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一零一樓的中式餐廳,靠窗的安靜位置里,方寧真雙手放在腿上,低垂的眼睫落在窗外的港灣美景。
那時,幾艘船駿來,拉出白色浪痕。
她一身合身的粉色優雅套裝,襯出縴瘦修長的體態;腳上是昨天閑逛時買的平底鞋,剪栽造型關系,配上正式服裝不顯突兀。然而初穿上感覺頗合,一路行來卻是有些磨腳,久坐似乎開始腫脹,不大舒服。
昨晚睡得晚,睡得沉了,今早鬧鐘響了很久她才勉強爬起身。
廷亨已不在。
他說過無論待到多晚都會回九龍,不會在她那過夜……睡夢朦朧間,她有點印象,感覺廷亨起身為她拉好被子,听見他收拾散在桌上的會議資料,替她關上電腦。
門被輕聲關上那時,天已見白。她微微睜眼,又再睡去……
「方總,你看如何?」
身側傳來一聲喚,方寧真收斂心思,抬眼望向手中拿著一瓶酒的男人,點頭笑應︰「謝董比我懂酒,選合你意的就好。」
「就這瓶吧。」謝董將手中的白酒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才回到她對面的位子坐下。「方總在香港的行程應該很滿,今天特別撥空,我真的很開心。關于入股的事,大致上就如我請秘書發給你的合約內容,你看過之後,不知有什麼異議?」
入股合作的事,在電話中聊過,雖未深談,可她隱約懂了謝董的意思。她對捷思的現況沒有刻意隱瞞,出發到香港前收到了他寄來的初步細節,剛才他們用茶點時也將話說得更白了,明示著這不是能談的條件。方寧真回著︰「謝董的提議我認為很符合兩間公司合並的多項考量,只是捷思不是我一個人的,具體的討論,我想新年之後你到台灣來,你、我和馬先生可以踫個面。」
今天的會面是謝董堅持她既然來了香港,就得讓他作東請吃飯,否則關于兩間公司的合並,是大事,她沒可能不叫上廷亨。來了方知,是場卸權的鴻門宴。
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在華南已闖出一席之地,算上港澳兩地的客戶名單,談起股份分配確實比捷思更勝一籌……謝董看中捷思的原因是廷亨作為專業發言人的能力,至于負責策略企畫的自己,他想必已找好了能替代的對象。
然而捷思目前的股權分配,她的大于廷亨,所以謝董才會先跟她見面。這,也算是對她的基本尊重吧。
只是謝董可能不大明白捷思的運作,將客戶分為三類︰她的客戶、廷亨的客戶與共同的客戶。合並過後,股份將重新分配,謝董想分散她的權力,可她仍握有捷思最有價值的客戶群,這將會成為她的最佳談判籌碼。
方寧真隱在桌下的手稍稍收緊,握住了衣裙的布料。
謝董其實也不需明白那些細節,因為,他早已看穿自己志不在掌權。捷思是她與廷亨建造的理想事業,為了維護捷思,究竟她能犧牲到什麼程度?很多時候,她也會被自己嚇到。
此刻心中的不悅,只是源自自我存在價值被否定。若就理性來想,綜觀大局,合並的條件不算嚴苛。
服務生在兩人手邊放上了酒杯,斟了點讓他試味,然後替兩人滿上酒才離去。方總個性溫婉,卻是聰明理智的女人,他丟出的肉塊雖然帶骨,為了填飽肚子,她還是會啃下。謝董執起杯,在手中搖了幾圈,道︰「馬總為人不如方總穩重、有遠見,到時還請方總多多溝通了。」
這對公關界的金童玉女不是只在台灣出名;捷思主力在台,可對于香港市場也是跨海經營多年,在業界很少人不知道。他觀察兩人已久,馬廷亨能力不輸方總,卻絲毫不介意讓自己的女人當家作主,許是出于對她在感情上的愧疚……這樣的男人,極好操控。
「我相信馬先生會有自己的判斷,屆時會給謝董一個滿意的答復。」方寧真松開了手中的布料,答道。謝董開出的條件,對廷亨來說是極好的,一旦成事,也同時擴大了他的舞台;可她的確該想想怎麼說服他——自己並不覺得委屈。
謝董聞言一笑,話中帶了點意味︰「枕邊人的話,他又怎麼會不听呢?」
