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鐘展維起身告辭,謝絕兩老留他下來的美意,計劃開車連夜北上,而途中他撥了一通越洋電話。
「阿耀,照片收到了嗎?她過得很好,真的很好,你可以放心了……孩子也乖巧漂亮得很,個性跟她媽媽很像……嗯!現在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吧?」
送走鐘展維後,阮婷走進廚房忙著收拾,盡一個為人媳婦該做的義務,而女兒則被爸爸帶進浴室洗澡。
婆婆拿著吃不完的蛋糕到隔壁姨婆家去一起分享,只有公公坐在客廳看著連續劇。
阮婷想著傅遠耀送的那顆水晶球,莫名地,她不想告知家里人小叔送佷女什麼禮物,包括孩子的爸。
她想當作秘密一樣收藏著,說她別有用心也好,說她其心可議也行,她只想自私這一次,把水晶球當作那一夜一樣,深埋在記憶里,不讓任何人知道。
阮婷停下思緒,因為客廳里傳來公公高分貝的音量,她走近想听個清楚,又小心地沒有現身。
「臭小子,她是你大嫂,你就該這麼叫她!還想像以前一樣叫她阮阮,這成何體統?給人听到會被笑話的!
「什麼……你打來就只要找你大嫂講話?她在忙!苞我說也可以!」「老子我就不給听,有什麼事一定要跟你大嫂說的?」
「要嘛你就找時間回來看看你佷女,小心她長大後不認識你這個親叔叔!」
然後就是一陣靜默。
最後傅爸爸用異常冷靜的語調,對著電話說「遠耀,你要記得她的身份是你大嫂啊!」
通話完畢後,傅爸爸抬頭看見阮婷就站在廚房門口,他一臉肅穆,一言不發,阮婷也不作聲,順著步伐安靜地走上樓去。
她飛快地回到房間內,找到自己的手機,一看竟然沒電所以自動關機了,她急忙換上新電池,正想著要開機,拇指卻停在按鍵上遲疑了。
她在做什麼?她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她在等誰打給她?
這是不對的,是不正常的……或許小叔只是打來問問她,嫻嫻是否喜歡禮物,又或許他是打來要和嫻嫻說生日快樂的,或許……或許……她輕輕放下手機,沒有重新開啟,再多的動機,也沒有讓她有接電話的理由,尤其是在公公不願意的情況下。
房間門被打開了,傅遠修抱著剛洗好澡的寶貝女兒進入房里,一大一小親密地親來親去,父女情深,誰也撼動不了。阮婷馬上轉換心情迎了上去,笑著接過女兒,為她穿妥睡衣,哄著她入睡。
夜里,阮婷睡得斷斷續續,不知道是鄉下的夜太過平靜,亦或是她的情緒太不安定。
她將孩子的棉被蓋得緊實,輕輕地越過睡在外邊的丈夫,獨自悄悄走出房間,她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公婆,打開大門,坐在庭院的涼椅上。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做了開機動作,就放置在一邊不管。
阮婷曲著腿,仔細感受夜的涼、風的冷,空氣里有屬于鄉下田野的獨特味道,她閉上眼不停做著呼吸吐氣的動作,試圖想排解身體里陌生的情緒。
婆婆說,她的兩個兒子,小時候都頑皮,這種季節最喜歡在庭院里拿水管互相噴灑、玩水,經常玩得全身濕透還不罷休。
她說,傅遠修小時候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斯文穩重,他愛玩、會玩,活月兌月兌就是村子里的孩子王,只要跟著他就有刺激、好玩的事情,而傅遠耀總是跟在哥哥身後當個小苞班,老是要哥哥帶著他跑,若是丟下他,他就耍賴生氣……
暗遠修對這個唯一的弟弟也是有求必應,帶著他東南西北地闖,有好吃好玩的兩兄弟一起分享,有挨罰受罵的也不會丟下對方獨自面對。
阮婷思緒在奔騰,婆婆說的話,那些情境,似乎在她腦海中鮮活起來。
就在她放松身軀,精神就要昏沉之際,她的手機熒幕卻開始閃爍光芒,在黑夜中成了刺眼的亮光。
她看了熒幕,是通未顯示號碼的來電,基本上,她應該按掉不要接听。
但是腦海中卻浮現一個人的身影,鬼使神差下,她按下通話鍵。
她听著手機不敢作聲︰對方也靜默無語。兩人有著奇妙的默契,她不說話,他也不回應,她不切掉通話,他也不掛斷。
她听著對方的背景聲音,像是有很多人在交談走動。
他听著手機里毫無聲響的安靜,僅有隱約的呼吸聲傳來。
手微里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嘆息,「你不想說話,那听我說就好……我看到你拿水晶球的照片了,很美,我……你在那里過得好,我也看得出來。」
