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殺,」十七歲的蘇深雪雖是女子,卻一派豪氣的喊著,「把你身上的錢都給這位陸大叔,快。」
通殺是蘇深雪的隨從、侍衛、兄長……甚至是女乃娘般伴在她身邊十年的一個年輕人。他十二歲那年被人牙子帶到向陽城來,並賣給蘇深雪的爹——蘇雷遠。
蘇雷遠在向陽城經營著最大的賭坊,交游廣闊,官家綠林見了他,或听了他的名號,都得給他幾分面子。因為賭坊極需要人力,所以人牙子每每來到向陽城,一定先把人帶來給他過眼挑選,他挑剩的才輪得到別人。
通殺來到向陽城時只有十二歲,不知什麼原因失了記憶,既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更不知道自己家住何處。蘇雷遠開賭坊,需要的是健壯,略帶江湖習氣的幫手,可通殺看來清瘦又儒雅,蘇雷遠根本不中意。
可那時才七歲的蘇深雪卻喜歡他,央求蘇雷遠將他留下。當時,蘇深雪剛生了一場大病,曾短暫的失去心跳呼吸,她是蘇雷遠跟死去妻子唯一的孩子,好不容易在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于是對蘇深雪十分的寵溺順從,凡她愛的喜歡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會想辦法去摘下來給她……
于是,他依著她將通殺留下,成了她的伴讀。
蘇深雪病癒後變得古靈精怪,又特愛替人取綽號。通殺無名無姓,當蘇雷遠答應將他留下的同一時間,賭坊里各個莊家竟在同時大喊「通殺」,通殺代表的是莊家全勝,蘇深雪覺得這是喜兆,便將他取名通殺,而蘇雷遠也覺得頗有意思,于是大家從此便叫他「通殺」了。
生在開設賭坊的蘇家,蘇深雪自小便在賭桌間穿梭嬉戲,學了很多賭博方法及技藝,她冰雪聰明,悟性奇高,看著看著便無師自通。十歲不到,她便贏遍賭坊里的莊家長輩,十三歲便已是向陽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賭神。
雖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可蘇雷遠對她的教養可是一點都不馬虎,除了請大儒到家中教她四書五經,還聘名師教導她琴棋書畫,並延請一名自官衙退休的教頭教她練氣以調養身子,不為別的,只為將她培養成一個全才的閨秀。
可她越是長大越是古靈精怪,離閨秀越來越遠……
「小姐?」看著眼前這裝可憐的爛賭鬼,通殺皺了皺眉頭。
苞在她身邊十年了,通殺早就發現一件事……蘇深雪對姓陸的人沒有抵抗力。
只要知道對方是姓陸,不管對方是什麼阿貓阿狗,只要在她面前裝可憐,扮淒涼,她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伸出援手。
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敢問為什麼。他是下人,小主子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不能問不能管。
蘇深雪剛才听這人說他家中有八十幾歲的老母親生病,妻子有殘疾,無法干活,幾個孩子小的小,笨的笨,全靠他一人獨撐家計,于是才會到賭坊來試試手氣,未料卻輸光了家用。
她听了後十分同情,不只將這人輸給莊家的錢全還給了他,還要通殺將身上所有的錢也都奉獻出來。可她不知道的是……這個姓陸的爛賭鬼根本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可憐,他家中可憐的景況確實不假,可他壓根兒沒擔起養家責任,而是靠著妻子替人縫縫補補,勉強維持家計。
他雖有工作,可他賺的全拿去賭博,一毛錢都沒給過家用。
通殺想告訴蘇深雪這件事,可蘇深雪已不耐煩的嘖了一聲——
「快給他吧。」說著,她的手伸了過來,自他腰間拿出裝著銀兩的錦囊,便塞進對方手中。
陸姓男子拿著那錦囊,笑得闔不攏嘴,「謝謝蘇小姐,謝謝蘇小姐,我先走了,我家中老母還等著這些錢救命。」說著,他頭也不回,像是擔心她會反悔似的快步跑走,一下子就消失在街頭的人群中。
幫了一個姓陸的,蘇深雪臉上有藏不住的滿足。
看著她,通殺嘆了一口氣。「小姐,你知道嗎?你剛又做了濫好人。」
蘇深雪微頓,然後笑笑,「沒關系。」
「惻隱之心不該用在這種人身上。」他說,「那人是個賭鬼,他根本不養家的。」
「我知道。」她聳聳肩,一派輕松,「但也許我對他的惻隱之心,能教他突然良心發現,然後變成一個顧家好男人也說不定。」
