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房,回家正踫見上班高峰,今天的天氣格外冷,車子難打,梅施站在路邊,望著一輛又一輛提示已載客的出租車,心里只剩茫然。她的生活好像一夕之間變成這副局面,阮廷堅、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孩子、爸爸、媽媽、國元……全都像從她眼前呼嘯而過的出租車,她攔不住,也上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路邊到底站了多久,還是一輛出租車提示般地在她身邊按了下喇叭,她才驚醒般回過神。車里很暖,剛才積聚的寒氣慢慢融化,梅施從包里拿紙巾擦鼻子,那顯示兩條線的驗孕棒就在紙巾旁邊,她呆住,隨即煩躁地拉起包的拉鏈,現在她無法考慮到這麼多!隱隱的,她知道這個孩子多半不能留下,所以格外不願想。
其實爸爸在家的時間很短,不是徹夜不歸,就是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回房休息,可他被警察帶走後,這座房子卻意外地現出蕭索和空蕩。梅施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廳里,畢阿姨站在飯廳口神色焦急,看見她回來,畢阿姨嘴唇翕動,卻沒說出半句話。
廳里非常安靜,安靜得沉悶,梅施輕輕走到母親身邊坐下,她很想靠在媽媽肩頭,哭也好,罵也好,把孩子的事情說出來,問媽媽該怎麼辦。可是,媽媽正如幾小時前賓館房間里的她,木然坐在沙發上,仿佛無悲無喜。梅施閉了下眼,艱難地抬臂摟住母親的肩膀,輕聲安慰︰「媽,別擔心,都會過去的……」
趙舒元緩緩抬起目光看著她,梅施訥訥住口,這樣的安慰實在太敷衍,可她真的沒能力說出更好的來。
「他……一直都瞞著你?」趙舒元確認,這句話她已經問過好幾遍,梅施連點頭都疲乏了。趙舒元也沒有看她的反應,只是冷然笑了笑,嘆了口氣,「都是當初太貪心了,我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貪心?梅施默默地回味了一下這個詞,是的,是貪心。
一開始對阮廷堅的抵觸,的確是種自知之明,這麼好的男人她有什麼能力擁有?後來……梅施也笑了,不管阮廷堅是不是真心的,她是真的迷失了,理所應當地縱容了自己的貪心。
家里的電話響起來,梅施覺得媽媽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她了解,媽媽是怕听到更壞的消息。
畢阿姨接起來,回頭看了眼沙發上的母女倆,支吾了一下,「嗯……回來了。」顯然對方先掛斷了電話,畢阿姨拿著話筒有些怔仲。
餅了一會兒,畢阿姨忠實地報告說︰「是阮先生的電話。」
母女二人都像沒听見,梅施不知道當著媽媽該對這個消息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想來媽媽也是。
阮廷堅應該就在門外打的電話,畢阿姨剛說完,門已經被敲響了。當他步履穩健地走進來,梅施只是盯著他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她一直是佩服阮廷堅這一點的,她幾乎沒見他窘迫過,即使到了現在的局面,他出現在這里仍然從容。
趙舒元顯然被他沉穩如昔的態度激怒,恨恨地站起身,緊握的雙拳貼在身體兩側,高聲喝問︰「你還來干什麼?」
阮廷堅把眼光從梅施身上移向給,口氣平靜︰「伯母,該解釋的我都解釋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他又看向梅施,淡然的神情出現了一絲裂痕,「施施,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時間能證明一切。一目前的情況,你搬回這里住一陣也好,冷靜一下。」
梅施看著他的眼楮,想分辨他這句話的真實含義,真的只是想讓她在看不見他的地方喘一口氣呢,還是他一家團圓後,讓她禮貌滾蛋的托詞?
趙舒元突然尖銳地冷笑了一聲,「阮廷堅,你是來看笑話的麼?!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你把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算計得淋灕盡致,老梅都替你頂了罪,你還指望施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和你過日子?你還要施施冷靜什麼?她還有什麼必要冷靜?!」
阮廷堅皺眉,顯得有些厭煩,徒勞的解釋了太多遍,讓他也耐心耗盡。「我已經通知了梅逸。他明天就會回來。有什麼事,我會和他聯系。」
趙舒元听見兒子的名字,更加激動,「你叫小逸回來干什麼?!除了難受,他能幫什麼忙?梅家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竟然一個人都不放過?!你憑什麼叫小逸回來?我這個當媽的都沒忍心叫他會來!」越說越氣了,趙舒元快步撲過去,像是想要扇阮廷堅幾耳光似的。畢阿姨和另一個保姆趕緊跑過來攔阻,生怕動起手來,吃虧的還是趙舒元。
「我走了。」阮廷堅冷著臉,看著始終一言不發的梅施說。她就好像是個徹底的旁觀者一樣,漠然地看著他和她媽媽,甚至知道他叫梅逸回國都沒半點反應。
一出什麼事就把他往最壞的地方想,她一直這樣。在他飽受指責和壓力的現在,她不信他,他能理解,可他受不了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這算什麼?死心?嘲弄?這麼長時間的甜蜜,好像一下子就打回了原形,這就是她對他的感情?
