回道︰「不錯。」

他微微一揚眉,她承認得倒挺爽快。

「如果單只是因為這個原因,你無需做這樣的傻事。」

玉哲別有深意地回道︰「其實,也不單單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已。」

東方離睨她一眼,突然手臂一伸,再次將她攬進懷里。

她一時失了防備,神色一驚道︰「你做什麼?」

他吊兒郎當地笑,「自然是在找你那另外的原因了。怎麼,難道只許你對本王動手動腳,本王就不能將剛才遭到的輕薄還給你嗎?」

這……這個脾氣陰晴不定的男人……發……發什麼瘋?

方才她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勉強為之,哪似眼下他這般目光危險且一副百無禁忌的架勢?

那張白皙的面孔在漸漸移近,就快貼上她的呼吸,她嚇得閉起眼楮。

牙一咬心一橫,就當是他方才沒有回絕她,遲早也會發展至這一步,隨他去隨他去!

那呼吸停在咫尺之間,卻又突然停住了。

她悄悄睜開眼楮,眨了兩下,那張迫在眼前的臉便再無顧忌,傾身過來,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然後勾唇一笑,松開手放她退開。

「方才還一副要對我獻身的樣子,眼下不過被親了一下就驚成這樣,以你這點道行修為,日後又如何能在本王身邊棲身?」

她心中惱火,又不能同他辯駁,末了也只能暗自咬牙,忍下這悶虧。

他眼中的笑容收起,神情間似有幾分認真之色,「我要的是有一日,你真心的臣服。」

曲意承歡他見得多了,而不是他認定的人,他卻是連看一眼也嫌多余。這許多年過去,他早已習慣了孤身冷情的生活,他所要關注的,亦不該是這些兒女情長。

「今日是你生辰,為何沒見你同我討要禮物?」

他這樣脾性古怪一會晴一會陰的樣子,她還敢隨便開口惹他嗎?誰知他是不是個吝嗇鬼,她才不想討那個沒趣。

「不必了,不敢勞煩王爺破費。」

計策失敗,眼前的人卻笑得一副得意模樣,她想想也覺得心中郁悶,便沒了好臉色給他。

他卻突然伸手,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遞至她面前,「這個給你。」

玉哲定楮細瞧,當下怔住了。是半朵牡丹花形狀的玉佩,她當然是識得它的,與她胸前的那半只合在一起,便是完整。

他見她遲遲不肯接,便直接塞到她手中,低聲道︰「是容兒留下的。」

玉哲愣愣地看著手里的玉佩,心頭哽澀起來。

東方離的目光自玉佩上移開,將她眼中的悲傷之色看在眼里。

她們姐妹想必感情甚好,容兒與他相識相處的那半年里,她最常念起的,永遠是那個小她八歲性格爽朗討喜的妹妹。

「我保存了它八年,想著總有一日會將這東西送到你手上。」

玉哲看著他閃過哀傷的眼神,忽然覺察,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正對眼前這個看似冷然的男人,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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