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悅從離開咖啡店開始就有些心不在焉。
原因是,大雄要她轉正職,她不停算著該怎麼重新安排她的打工排程,才能平衡收入。
算來算去,還是得辭去較低收入的打工,增加高收入的工作才行……
「小姐……」
一道聲音將韓悅從自己的思緒中喚回,她馬上露出親切的微笑,說道︰「今天的甜點,請讓我為您介紹,有花漾水果塔、提拉米蘇、主廚天使蛋糕……」
「沒有吉士蛋糕嗎?」面對面而坐情侶中的男方問道。
「達令,」女方連忙阻止道︰「你忘了,法式料理怎麼會有吉士蛋糕嘛。」
見那男方臉色一僵,韓悅微笑打圓場道︰「法國人吃吉士也吃蛋糕,但少吃吉士蛋糕的。我們主廚也想藉此機會在餐廳中推廣一些台灣比較少見的法式點心,所以也就少做吉士蛋糕了。」
「是呀,正統的法式料理就是這樣吧。」因這女服務生的一番話,女方覺得很有面子。
「如果先生喜歡吉士口味的甜點,我請主廚為你特制一份好嗎?」為客人量身訂作餐點,也是她的職責之一,尤其得替來店的情侶營造良好的氣氛,護住雙方面子、抓住雙方的心。這樣他們就算分手了,各自還是有機會再帶新的另一半回來。韓悅為護男方顏面,道︰「法式吉士甜點也是我們主廚的拿手好戲,只是通常只在特別預定時才提供。先生似乎對吉士很講究,不知願不願試試我個人的推薦呢?」
男方一听,欣然點頭。
「那我也為小姐特別準備一份與法式吉士甜點口味極合的綜合果酥,是近來法國仕女間流行的輕甜點。」韓悅貼心地提議︰「這樣兩位可以合用,好嗎?」
女方一听,自然也同意了。
「那兩位請稍候。」她恭敬地退開了。
一直到進了廚房,韓悅才收了笑容,繼續思考她的工作排程。向主廚要求了特別甜點後,轉向一旁等候。
……她該辭掉這邊的工作嗎?這家給的薪水雖然不錯,但也不算高,工作又累,只不過是因為從大雄的咖啡店下班後,過來這邊比較近,省下交通費罷了……
但要找一個比這邊薪水高、距離又近的工作,一時間可能也沒那麼容易……
而且,那個男人說不定也會——等等!為什麼那個男人會出現在她腦海中?!怎麼會這樣?她在想什麼?韓悅搖搖頭。
冷靜、冷靜。她或許被那個男人攪亂了一些些生活,但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台北市的人口數來計算,只要別再去他們遇見的地方,以後再見的機率是小之又小……對!是她想太多了,現在只要好好規畫接下來的工作就行了。
只要把那幾個百貨代班辭掉,然後……咦?可以嗎?可以蓋過損失嗎……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啊,好煩啊!
韓悅按了按太陽穴。
「韓悅!」這時,一個服務生沖來,一見韓悅便撲上來。「總算找到你了。」
「怎、怎麼了?」頭痛時,只要聲音分貝稍微高一點就會讓她更頭痛。韓悅看著同事,撫撫耳朵。
「救命呀!」服務生滿頭冷汗,上氣不接下氣。
「救命不要找我。」韓悅冷冷地說。她救別人,那誰來救她?
「啊呦,救救我啦。」總算能平復呼吸,服務生說道︰「經理也說只有你了。」
「什麼只有我?」平時只會剝削員工的經理會想到她,難不成她真的要衰到姥姥家了?
