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見前男友 第10章(1)

啵啵啵、啵啵啵……

電磁爐上擺著一個陶鍋,鍋中排滿大白菜、豆腐、菇類、餃類、肉片,滾得作響,不斷冒出香氣與白煙。

煙霧繚繞中,隱隱約約,約約隱隱,徐光磊可以窺見對面戴伯父的森冷目光。「咳!這是豆乳鍋,我熬了整個下午的豬骨湯為底,再用現磨豆漿調的湯底。」揮揮眼前白煙,戴詩任清清喉解說眼前的火鍋他是多用心準備的。然而語落將近三分鐘,同桌而坐的眾人仍不發一語,他又咳了聲,拿起湯匙在鍋中攪了攪道︰「這湯底容易焦,記得要攪動。」

「呵呵呵,我們阿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煮了,真是太厲害了。」趙姨接收到佳佳的求救視線,試圖緩和氣氛。「來吧,大家快點吃吧,都快八點了。」

戴父不置可否。

徐光磊始終與戴伯父目光相接,沒有回避。

這什麼情況……戴詩佳嘴角抽動。兩年多前分手的事老爸是不會知道細節的,但那時她消沉了好一陣子,老爸不可能全無察覺。

可老爸跟阿任畢竟是不同的。阿任會不顧一切不論對錯保護她,而以老爸的標準來看,單單不是律師這點,這個女兒的男友是絕對不合格的。也就是說他們分手老爸應該高興才是。

那麼,老爸此刻的嚴厲表情是怎麼一回事?徐光磊那無所畏懼的模樣又想表示什麼?天!她原本只想藉此機會一家人好好吃頓飯,緩緩阿任跟老爸之間的不愉快,為何演變成這樣?

啵啵啵、啵啵啵……火鍋大滾,白煙蒸出,遮了相交的對視。

「吃吧,大家都餓了。」趙姨趁機拍拍身邊人。

戴父沒好氣回︰「誰餓了誰先吃。」

趙姨一挑眉,壓低聲音道︰「你不起筷誰敢吃?你想我們都跟你一起餓肚子?你這樣以後看孩子們還找不找你吃飯。」

戴父被她一說頓時語塞,心不甘情不願地拾起筷子,夾了片肉下鍋燙熟再夾至趙姨碗里,又讓她為自己添了碗湯跟豆腐,就算起筷了。「吃吧吃吧,湯都快燒干了。」

「知道就好。」戴詩任翻了下白眼,咕噥著,認命起身加湯。

之後趙姨很有技巧地將話題轉至旁的事情上︰從阿任的學業、佳佳的紐約行到戴父近來指導的幾位新進律師上。一直以來她除了打理家中及三餐外,也會到事務所幫忙處理一些雜務,他們姊弟也是她看大的,戴〈乂的脾性、與孩子們的關系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她始終在一個不過分插手的位置,恰如她在戴家的定位,親如家人,卻並非孩子的母親。

戴父是個傳統的大男人,妻子早逝,便安排了趙姨來家中照顧,然而某方面來說他又不那麼傳統,趙姨照顧他們多年,她跟戴父的關系也為他們姊弟所接受,他卻遲遲沒一點表示。

「你就不能有出息一點嗎?」

話題又回到阿任身上,戴父搬出一貫的嚴父面孔,很懂得如何令人食欲大減。趙姨暗中嘆了口氣,瞄了眼坐在另一頭悶不吭聲的佳佳。以往這種父子沖突時刻她們兩個女生會很有默契地轉移眾人,現在佳佳自顧不暇了。

「我很有出息好嗎!」今天準備這餐真是浪費手藝,一桌人有誰認真吃飯?戴詩任把電磁爐的火力關小,省得真燒焦了。「同屆就屬我成績最優、實習表現最佳,有公司為了留我,連辦公室都先幫我弄了。」