聞言,通殺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好啦,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好事,咱們喝茶去。」蘇深雪說著,毫無男女之防的拉住通殺的手,邁開大步就往前走。
「小姐,」通殺兩腳一定,沒讓她拖著他往前,「把啾啾一起帶上吧。」
蘇深雪微微皺起眉頭,「啾啾又不喝茶,而且她很無趣,老是在一旁小姐你不能這樣,小姐你不能那樣,啾啾啾的念個不停。」
她學著啾啾的聲音跟動作,逗得通殺忍不住一笑。
啾啾是蘇深雪的丫鬟,大她兩歲,從小便跟在她身邊。因為她實在太愛嘮叨,蘇深雪覺得她活像是只麻雀,所以幫她取了這個綽號。
雖是賭坊出身的小姐,可老是讓一個男僕在身邊伺候總不尋常,年幼時也就罷了,如今她已經十七,老是跟一個男人同進同出的,難免惹人閑話。
當然,以她的身分,那些閑話是斷不可能在她面前說的,可是嘴巴不說,那看著的眼神總透露出疑慮及不苟同。就連蘇雷遠身邊的親信都不只一次跟他說,該讓蘇深雪跟通殺保持距離,並讓通殺到賭坊里工作。
可蘇雷遠每一次才把這事跟蘇深雪提了個頭,她就嘟著嘴,眼底、臉上有千百個不願。蘇雷遠就這麼個寶貝,又曾經差點失去,哪舍得她不順心,于是便也睜只眼閉只眼的縱容著她了。
只不過蘇深雪毫無忌憚,通殺卻是小心翼翼。他十二歲起便跟在蘇深雪身邊,陪她讀書、陪她學琴,陪她作畫,陪她練功,也陪她搗蛋……天真活潑、冰雪聰明又長得嬌媚可愛的她,討了所有人的喜愛,也攫住了他所有心神。
對他來說,她不只是小主子,也像是妹妹,更是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在他心里,她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每每想到她,他心里就有奇妙的感覺,可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他只知道,她的喜怒哀樂都牽動著他的心,她開心,他便也歡喜;她生氣,他替她不平;她難過,他努力討她歡心,他願意也樂意為她做所有的事情——只要她開口。
不過隨著年齡增長,他漸漸的覺得自己要跟她保持適當的距離。她不再是小女孩了,他不能讓她的名譽受到一丁點的損害,因為……終有一天她會嫁人。
每當想到那一天終要到來,他的胸口就會抽緊。
「別管啾啾了,咱們走。」蘇深雪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是將他拖著往前走。
等他們來到人聲鼎沸的元氏茶樓,早已座無虛席。
掌櫃見蘇深雪來了,立刻前來招呼,「蘇小姐,喝茶?」
「當然。」蘇深雪朝茶樓里一掃眼,「沒位置?」
「就快有了,你稍等一下。」掌櫃說著,立刻叫來一名跑堂吩咐,「待會兒樓上那正在整理的位置留給蘇小姐。」
跑堂愣了一下,「可是……魏二小姐已遣人來訂了位置。」
「是嗎?」掌櫃一怔,不覺皺起眉頭。
魏二小姐,其名魏緹,長蘇深雪一歲,其父是向陽城的一名文官——魏崇範,她排行老二,于是大家都稱她一聲魏二小姐。
魏緹也是管不住的野性子,雖是官家小姐,但是好勝又貪玩。她的夫子同時也是教導蘇深雪四書五經的夫子,兩人自幼便是競爭對手,從背書到擲骰子,她都要跟蘇深雪一較高下。
兩人並沒培養出同門之誼,反倒是水火不容,不時較量。
「小姐,既然沒位置,咱們今天別喝茶了。」通殺說道。
他太清楚兩人之間的過節,他知道……魏緹一來,兩人踫上,那肯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了。為了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戰役,他想趁著魏緹還未出現前把她帶離現場。
「魏緹訂了什麼時辰的位置?」蘇深雪問。
「午時。」跑堂回答。
「現在都未時了吧?她逾時未至,而我先到,干麼給她留位置?」她問。
一邊是賭坊千金,一邊是官家小姐,一黑一白,掌櫃都不好得罪,此時不免面露難色。不過魏緹逾時未至是事實,她倒也是有理。
「掌櫃,你這茶樓翻桌翻得快,魏緹又不知道何時空出位置,你先給我,她稍晚來了,自然還有位置給她。」這位置要是別人要了,蘇深雪便也作罷,可偏偏這位置是死對頭魏緹要的,她就不讓。
掌櫃不敢得罪她,又見魏緹未到,于是便吩咐一旁的跑堂,「行了,位置先給蘇小姐吧。」
就這樣,蘇深雪帶著通殺上到二樓就座,點了一壺茶又叫了幾盤糕點。
兩刻鐘不到,魏緹來了。她身邊除了貼身丫鬟跟隨從,還有年紀跟她相仿的一男一女。
蘇深雪居高臨下,只見剛才幫他們帶位的那個伙計上前跟魏緹說了幾句話,魏緹便一臉生氣,頭一抬,兩只眼楮便朝著蘇深雪所在的位置望過來。