「德文呀!」服務生握緊韓悅的雙臂。「法文之外,你還會說德文吧?」
「嗯。」事實上不是她自夸,歐系語言她不能精通的也都能溝通。
「那就拜托啦!」服務生雙手合十。「經理今天有貴賓,走不開,而且他也不太會說德文,但我那桌來了幾個法國人跟德國人,我是英文溜……但你也知道他們歐洲人多少有些瞧不起英文,我好像討不了他們歡心呀……」
「那我那桌怎麼辦?」都已經上到甜點,可以看見終點線了耶。韓悅最不喜歡的就是不能服務同一桌到最後送他們出門,領那有可能會出現的小費。
「我幫你送嘛。」服務生連忙接道︰「而且小費都給你……拜托啦,這次搞砸,經理一定要電我了啦……拜托拜托!韓悅……拜托啦!」
「……好啦。」韓悅搔搔前額,看他這個樣子,也只好答應。想了想,又交代道︰「那桌我向主廚訂了特制甜點,你不要給我弄錯了喔。」
「我知道我知道!我還會幫你說是因為臨時調走,今晚不能再為他們服務真的是十二萬分的遺憾跟抱歉——放心啦,我知道怎麼說。」一見韓悅應允,凡事都好說。「你快幫我去,這邊我一定幫你弄得妥妥當當的!」說著,一邊將她推出了廚房。
白了身後的同事一眼,在廚房外的走道上,韓悅整了整衣裝,向裝潢格外精美、座位寬敞的貴賓區走去。遠遠地,就能見到經理對她點點頭,她報以一笑,向另一桌走去。
而就在經過常客等待區時,一抹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繡金紋路的骨董沙發中,男人慵懶地倚在扶手,那雙修長的腿交疊著,隨意翻閱著外文雜志,啜飲高腳杯中的氣泡式礦泉水……韓悅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只因,那是個很好看的畫面。如同她從前最愛的歐洲藝術電影中偶爾會出現的,平凡、卻讓她耿耿于懷的畫面。
如此優雅,如此自然。
然後,她想起了一張瓖著邪氣微笑的臉龐,與他冷漠的眼——
韓悅倒抽一口氣,甩了自己一小巴掌。污辱污辱!那種人怎麼可能跟氣質或優雅這些有品味的形容詞搭上邊!
堡作工作!她不再看那會讓自己迷惑的方向,朝內走去。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韓悅流利的法文及德文自然使得客人驚喜;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專業與熱忱,讓這些外國來的客人對台灣有了種與往常不一樣的感覺。
韓悅讓他們感到賓至如歸,同時,也體認了台灣獨有的人情味。
送走那些客人時,她自然是得到了一筆可觀的小費。
「做得不錯嘛。」
韓悅從外頭進來時,經理滿意地打量著她。
「謝謝經理。」此刻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不是因為得到經理難得的夸贊,而是飽滿的口袋。
「剛才帶那些客人來的大老板對你贊不絕口,也跟我們簽了特約餐廳。你也知道,八十二十原理,我們百分之八十的收入是來自這二十的貴賓級客戶。」經理笑著看她偷偷翻了個白眼,才接著說︰「我知道你的情況只能做晚間時段,但,我想升你做值班經理。」
韓悅眨眨眼,還以為自己听錯了。本以為經理又要來個又臭又長的精神訓話,沒想到竟是要升她的職。
「簡單來說,就是讓你換身制服、加個薪,調到貴賓區來,時段不變。」經理最後才把她最在意的時間問題點出;他知道她軋了很多工作,只是故意想逗逗她。「這樣好嗎?」
韓悅又愣了許久,才漸漸露出笑容,大聲回道︰「謝謝經理!」
「噓。」經理馬上沖上前來敲了她的頭。「小聲點。」
「是、是……」韓悅揉揉發疼的頭頂,笑得合不攏嘴。
當她雀躍地離去,彎進廚房,經理還是看著她消失的地方。
