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趙靈秀帶著簡單的行囊,駕著馬車出城了。
她自小沒有娘親,又在男人堆里長大,不只習得拳腳功夫,也養出了男孩性情。她個性率直開朗,活潑聰明,從小便喜歡冒險,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她的脾氣,那應該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總之,為了討回她爹的尸身跟那幾車由龐記票號所委托的重鏢,她決定親自去找樊剛。
正所謂「膽大天下可去,小心寸步難行」,這樣的決定固然沖動又魯莽,但凡事若只憂心結果或往壞處想,便會心生恐懼及惶惑,然後裹足不前,畏縮退卻,最終一事無成。
行了幾日,她來到龍門山山腳下。
黑龍寨防守嚴密,在山腳共布有十處暗哨及三處明崗,趙靈秀來到山下表明身分要見樊剛,負責戒備的人看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居然單槍匹馬的跑來,又听她自稱是萬達鏢局總鏢頭之女,便立刻通報。
約莫半個時辰,樊剛下山了。
從那高大的身影自遠處出現開始,趙靈秀的眼楮便離不開他。
樊剛,黑龍寨當家,近幾年來在道上闖出名號,讓開陽一些官家商賈及商隊聞之色變。
早些年,龍門山當家的是個叫崔九的山賊,此人打家劫舍,奸婬擄掠,惡名昭彰,不知何時,樊剛出現了,他剿滅崔九,據了龍門山,從此成了黑龍寨的頭兒。
龍門山是萬達的老鏢路了,過往還是崔九當家的時候,就沒動過萬達,樊剛據了龍門山後,也不曾對萬達的鏢隊下手,趙靈秀不明白,為何樊剛會突然動手劫鏢,甚至殺害她爹?
樊剛身形高大挺拔,濃眉寬額,有著銳利而堅定的黑眸,以及高挺的鼻梁。那些山賊土匪多半有著戾氣,甚至帶了點邪氣,可樊剛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種干淨的氣息,一點兒也不像匪類。
「她就是萬達鏢局的小姐?」樊剛開口問。
「當家的,正是她。」守哨的回答。
樊剛那直接又強勢的目光朝趙靈秀射了過來,教她不自覺的倒抽了一口氣,趕緊穩住心神,筆直的迎向他的視線。
樊剛看著眼前這縴瘦嬌小的姑娘,上下打量了一回。他得說,這姑娘長得還真俊。
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兩道秀逸的眉,尖挺的鼻子,一雙猶如黑珍珠般的黑眸,還有那緊抿著、帶著防備的粉潤唇瓣……這麼標致的姑娘合該養在深閨里刺繡畫畫,怎會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見他這個山賊頭子?
「趙姑娘,我們認識?」他來到她跟前。
她下意識退後兩步,跟他保持距離,下一刻卻無比憤怒,這個男人殺了她爹,居然還一臉氣定神閑,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怎麼能!
「把我爹還來。」她咬牙切齒的道。
樊剛愣了一下,跟一旁的馬希平互覷了一眼,好氣又好笑,「趙姑娘,你怎麼會問我要爹呢?」
「少跟我裝蒜!」趙靈秀怒視著他,「你劫我萬達的鏢,還殺害我爹,快把我爹的尸身交出來!」
聞言,樊剛神情一凜,笑意倏地消失。
「你說什麼?我劫萬達的鏢,殺了趙總鏢頭?你打哪兒听來的消息?」
看他那一無所悉的表情,趙靈秀在心頭冷笑,他這戲演得可厲害了,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相信他的說詞。
可他騙不了她,駱叔叔、師兄以及那些鏢師都指證歷歷,駱叔叔不會騙她,師兄不會騙她,那些跟了她爹那麼多年的鏢師更不會騙她。
「樊剛,別跟我演戲。」
「馬師父,萬達的鏢隊可有經過?」樊剛問馬希平。
馬希平搖頭,「當家的,這陣子不曾見過萬達的鏢隊。」
樊剛看向趙靈秀,「你可听見了?」
「你們的話能信嗎?」趙靈秀指著他的鼻子,「我爹一生從沒掉過鏢,這次會栽在你手上,完全是因為錯信了你們這些不講道義的山賊!」
樊剛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及情緒,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萬達跟你黑龍寨向來相安無事,各走各的路,所以我爹跟駱叔叔才會對你失了防備,讓你有機可乘……」想到父親,悲傷的淚水在趙靈秀眼眶里打轉,「把我爹還來!我要帶他回家!」她忍不住掄起拳頭向他撲去。
樊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一個振臂,將她摔在地上。
「就你這點功夫,也想把你爹帶回去?」樊剛冷冷的說。
趙靈秀憤怒又挫折地爬了起來,又一次沖向他。
樊剛側過身子,勁臂一彎,瞬間扣住她的頸子,她氣恨得不斷揮舞雙手,卻掙月兌不了。
「小妞。」突然,樊剛的聲音在她耳邊低沉的響起,教她瞬間安靜下來,「你爹沒打龍門山下經過,我既沒劫你家的鏢,也沒殺你爹,誰告訴你這事,你就去問誰,總有人對你說了謊。」說罷,他手一松,稍稍用勁一推。
趙靈秀踉蹌地向前走了幾步,待穩住身子,她回過頭,恨恨的、不甘心的直視著他。
「回去吧,趙姑娘。」說完,他轉身離開。
客棧里,趙靈秀躺在鋪著薄褥的木板床上,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望著屋頂。
她耳邊不斷的響起樊剛的聲音,以及他說的那些話。
他說有人對她說了謊,是誰?駱叔叔還是她師兄駱曉風?