「延畢還敢大言不慚!」戴父又是拍桌又是哼聲,「成日屌兒郎當的樣子,出社會看誰敢用你!」

「少說兩句。」趙姨又在桌下拉拉戴父衣角,這些爭執的內容在座都倒背如流了,但今天有外人在場。

「我偏要說他,」戴父瞪著兒子,「整天不務正業,一下玩樂團一下玩相機一下又去策什麼展,證明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沒定性。沒定性、不知道要什麼又不乖乖听話去讀法律,讀什麼娛樂產業,就知道玩!」

「我不是在玩,我是很認真想在娛樂產業工作。」戴詩任正色道。

「認真?你認真過?」戴父嗤笑出聲,彷佛這是他听過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認真會延畢?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願意付你的學費?要不是答應過你們媽媽絕對會讓你們讀完書,不管是碩士還是博士,想留學只要申請得到、只要你們想讀,學費不用操心。我們那個年代學費都是自己想辦法籌的,你媽媽更是一邊上課一邊擺地攤跑警察。我答應過她會做到讓你們衣食無憂,所以才付錢讓你去讀那些鬼東西,你明白嗎?」

戴詩任啞口無言,老爸跟老媽間做過的約定他從來沒听過,他瞄向老姊。

一旁戴詩佳低頭看湯碗,徐光磊目光停在戴父訓話的臉,趙姨趁機又拉拉身邊人。

戴父乘勝追擊︰「你選我無法插手,可是你必須對你的選擇負責。作為一個學生,完成學業就是負責,這麼簡單都做不到,還說自己有出息’認真?我真是生你來討債的——」

「我不是延畢!」戴詩任忍不住回嘴。

話一出,眾人看向他。還無法畢業,這是之前他自己承認的;在戴家,頂嘴也得打好草稿。

戴詩任掙扎了會,才道︰「第一個學期後我就轉修學位課程,跨學院修娛樂產業跟……跟法律。」他不是轉性了要當個乖兒子,只是讀了前半年的課程後他發覺這是他將來想從事的工作——娛樂產業的法務顧問︰保障一個他熱愛產業中所有人事的權益,比單純當律師好玩多了。

「什麼……」半晌,戴父才月兌口問。

他驀地轉向女兒,見她心虛模著筷子,想必早就知道,再看身邊的趙姨一臉溫溫笑容……搞半天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雙學位的課程本來就比較長,兩個課程又各自有實習,我雖成績很好但也無法提早畢業。總之,就是這樣,我會如期畢業,絕不被當。」戴詩任保證道,他轉向老爸,由衷說著︰「爸,先前我是賭氣才沒跟你說轉讀學位的事,老實說我也不想看到你太得意的樣子。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是沒打算在台灣考牌執業,我打算在娛樂相關的產業里做法務工作。這一點,還請你諒解。」

太多年的針鋒相對,一下子戴父有些不習慣兒子的禮貌態度,說不出一句話來。

「真是……」戴詩任無奈又埋怨,再次起身加湯,也沒力氣惱了,「大家喝點湯吧,我很用心熬的。爸,趙姨說你最近頻頻感冒,多喝點湯暖身。」

就這一句話,戴父一陣鼻酸,他握握鼻頭,往口袋去掏手帕。

一家人平日只見過他凶人的模樣,此刻自然裝作沒看見以免傷他自尊。戴父掏著掏著,一個不小心口袋中的物品掉出。

眾人朝地上望去,小盒彈開,里頭一枚戒指。

戴父僵住。所有人也都僵住。

最先回過神的是趙姨,她表現平靜,雖說隱約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白這戒指的含意,但她更明白,他肯定不是想在現在這樣的場合里拿出來的。她呵呵呵幾聲,指著又開始大滾的湯鍋,「快快,我規定一人先盛滿一碗,不然這一餐要吃到什麼時候,等等還有我烤的布丁呀。」