不習慣與人爭言語上的輸贏,方寧真只是淡淡微笑。低頭看了眼手表,時間尚多,距離晚上的餐會還有段時間,不過她與謝董話不投機,正事聊完也無需再做停留。若現在離開,還能到銅鑼灣嘗嘗那家新開的甜品店,據說栗子杏仁糊很香濃滑順……
「方總,你酒一口都沒喝呢。」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分心了,謝董說著。
方寧真回道︰「謝董特地為我挑的酒,真是謝謝,但我酒量淺,晚些還有另一個餐會……」
「你這麼說就是不給我面子了。」謝董搖搖手。他們的對話有多處可能引起她的不愉快,可未來仍是長期合作的對象,心生不滿不能往心里壓;這酒他是為陪禮而開,是對捷思方總的敬意,她不能不受。
謝董話里的意思她明白,可……方寧真有些為難。
「我敬你,」謝董放緩語氣,舉杯輕敲了她的。「也敬我們共同的未來。」
遲疑片刻的手,還是將酒杯拎起,方寧真抿了抿唇,就一口,應該無礙……
「謝董的話听起來有點暖味呢……怎麼能趁我不在時,對我們方總示好呢?」
兩人聞聲同時轉過頭,緩步走來的男人身上是筆挺的炭灰西裝,白色襯衫搭上糖果色的領帶,臉上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朝兩人揮了揮手。
停在寧真身邊,馬廷亨笑容不減,伸手抽走了她的酒杯,向謝董點頭道︰「方總喝了酒的模樣,我不喜歡讓外人瞧見,還請謝董見諒。」
這男人在說什麼鬼話……方寧真條地瞪向他側臉。
謝董愣了愣,失笑。
馬廷亨忽略寧真的瞪視,逕自啜了口酒,閉上眼很認真地品嘗,片刻,才將酒杯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失望地道︰「只要年份對了,就能不理會葡萄種類、產地……看來這樣的想法行不通。」
謝董臉上笑容已斂,方寧真繼續瞪著他,不明白他忽然冒出來說這些,打的是什麼注意。
別急,就快說到重點了。馬廷亨笑眼彎彎,無聲地回應她瞬間精神百倍瞪人的眼眸,一會,才轉向謝董道︰「謝董別覺得不好意思,這酒也不算差的,只是我比較龜毛。」
方寧真淺淺抽了口氣,頭開始有點暈。這男人是靠說話吃飯的,今天是吃錯什麼藥?得罪謝董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想害捷思關門大吉嗎?
馬廷亨拿起桌上的白酒瓶,轉了半圈,細細讀來,繼續說著︰「年輕酒莊能做出這樣的品質算是不錯的,可若想著買下經營不善的老字號,承接其技術,加上新潮的推銷通路手法,就能發揮一加一大于二的神奇力量,那也是有點天真哪……你說是吧,謝董。」
「想不到馬總對酒這麼有研究,是我獻丑了。」面對他的話,謝董皺了皺眉,再舒開。「我答應了方總下回到台灣時,我們三人好好聊聊未來的計劃,到時還是讓你來挑瓶好酒吧。」
哀撫臉頰,搖搖頭,馬廷亨笑容漾深。「我剛剛說的,也就是我們兩家合作後會有的未來呀……噢,是不是我比喻得太難理解——」
「馬先生需要跟我私下談談,」方寧真听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向謝董抱歉道︰「謝董,謝謝你今天的時間,我們——」
「我們決定自生自滅,不勞謝董花錢入股。」玩笑般地,馬廷亨呵呵呵接道,一把拉起寧真。「再聯絡。」
方寧真雙眼快凸出來了,她根本不敢看謝董的表情,只能被廷亨拖著離開餐廳。
馬廷亨扣著她腕間,直到兩人進了高速電梯,才松了力道,卻沒放手。
「你瘋了嗎?」咬著牙,方寧真揪起他手肘,逼他看向自己,不可置信地一字字質問。
「看得出來嗎?」馬廷亨笑容已不復見,只是懶懶地反問。事實上,他是累翻了,整夜沒睡,幫她整理完文件想順手關了電腦,瞄見謝董寄來的合約,讀了內容,他很想把寧真挖起來問個清楚。她究竟明不明白在謝董開出的條件下,她只會成為一個掛名的職員,說好听點是留守台灣市場,實則對于公司在其它地區的發展方向、營運策略將完全沒有影響力?
還是,寧真認為地盤小也無所謂,只要能待在捷思就好?