不,這絕對不可能!她信得過他們,唯一會對她說謊的人就只有樊剛!
那些山賊都不是好東西,為達目的不只不擇手段,還滿嘴的謊話,可憐她爹居然信了他們,才會落得此等下場。
「爹……」想起爹,她一陣鼻酸,忍不住掉下眼淚。
娘在生她的時候難產,她活了下來,可娘卻撒手人寰,她懂事後常听人說爹跟娘的感情融洽甜蜜,娘死後也不曾想過續弦。
爹一點都不恨她的出生奪走他最心愛的女人,他雖常常因為走鏢而不在家,卻仍對她寵愛有加,每回總不忘帶些新奇的小東西回來送她。
爹總說她一出世就沒娘親疼愛呵護,因此他這個做爹的要給她雙倍的寵愛。她記得小時候,爹總把她架在肩上,扛著她到處走,或是背著她到街上買吃的、買好玩的,還會給她說有趣的故事。
那個在大家眼里嚴肅拘謹,總令人肅然起敬的趙總鏢頭,卻是她的玩伴、她的坐騎。
每當爹在家的時候,她從沒有一次是自己爬上床去睡,她總是跟爹待在書房,爹辦公,她則在一旁的黃梨木長椅上玩,倦了便躺下睡著。
當爹喚她回房時,她就算醒了也會裝睡,因為這麼一來,爹便會抱起她,慢慢地移動腳步回房間,再小心翼翼,猶如呵護珍寶般將她放在床上,然後為她覆上錦被。
她喜歡那種被珍視著、愛護著、寵溺著的感覺,在這世界上,只有爹會這麼待她。
「爹……爹……」她哽咽的喚著。
突然,她意識到窗外有人,才翻身,全身力氣卻像被放盡般,教她軟軟倒下,她奮力轉頭往窗戶的方向看去,只見在視線死角處,有一支小避穿破窗紙,徐徐的噴出縷縷白煙。
她暗叫不妙,知道自己遭到暗算了,腦海中也瞬間出現一張臉龐——樊剛。
是他派人來暗算她?如果他要殺她,當時在龍門山下便可動手,何必大費周章?但是除了他,沒人有對她下手的理由啊……
她感覺到身體慢慢麻痹,即使她努力的想動動手指頭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進到房里。
那是個瘦削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巾。
「你……你是誰?」她發出微弱的聲音。
男人沒有響應,只是一步步靠近,來到床邊,接著,他伸出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的用力、再用力。
白煙讓她感覺不到疼痛,但呼吸越來越困難,許多人許多事在她腦子里快速的疾奔了一輪。
趙靈秀在心中哀嘆,她太大意,太沖動了,她應該听師兄的話,從長計議。
如果時間能再重來一遍,她會更小心,只是……沒那可能也沒那機會了。
意識逐漸遠離,此時她眼尾一瞥,看見男人手臂上有一塊紅褐色的燙疤,形似一條狗或狐狸。
爹,秀兒來陪您了……想完,她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趙靈秀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四周烏漆抹黑,她爬了起來,正疑惑著,眼前忽地出現一名陌生女子。
「孩子。」女子的臉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靈動的雙眼望著她。
這女子看來也不過大她幾歲,怎會喚她孩子?
她狐疑的問︰「這位姊姊……」
女子一笑,打斷她的話,「跟我來。」說完,轉身就走。
那女子的身體彷佛會發亮,在黑暗中成了一盞明燈,趙靈秀立刻跟上去,困惑又小心的緊跟著。
走著走著,前方越來越亮,然後出現一座小橋,女子上了橋,趙靈秀也跟上去,到了橋的另一邊,女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到了。」
趙靈秀疑惑的看著她,「姊姊,你是誰?」雖然不曾見過她,但不知道為何,自己對她有種熟悉感及信任感。
「孩子,快走吧,救你自己,也救你爹。」女子囑咐道。
聞言,趙靈秀心頭一驚,這人知道她跟她爹發生了什麼事?不對呀,她跟爹都已經死了,如何自救?
「姊姊,你究竟在說什麼?我跟我爹……」
「孩子,」女子再一次打斷她,「仔細听好,菩薩答應了我的請求,可我不能說太多,你也不能對人說,否則這一切都不算數了。」
「咦?」這人說話怎麼高來高去的。
「時間不多了,快走。」說著,女子推了她一下。
趙靈秀踉蹌兩步,「姊姊,你到底是誰?」
「好孩子,我是你娘親。」女子說罷,又推了她一把。
「啊——」她無法克制的整個人往後仰,然後直直的落下……
「小姐,你在叫什麼?」
趙靈秀倏地睜開眼楮,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她的床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好一會兒她都反應不過來。
「小姐,」李媽在外面喚著她,「今兒是夫人的祭日,咱們要上觀音寺給她求冥福呢!不早了,你快起來梳洗,別在房里鬼吼鬼叫的。」
「娘,怎麼了?」李媽的女兒——水兒也在門外。
「小姐不知道在房里啊啊啊的嚷什麼。唉,都快嫁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李媽長嘆了一聲。
夫人難產過世時,她剛生下水兒不久,于是老爺便將小姐交給她喂養。就這樣,她成了小姐的女乃娘,而小姐對她們母女也很好,甚至將水兒視如姊妹。
「娘,你先去忙吧,我來侍候小姐就行了。」水兒說。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