「妹妹長得很像你,愛笑的樣子很可愛,臉蛋也很漂亮,她會有頑皮的時候嗎?會不會吵得你心煩?只有你自己帶她……會不會很辛苦?我看到她拿了尺,是不是代表以後會做律師?那我可要多學一點東西,以後才可以好好教她……」
阮婷一听到對方的聲音,就感覺喉頭被人掐住般難受,像是熱燙滾水在喉嚨里燃燒。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听著他的問話,她用力地搖搖頭,明知道對方根本不會看見,她還是想這麼做。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些問題,大家都說她女兒好帶,她不愁吃穿,生活真是如意,但就是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感受、她的心情、她的無處訴衷。
「我在這里日子還算過得去,只是生活不像在台灣那般愜意,有很多事都要從頭開始學習,但你放心,我會很認真學的,雖然在班上成績沒有太突出,但至少沒有成為教授的眼中釘就好了……」他自嘲地笑一笑,把心酸的求學歷程化作三言兩語簡單帶過。
「放假的時候,我在一間律師事務所見習,那里的人雖然嚴苛一點,對我算是不錯,計劃等我完成學業後,就直接進事務所工作,我也答應了……」她听出他話里的委屈,是為生活,為課業,為壓力的委屈,她心疼,卻幫不上任何忙,甚至連出聲安慰都沒有立場。
她認真地听著他的話,一下一下地點頭,她相信他的信念,尊重他的選擇,她知道他有一天會成功歸國,為自己走出不同凡響的人生。
「阮阮,你說,為什麼我們做人不能夠勇敢一點?為自己想要的……不要顧慮那麼多……能不能自私一下,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就算那是遠在天邊的想望,踮著腳伸長手都踫不到的地方,可不可以奢侈地保留在心底,當作總有一天會達成的夢想?
「阮阮,我只希望,夢想到了最後一天,它能不能許我個來世,讓我有堅持下去的目標……可以嗎?阮阮……」
這一聲「阮阮」,是只有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候,他才會喚她的稱呼,她听著他一遍一遍的叫喚,早已克制不住自己,淚流了滿面。她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著,壓抑住到了嘴邊的彭咽聲,硬是和淚水吞進肚子里。
她不知道他的感情已經放得這麼重,重得她的心承載不下,她不能回應對方,不能發出一點聲音,讓眼淚流出已經是她最後的宣泄,因為就連哭泣都是罪惡,都是罪孽。
幣上了電話,放松了身子,蜷曲在涼椅上,任由淚珠從眼角一顆一顆滲出,她不想去擦拭,放縱自己眼淚橫流,放縱自己一次一次回想電話里的人對她說的一字一句,試圖想要牢記在心里,深深刻印。
暫時忘記他的身份,忘記自己的身份,放肆地將這一刻牢牢記在心底,因為她承認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如此輕易地牽動她的心,家人不能,孩子不能,甚至丈夫也不能……她無法自欺欺人,至少在這一夜,無法欺騙自己……
棒日,阮婷帶著些微感冒和丈夫孩子離開婆家,到了台北後,她找了個時間到電信公司停掉自己的手機號碼,並且告知所有親戚朋友,以後有事就撥住處電話或是丈夫的手機找她就好。
她笑著和所有關心她的人都這般解釋——「當了家庭主婦,生活圈子也小了,索性停話,也可以省下一筆費用。」
朋友勸她別為了家庭失去自己的空間,要她別這麼沖動,再好好想想,這不僅僅是個簡單的動作,就像她辭去工作一樣,代表的是一個女人封閉自我的開始。
沒有人知道這個舉動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這是她下定決心的第一步,她要拔出偷偷住進心里那個不該有的身影。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令她深深撼動的言語,不去管不該屬于她的那份感情。
就讓那一夜的感動留在那里,不準再去回想半分,狠下心抽離企圖引她沉淪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