徐光磊好像有點懂了戴詩佳的裝傻技能是從哪里學來的。

戴詩佳與老弟對看一眼,打算順著趙姨的話帶過,就見老爸起身拾起戒指,單膝點地,有些臉紅卻深情道:「美麗,請你跟我牽手走下半輩子。」

趙姨手里湯杓一斜,湯灑到了碗外,她趕緊要去擦。

戴詩任及徐光磊同時起身幫忙,一個去廚房拿抹布,一個先用桌上紙巾按住。戴詩佳見湯沾上了趙姨的袖口,握著她的手替她擦拭。

戴父不顧場面有些混亂,也不顧總是十分沉得住氣的趙姨瞪著他,又道︰「本來我也就想藉今天的晚餐說的,我沒事先告訴詩佳詩任,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反對……不,就算他們反對也無所謂,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們心里反對,表面上順從我,雖然他們從小就是這樣陽奉陰違……不,我想說的是……重點是……是……」

老爸語無倫次支吾了半天,戴詩佳不禁吞吞口水。專打刑事案件的大律師,什麼奸詐吊詭辯論沒經歷過,竟然會結巴,听得她都跟著有點喘不過氣來。

戴詩任嘴角微抽。老爸求婚就求婚,有必要拐著彎教訓人嗎!再說他跟老姊早就為趙姨抱不平了,老爸再不開口,他們都想勸趙姨另找可靠對象了。

徐光磊努力不讓臉部肌肉產生過大變化,戴伯父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都是口齒伶俐,字字如箭直入核心,這樣威嚴不可侵犯的他在心儀之人面前仍與常人無異,會緊張,也會辭不達意。

他悄悄看向趙姨,但見她笑意盈盈,眼兒彎彎。

原來,詞不達意不要緊,若心意相通,言語再拙劣也顯得可愛。反之呢……若心已不在,怕是再多漂亮言語也無法挽回吧。

徐光磊低了低頭,垂下目光。

「不鋪張,不請客,選蚌你不忙的日子去登記,然後一家人吃個飯,一人點一道菜我來煮。」趙姨說著,想了下,又加但書道︰「不過蜜月我要出國去玩,越遠越好,趁還沒老到不能走。」來戴家幫忙後她一日也沒閑下過,更沒出過遠門,這回會不會任性過頭?

戴父愣了下,隨即燦笑答應︰「好好,看你要去哪,歐洲、俄羅斯、北極,天涯海角我都帶你去。」

趙姨笑得眼都濕了。「快點起來吧,都幾歲的人了還跟年輕人玩這招。想帶我去玩就得好好保養膝蓋,而且你剛剛是不是答應得太快了,你現在手邊不是有三個案子嗎?走得開嗎?如果做不到就直說,不要答應了又食言——」

戴父撐著椅子站起身後緊緊將她抱住。「知道了知道了,你等我半年,半年後一定成行。」

「你說的喔。」趙姨在他懷中抬頭,他則伸手輕點她鼻頭,像在合約上蓋章。

兩老甜蜜相視,周身開小花,另一頭三個年輕人沉默以對,頭上烏鴉飛過。

「呃啊!」半晌,戴詩任悲鳴一聲,「燒焦了啦!燒焦了啦!吼!」

桌上的火鍋噗噗噗、噗噗噗……白湯不斷滾冒而出,焦味漸濃。

「我來幫忙。」徐光磊見阿任抱頭怒吼,快手先關了電磁爐後將鍋子移開,搬到廚房去散熱散氣味。

老爸跟趙姨還在擁抱,如入無人之境︰兩個正手忙腳亂處理燒焦火鍋的大男生,一個是不斷揚言要打斷老徐牙齒的親弟,一個是莫名其妙跑到家門前又莫名其妙加入他們的家族晚餐,接著莫名其妙觀賞她老爸求婚片段的前男友……還有比這更詭異的情景嗎?