梅施感覺到阮廷堅離去時的惱意,她無力分析他為什麼生氣,或許只是被媽媽罵煩了。她現在岌岌可危,就要崩潰了,不敢去想那些觸發無盡痛苦的事。
趙舒元哭罵了一陣,情緒宣泄出來讓她精力恢復了一些。穩了一會兒,她開始四處打電話,希望能探視一下梅國華,卻路路斷絕。梅施坐在一邊看著媽媽越來越絕望的臉,阮廷堅或許在這點上並沒撒謊,爸爸的案子異常棘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梅施沉默地走出大門,媽媽撥的每一個電話,遭到的每一個拒絕,都在增加她心髒的負擔,她要是再不逃開,就要不行了。她也想留下安慰媽媽,可是,首先她自己要先挺過這陣劇痛。
已經是下午,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刻,冬日的午後陽光懶散得有種鈍化痛苦的能力,梅施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出小區大門,有出租車停在她身邊,她就木然地開門上車。
「去哪兒?」師傅問。
「悅馨幼兒園。」她很茫然,听見自己突然報出這麼個地名也驚訝得倒吸一口氣。
大概,她是想看看,她掉入地獄的時候,阮廷堅和他的「家人」溫馨幸福的畫面,她的傷口已經流了太多血,說不定猛撒一把鹽……她就徹底清醒了。其實該怎麼辦,她都清楚,缺乏的不過就是一刀砍下的決心。
距離接孩子的時間還早,梅施面無表情地站在落盡葉片的道旁樹下,圍巾從肩頭滑落,她也沒有整理。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個決定愚蠢透頂,可是,現在連離開的力氣也沒有了。好像有人陷入痛苦後會不知不覺地走很久的路沒法停下,她現在就選了個無聊又可笑的辦法,一 到底,逼自己掉進深淵里去。
一輛沃爾沃的SUV從她面前的馬路開過,停在幼兒園門口。梅施就像有預感似的抬眼注視,果然看見那個女人從車里下來,因為沒到放學時間,馬路上車輛稀少,梅施並沒躲開。
女人下車後沒走進幼兒園,非常明確地轉過身面對梅施所站的方向,距離不算太遠,梅施和她都看清了彼此。
女人不疾不徐地走過來,梅施有些意外,她沒想到這女人會認得她。
「梅小姐吧?我是賀慧怡。」賀慧怡儀態完美地向梅施伸出手,從神情到姿態處處顯示出知性之美和適度的驕傲。
梅施垂下眼,看了看賀慧怡的手,又無動于衷地抬起眼看她的臉。雖然這樣毫無禮貌風度,和賀慧怡立刻就分了高下,她也沒那個閑心為了表示自己有氣質而去和這個女人握手。「你怎麼認識我?」她冷聲問,其實這答案很明白,她只是想知道阮廷堅是怎麼向賀慧怡介紹自己的。
賀慧怡听了她的話微微一笑,沒回答,反而問︰「你為什麼來這里?」
梅施突然就厭煩了,這是個圓滑狡黠的女人,她現在沒心思和她玩彎彎繞的把戲。眉頭皺起,梅施沉著聲直接問︰「那孩子是阮廷堅的麼?」
賀慧怡目光閃爍,並沒立刻回答,顯然在斟酌怎麼說。
梅施以為她會得意地發問︰你為什麼不去問阮廷堅?如果賀慧怡真這麼說,她一定會爆粗口,一切虛偽又避重就輕的回答都讓她極度厭惡,她只是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賀慧怡突然果決地開口︰「小旭是阮家的孩子。」
這個答案果真十分明確,梅施一時愣住,沒想到賀慧怡會說得這麼痛快。
「很好!」她竟然用了贊許的口氣,看了賀慧怡一眼,轉身離去。其實這個女人的話未必可靠,笨蛋都知道,如果賀慧怡還想得到阮廷堅,就算這孩子是路邊撿的都會對她說孩子是他的。
她沒必要知道真相,也沒必要去找阮廷堅對質。只要知道阮廷堅和她柔情蜜意在一起的同時,讓賀慧怡起了重新得到他的心思,他就已經背叛了她的感情。他背叛的又何止是她的感情?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他已經在盤算怎麼丟掉她爸這個卒,保鼎億這個車。就算沒有賀慧怡和她的孩子,又怎麼樣?