他一直不甚了解,以韓悅的才能,不該只是個打工族。好幾次,他都想拉拔她,但韓悅總用時間不合的理由拒絕。後來才知道,韓悅在很多不同的地方打工,如果在餐廳升成正職,她就不能再兼差……做為管理階層,他想吸收這樣的人才,但若單純做為一個長輩,他很想看看,這孩子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怎麼樣?」看見韓悅進來,剛才麻煩她頂替的服務生連忙迎上來。「剛才听說你被經理叫去?」
「嗯,沒事啦,哈哈!」韓悅還是掩不住開心的心情。
看著她的表情,服務生挑挑眉。「不說就不說。」反正被討厭的經理叫去,十次有十一次不會是好事。韓悅能笑得出來,自己也不用再因臨時請她幫忙感到內疚。「對了,剛才送走那桌的小費,還有後來來的已經上到甜點了,你要不要接著去收尾?」
「耶?可以嗎?」接過同事遞來的小費,韓悅訝然。
「可以啦。是我拜托你,我很不好意思,反正也只是一天不領小費嘛。」服務生大方地說著。其實他是貴賓區的全職服務生,本來薪水就比這些打工的來得多。
「謝謝!那我下次請你喝咖啡。」韓悅樂得握住他的手。
「你說的喔!」他知道韓悅在咖啡店打工,而自己也很喜歡咖啡。
主廚按了下鈴,探出頭來。「小悅,就想說听到你的聲音了,有你在真是讓我大顯身手了,晚點請你吃東西,下班前來找我。」他的創意都靠小悅幫忙銷出去,要不然平時都只能做菜單上的,多無聊!
「謝謝主廚。」
韓悅簡直要感動到噴淚了!這世界還是好人居多的——雖然遇到一次壞人就能毀壞她生活的大部分……但總之,上帝還沒有遺棄她。
人生的路上,難免會踩到狗屎,走到草叢把它刷干淨就沒事了。
端著甜點,韓悅帶著快樂到發光的笑容走向桌前的一對男女,非常專業地將托盤傾斜,好讓客人能看見盤中精致的甜點,接著,彎非常專業地介紹起今晚的甜點,包括其材料及典故。甜點通常吸引女性,所以依經理教導,服務生一律都以女士為主。韓悅站離男方較近,好對對面的女方詳述,也讓她不用轉頭便能看清楚。「不知小姐覺得哪樣比較合適呢?」
「就你剛才說的綜合果酥吧。」女方說著,溫溫微笑。
「好的。那先生呢?喜歡甜一點的嗎?」韓悅彎身回頭,這才首次將眼前男人看清。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笑容……」從方才就支著下巴打量著她,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藍浩琛貝起了笑,瞄向她胸前的名牌。「韓悅。」喚著她的名,又將視線調回她僵住的臉,補充道︰「很甜,我喜歡。」他壓低了聲音,只讓兩人听見。
花了很大的勁,韓悅才能克制住自己將手中甜點盤往那張臉上狠砸到鼻梁斷裂眼珠爆出的沖動,職業性的笑容瀕臨垮台邊緣。
藍浩琛眼里滿是捉弄的快感,將手從唇上移了開,低聲又道︰「我是不介意你用同一招來玩我,但,今天這位很脆弱,你狠得下心嗎?」
快樂的事過不了半天。
有這種說法嗎?記憶中,學校老師教過最接近的一句話叫做——樂極生悲。
但,老天上帝觀世音菩薩,悲劇的源頭,能不能不要是同一個該死的男人?
韓悅近距離地看著那張帶有邪氣笑容的臉,咬牙笑道︰「我想先生應該比較適合這個松香烤派。」因為整個晚上沒幾個人點需要有人來幫忙銷一銷,與其最後集中丟棄,不如現在送幾個進那如垃圾桶一般臭的嘴。可以的話,她想建議他喝巴拉松,喝不死他也能將那吐不出象牙的嘴侵蝕個干淨。
「你說的都好。」藍浩琛瞅著她因怒火而顯得晶亮的眼,心情忽然非常地好。
「請稍候。」笑容、笑容!……忍!忍字頭上一把刀,要忍別人所不能忍才會出人頭地、報復不會帶來快樂……一直到走進廚房,韓悅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她身後有一道目光,觀望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