戴詩佳攤坐在位子上,也不去幫忙廚房那兩個遠看默契頗佳的背影。

這個晚上夠戲劇化了,她作為一個旁觀者就好,不必再加人演出。

十點半過後,附近巷弄十分安靜。

戴詩佳與徐光磊並肩走在人行道上。

晚餐過後阿任主動說要送徐光磊一程,本來跟老爸在沙發上相依看電視的趙姨卻指定她去送,理由是可以去便利商店拿剛才忘了拿的網購商品。

「我去拿不就得了?」阿任甩著手中鑰匙。

「我買的是貼身內衣褲。」趙姨回著。

然後阿任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就算阿任幫眾女友們買過無數次的貼身用品,根本不介意。阿任是單純想送徐光磊一程還是想在暗巷揍他一頓,這不得而知,但趙姨面前,阿任還是不敢亂來。

于是,戴詩佳放下手中遙控器,接過阿任拋來的車鑰匙,認命地送客。

車子停在巷口,兩人上車後,戴詩佳問︰「送你到哪一站?」

「最近的就好。」徐光磊在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卡榫嘻嚓一聲,忽然時空逆轉,他們回到兩年前。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時間只會向前推進。「晚了,你也該休息了。」

戴詩佳不以為意,她體力一向很好,「那到中間站吧,一半的距離,很公平。」也不等他回話,她發動引擎。

一路上,少了剛才在家中眾人七嘴八舌的熱絡,車子里靜得連對方呼吸心跳都清晰。一個紅燈口前停下,戴詩佳按開了收音機,夜間節目主持人聲音低沉,放的歌曲皆是慵懶調調,那也無所謂,至少有點聲音。

她專心開車,徐光磊也不說話。夜間路況通暢,很快便來到兩人家中間的捷運站。戴詩佳將車暫停好,這才第一次轉過頭來看他,「今天不好意思,沒想到我爸突然求婚,也謝謝你幫忙收拾碗盤。」

徐光磊也側過頭。

很靠近……太靠近了……在那一瞬,戴詩佳也有些恍惚了,曾經有一回她也是深夜送他去搭車,他們……「咳,晚安。」

她悄悄後退,徐光磊看在眼里,眉心隨心口揪起。他解開安全帶,輕推開車門,「謝謝。回家路上小心,到家——」到家報聲平安。話到一半,他停了,下車後他將車門反手關上,旋身揮揮手又轉回身,乘手扶梯下樓。

當手扶梯緩緩往下,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在做什麼?

從一開始想跟戴詩佳嘗試維持朋友關系,到無意間又被彼此吸引,然後敗給爭執與心結,他的放棄、他的告白、他的反覆心情沒有出口,混亂過後依然只能再埋回深處。

可他不能怪誰。

徐光磊刷卡過閘門,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下,列車來往,他忘了要上。待回過神來,末班車已過,他只好又從同一個出口上去。‘當他上到地面,竟發現她的車子仍停在原處。

徐光磊停頓良久,才走到車子旁,彎身。

戴詩佳也怔住,開門下車。

「你怎麼還在這?」徐光磊皺皺眉。他發覺問這問題時,心中不悅大于一切,他不喜歡她深夜在外不歸,就算她一向很能照顧自已。

「喔,」戴詩佳忘了回嘴,問他進了捷運站又出來做什麼,如實回道︰「想事情,就忘了時間。」

「想什麼?」他忍不住問。

想什麼?

想他,想他說過的話,想自己的心情,想他說的那些未來的可能性,一幅美麗的藍圖。戴詩佳咬咬下唇。

「小佳……」他應該更有耐心,可他實在害怕再次錯失她。然而想到今天戴伯父求婚的事,千言萬語實不及兩個人的默契與共識。

「今天你說的話我听見了,」戴詩佳說著,不敢看他太過熾熱的目光。「但……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讓我想想,然後……然後我會再打給你。」

這段對話令他聯想到了「謝謝,再聯絡」,徐光磊感到胸口沉悶。

戴詩佳在這時回車上拿手機,替他叫了計程車。

「六分鐘到。」隔著一輛車的距離,她說道,「我不陪你等了,晚安。」也沒等他回話,戴詩佳關上車門,發動引擎駛離。

車子在轉角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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