見狀,通殺知道這兩只小母老虎又要惡斗了。
不一會兒,魏緹帶著人上來找她理論了。
「喂!蘇深雪,你給我起來!」魏緹一到桌旁,便頤指氣使的道。
蘇深雪好整以暇,閑閑的笑睇了她一眼,「茶樓是你開的?你叫我起來,我便起來?」
「你佔我的位置!」魏緹說。
蘇深雪假意往桌上東瞧西瞧,東探西看,然後皺皺眉頭,「這位置沒寫你的名字啊。」
「蘇深雪!」魏緹怒喝一聲,「這是我訂的位置,你快起來,讓我跟我表弟表妹喝茶!」
原來那兩名年紀與她相仿的是魏緹的表弟妹,他們剛從鄰城來做客,老愛往外跑的魏緹便帶著兩人前來城里最熱鬧的元氏茶樓玩。
雖說對方一行五人,蘇深雪只主僕二人,可她也沒在怕。正所謂有理走遍天下,魏緹沒在午時出現是不爭的事實,茶樓將位置給了先到的她,也沒理虧。
「你們要喝茶,樓下等位置去。」蘇深雪跟通殺使了個眼色,通殺便替她將空茶杯注滿了茶水。
她端起茶杯,一派悠哉的喝下,「啊——這茶真好。」
看她沒打算起身,魏緹更火了。她可是堂堂官家小姐,蘇深雪不過是個賭坊女兒,居然不買她的帳,而且是在她的表弟妹面前。
魏緹是愛面子的,丟了這臉,她惱羞成怒,「蘇深雪,你再不起來,也別怪我不客氣。」
蘇深雪听見她的威脅,不禁臉也一沉。
「怎麼不客氣?像你上次對付啾啾那樣嗎?」
提起啾啾,魏緹一震,眼底有幾分心虛,但旋即又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哪里對付她了?是她擋路,沒撞死她,算她好運。」
前不久的一個午後,剛下了一場大雨,路上泥濘不堪,魏緹坐著家里的馬車出門,途中踫見剛買了東西要回蘇府的啾啾。魏緹跟蘇深雪過不去,又整不到她,見啾啾落單,心生歹念,于是故意叫車夫駕著馬車沖撞啾啾,啾啾見馬車沖來,嚇得往旁邊閃,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滿身泥濘。
魏緹得了便宜還賣乖,從馬車里探出頭來,對著她露出勝利的笑容。啾啾委屈極了,一路哭著回家。
這事讓蘇深雪知道,便暗自盤算著要找一天替啾啾討回來。
雖說她也常捉弄啾啾,可那是好玩,從來不是惡意。魏緹這種只要一個閃失就會傷人的惡作劇,卻十分可惡。
「魏緹,你有什麼沖著我來便行,欺負我的丫鬟算什麼?」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欺負她?」魏緹哼笑一記,「廢話少說,好狗不擋路也不佔位,快起來。」
「我還沒喝完呢。」蘇深雪瞥了她一眼,繼續喝茶,「你樂意等就等著吧。」
「蘇深雪,你不知道我爹是誰嗎」魏緹氣呼呼的大叫。
「你爹是個官嘛。」蘇深雪唇角一掀,「你一天到晚說,誰不知道?」
「你!」
「魏緹,少拿你爹壓我,你爹見了我爹,還得說聲蘇爺好呢。」
「什……」魏緹一時氣結語塞。
這話一點都沒錯,雖說她爹是官,蘇雷遠是民,可蘇雷遠黑白兩道通吃,來往交際的也多的是達官顯貴。做的是旁門左道的生意,卻在向陽城呼風喚雨的蘇家,確實不是尋常百姓。
其實她爹不只一次告誡她不準再跟蘇深雪斗,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琴棋書畫,四書五經……蘇深雪從小就什麼都要跟她比,而且還常常把她比下去。
「小姐……」眼見事情一發不可收拾,通殺出聲,「咱們也喝夠了,把位置給魏二小姐吧。」
「不給。」蘇深雪秀眉一擰,態度堅定。
「小姐,別惹事。」通殺神情凝肅。
「蘇深雪,通殺說得對,你別惹事!」魏緹說著,忍不住多看了通殺一眼。
其實她看蘇深雪不順眼不順心,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通殺。
從小看著長得俊逸,個性又好的通殺跟在蘇深雪身邊伺候著,她真是既羨慕又妒嫉。什麼都想跟蘇深雪較量的她,也曾要求她爹給她找個伴讀的書僮,可她爹卻說那不合禮教而拒絕了她。
要是蘇深雪身邊的侍童是個丑八怪,是個笨蛋,她或許還舒心些,可偏偏……
通殺長得要命的好看,要命的聰明,要命的體貼,他伴讀的日子里,自己也滿月復經綸,蘇深雪學什麼,他也跟著學會什麼,而且還得到夫子的贊賞。
他對蘇深雪事事上心,細心呵護,不管蘇深雪干了什麼蠢事、出了什麼糗,他也總是笑笑的、像是她的一切都很美好似的注視著她……
魏緹不懂,蘇深雪上輩子是燒了什麼香,這輩子才能擁有這令人稱羨的一切。
「魏二小姐,這位置就還給你們品茗吧。」通殺站了起來,用「我拜托你行行好」的眼神看著蘇深雪,「小姐,咱們該回去了。」
蘇深雪看著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