電梯高速下降,方寧真頓時又有些頭暈,她閉了閉眼。
「今天早上有吃維他命嗎?」眉間幾不可見地擰了擰,馬廷亨下意識扶住她上臂。
今早起身,床頭櫃有一罐綜合維他命,她愣了很久,伸手拿近,發現是開過的。方寧真看著電梯即將到達一樓,考慮著該不該再上樓去向謝董道歉。
「最近你看起來真的太累了,所以今年生日禮物就送綜合維他命,很實用吧?」電梯門打開的前一秒,馬廷亨改握起她的手。「我開來吃了一顆,沒毒其它都給你。」
「……」這種轉移話題的方式,真的很不像他;但這種無厘頭的送禮,倒是很像以前的他。他們剛在一起沒多久的那年生日,她被迫收下的禮物正是他覬覦已久的進口摩卡……眼見電梯門開,方寧真想抽回手。
並非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馬廷亨邁步,又將她拖著走。「寧真,不要輕易說對不起,道歉只會讓人覺得錯真的全在你。久了,更會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歉疚什麼。」
那背影很高、很挺,拿來當擋箭牌應該很不錯用,可他能為她擋一次,下回他會及時趕到嗎?今天是廷亨正好在她身邊,為她說話、替她解難,若她因此起了依賴心,廷亨要負責嗎?方寧真眉微蹙,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商業大樓、離開了商場,直到搭上地鐵,她還是沉默著。
「我餓了,陪我吃飯吧。」地鐵到站,馬廷亨握了握她的手,下了列車。
「廷亨,」他腿長,總是走得太快,可她對發疼的雙腳隱忍已久,方寧有些跟不上,語氣也失去平時的溫和。「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這麼沖、這麼自我?」
人群中,他停下腳步,回頭與她對望。
「謝董提的條件,不順你的意,我們可以慢慢再協議,把場面弄得那麼僵,到時是誰要來收拾殘局?」她很不滿,十分不滿。廷亨耍帥,捷思的財務危機可不會因此就解決。
她的聲音略大,顯示是真的不高興了。瞥了眼路人偶爾投來的打量視線,馬廷亨還是握著她的手,道︰「讓我分擔你的壓力,我們可以一起收拾。」
話說得容易,他是在瞬間忘了剛才是誰又捅了另一個婁子嗎?他還笑得出來?!一定是腳太痛了……生平第一次,方寧真真的快抓狂了,「公司的赤字你不是沒看過,謝董有他的考量和作風,你擺出高姿態,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她只差沒說出,廷亨就是她最大的壓力來源。
馬廷亨不喜歡寧真看著自己的表情,那眼神好像在說,他就是麻煩、他令她頭痛,最好他現在就從她的生命里消失!
「廷亨,」身邊人來人往,他們的停滯與對話已經引起一些人的注目。方寧真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先回去吧,給我點時間,我會好好想想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回台灣之後我們找一天把帳的事、合約的事都說清楚——」「真,你還不懂我嗎?」她在打發他嗎?馬廷亨盯著她悄悄掙月兌的手,咬牙道︰「捷思可以縮編、可以裁員,可以想盡辦法度過財務危機,可是捷思的核心價值不能被動搖。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很風光,他在內地很吃得開,但背地里的小手段你沒听過嗎?我們是公關人,賣的是專業,講究的是品牌名譽。還是你認為把我交給謝蓳,有機會順便賣身也無所謂?我不用現在回去冷靜,你也不用花時間再想,我們更不用另擇良日說話,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捷思的核心價值,我不會讓你退出!」
他越說越大聲,四周已有人停下觀看,方寧真咬咬下唇,直覺退了幾步。
「如果你執意,我不介意讓捷思成為歷史!」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警告著,側過了臉。女友提分居,接下來是中年失業兼負債,這故事是誰寫的?是想逼死他嗎?
同一刻,候車大堂兩側的列車先後進站,門打開了,人潮涌出,沖散了他們。
才不過轉眼剎那,方寧真已看不見廷亨。立在原地,痛覺從腳底向上延伸,被來往行人踫撞,那瞬間,從未有過的心酸感覺竄上,她胸口一窒,就要喘不過氣。
驀地,溫熱的手抓起了她的,使力扯到身邊,馬廷亨咬牙吼道︰「以為我走在前頭沒發覺,以為被拋下了,你就不會喊住我?你就不能跟上來找到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