梅施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一下子沖入胸膛,非常暢快。這一把鹽撒得好,熬過來,她竟然不疼了!
路其實就這麼一條,她只有咬牙走下去就是了。她要驕傲地從阮廷堅和賀慧怡面前走過,她的確輸得精光,所以更加不能在他們面前踉踉蹌蹌!這結局她早就料到,只是中間的甜蜜有點兒意外,那僅只是意外而已,和他分道揚鑣才是注定的結果。
另一個意外……梅施飛快地皺眉,又飛快的展開,關于阮廷堅的傷口已經潰爛得可以徹底剜掉,孩子這個似乎還不行。她整理好圍巾,圍巾上的涼氣蜇了她一下,慢慢又被她的體溫驅散。梅施笑笑,她從來不是個沉迷過往的人,要斷就斷干淨,她不會像賀慧怡,偷偷生個孩子自己帶。要麼就和孩子的爸爸在一起,要麼就干脆別生,看著孩子而遺忘孩子的父親,這麼高難的事情她肯定做不到。
回家的時候已經黃昏,廳里沒有開燈,僅余的夕陽讓整間房子顯得十分惆悵。梅施看見媽媽還坐在沙發里,呆呆地看著電話。她走過去,拉起媽媽的手,剛從外邊回來,冰涼的溫度讓趙舒元輕微地顫了顫。「媽,吃點兒東西吧。爸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你這樣發惱是沒用的。」
趙舒元抬起頭,或許是女兒說話的口氣太過鎮定,讓她有一絲驚訝。當她看見女兒嚴重堅決又冷靜的神色,心里驟然摯痛,這孩子遭遇到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可現在當母親的疲憊得無暇顧及到她。對施施來說,她失去的只是愛情,可她——失去了家業,生活和丈夫。趙舒元反握住女兒的手,此刻的心情竟然是感激,至少在這麼痛苦時候,女兒沒有哭鬧,沒有增加她的負擔,反而來安慰她。
梅施把媽媽攙到飯廳,畢阿姨早盡心盡力地擺上一桌清淡的菜色。「媽,你先吃,我打個電話給小逸,再晚他就該上飛機了。」梅施找了個借口返回客廳,她一口飯也吃不下,光是看見都覺得難受。
電話打到梅逸的住處,是伏瑤接的,她說梅逸已經登機了,給家里打電話總是打不通。
梅施嗯了一聲,大概是媽媽四處帶電話的時候吧,「小逸大概什麼時候到?」
伏瑤說了時間,靜默了一秒,她擔心地問︰「施施姐,你……沒事吧?」梅施的平靜在這個時候顯得極為反常。
「我很好。」梅施簡短地說。「掛了吧,還有事。」她現在非常不願意談起自己。
她叫來司機,安排好明天接梅逸的事,囑咐他給梅逸的車子加油,並檢查一下啊有沒有問題。再吩咐保姆仔細打掃梅逸的房間,準備梅逸喜歡吃的菜。
趙舒元勉強吃了幾口,回客廳的時候正听見梅施張羅,她走過去拉住女兒的胳膊,「施施……」這時候,她倒寧願嚎啕大哭,看見女兒這樣,她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梅施的電話響起,她看了一眼才接起來,是簡思打來的。因為梅施說去給奚曉買內衣,然後就杳無音信,她擔心了。
「我沒事,曉曉好嗎?」梅施笑了笑,也許是心不自覺地軟下來,突然覺得極端疲憊,站都站不住了似的。簡思把手機放在奚曉嘴邊,梅施听見她稚女敕的咿呀聲,「明天早上我還有點兒時間,去看曉曉吧。」她乍然非常想那個已經會笑的小嬰兒。
幣斷電話,梅施抱歉地看著媽媽,「明天……」
趙舒元連忙點頭,「去吧,讓老張送你去,你別開車了。」從梅施的眼楮,她已經看見了疲憊的極限,從小到大,這個孩子沒有這麼倔強過。「施施,今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事嗎?」女兒是從外出回來開始表現出這種狀態的,趙舒元猜測,她可能去見了阮廷堅。
「沒有。」梅施強撐著笑了笑,「只是想開了。」
趙舒元眉頭緊皺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現在梅家每個人背負的痛苦都太重了,經不起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