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初秋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落而下,池畔幾棵老榕樹連枝交蔭,蒙了日光,在柔軟的陽光下透出一片蓊郁綠意。
池畔邊的涼亭里坐著兩個男人,正肆無忌憚地暢飲佳釀,兩人志趣相投,談話間笑聲不斷,震得池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宋大人,這梧桐縣的府庫原來並不虧空,怎麼你到任不足兩年,就短少了十幾萬兩,這麼做,會不會太明目張膽了些?」李主簿揶揄道。
宋育低啐了聲。「我只是領著朝廷月俸的一個小闢員,那一丁點銀兩,只夠自己吃飽,哪夠養活一大家子?」
李主簿聞言,皺了皺眉。一大家子?這宋育前些年才喪妻,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人口簡單得比不上一整窩的耗子。
他心底疑惑,卻仍不動聲色地應和。「宋大人,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若讓有心人士拿此事參你一狀──咱們可吃不完兜著走。」
「你也知道,咱們梧桐縣不過就鳥屎般大,真想捉只耗子還挺難的,總之……你好好辦事,本官絕不會虧待你的。」
宋育重新開了壇酒,眼角瞥見女兒翩然的身影,立刻張口喊道︰「珞丫頭,你遲了,過來、過來!」
明眸流轉地往涼亭瞥了一眼,宋鴻珞的心,因為石桌上那一抹突兀的紅,漏跳了一拍,腳步也跟著遲疑地頓了頓。
她用手撐著額申吟,不消多問也明白,石桌上的紅帖肯定是媒婆送來的名單。
「阿爹同李主簿喝得暢快,女兒就不打擾了。」宋鴻珞臉上懸著溫柔的微笑,不動聲色地緩緩移步往後退去。
打從宋鴻珞幾年前由京城回來後,她的阿爹便益發積極地托媒婆為她覓良婿,條件全是城里有錢有勢、武功高強的人家。
她並非不想許配人家,也非有意違背阿爹的意思……只是無法苟同阿爹準備將她嫁出閣的「動機」。
現下……她可不會天真到自動送上門,一起同她慈愛的阿爹「商議」哪家公子適合當她的良婿哩!
宋育眯起醉眸,識破女兒準備開溜的打算。「等……你、你不許動!」
「阿爹您醉了,沒酒了,女兒到常醉樓差人再送幾壇過府。」她悄悄地又向後退了一步,甜美可人地開口道。
「老子信你才有鬼!」宋育撩起衣袍陡然一躍,「砰」、「砰」幾聲起落,頗為笨重的身形落在亭邊、花間小徑,最後才落身在女兒面前。
瞧他氣喘吁吁的模樣,宋鴻珞抑下心中竄起的一絲絲愧疚。「阿爹……您放心,女兒去去就回,不會耽擱太多時間。」
宋育滿臉漲紅,暗暗在心中打定主意,這回不會再被女兒的古靈精怪給騙去。「呿!誰同你說這些?阿爹是要同你談談──」
她搭著父親的肩,硬是不讓他說出要為她找夫婿的事。「阿爹,女兒懂的,你喜歡‘常醉樓’的貴茅春,只有它擁有幽雅細膩、回味無窮的美好滋味,也只有它才能與阿娘釀的酒相提並論啊!」
宋育一思及因病逝世的妻子,眼眶登時泛紅。「對、對……貴茅春好、貴茅春好!」瞬間又想起什麼似的,猛地瞠大眼道︰「不、不!不對、不對,阿爹是要同你說親事,不是同你討論哪兒的酒好……」
女大不中留,他要挑個武功好、膽識好的男人,替他疼愛這從小就被他捧在手掌心、寵若珍寶的寶貝女兒──順道保護他這個貪官丈人。
要不,若依當朝混亂的時局來看,說不準哪天闖來個不怕死的賊人,一刀宰了他這個小貪官,那他寶貝女兒的下半輩子能依靠誰呢?
宋鴻珞一听到阿爹可憐兮兮地提到這個話題,立刻溫柔地哄騙道︰「阿爹甭說了,瞧!李主簿等著你呢,要說什麼,女兒回來再同您說。」
「噢!」他醉眼迷蒙地頷了頷首,正要旋身回涼亭時,才恍然喊道︰「不對,阿爹是要同你說親事──」
話未盡,只見女兒翩然的身影像只小粉蝶,撲撲撲地就在他眼前飛走了。
「欸!你這不孝女,又欺騙你阿爹,回來啊!別跑!」宋育揚高聲音,卻險些岔了氣。
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宋育略顯肥壯的身軀撲倒在地,伴著吃痛的悶哼聲落入李主簿耳中。
「大人!您沒事吧!」李主簿倒抽一口涼氣,捏了把冷汗。走出涼亭,朝他疾聲問道。
好半晌,宋育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嘴里咕噥不斷。「這狡猾的小丫頭是怎麼回事,教她嫁人又不是讓她去送死,每回只要一提起這事,跑得比飛得還快……」
李主簿見他並無異狀,連忙道︰「我瞧宋姑娘只是玩性重,雖然嘴上說不嫁,但心里頭可比誰都明白,暫且緩一緩吧。」
「緩、緩啥?再緩她就成了老姑娘。」宋育嘆了口氣,猛地搭住李主簿的肩,想要尋求認同。「你懂的,是吧?是吧?」
「是!」李主簿習慣地應和著。「大人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听說今年會有不少達官貴人出席酌品宴,或許──」
他頓了頓,霍地發現宋育一張被酒意醺得陶陶然的臉,頓時漲成豬肝紅。「大人,您沒事吧?!」
「嘔──」
宋育賞了屬下一身酒穢……
***
宋鴻珞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瞧不見自家府邸,她才緩下腳步,嘴里叨叨地念著。「臭阿爹,總要這麼折騰人。」
她的身形本就單薄,若再三天兩頭同她的阿爹你追我跑,怕是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和她的阿娘在天上相會了。
待紊亂的氣息稍穩,她緩下腳步,這才發現秋意深濃,冷瑟的風,輕徐地卷帶起落地殘葉,在初綻的秋菊間飛舞著,為梧桐縣添了股寥寥秋意。
宋鴻珞深吸一口氣,轉了轉晶燦的杏眸,正盤算著該先往常醉樓好,還是先到大街上去光顧季大娘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呢?忽然,一股突來的踫撞,幾乎要將她撞飛倒地。
隱約感覺對方的身材體型都勝過她,宋鴻珞詫異地閉上眼,不忍目睹自個兒的慘狀。
只是過了半晌,她並沒有感覺到預期的疼痛,而其腰間似乎多了雙環抱住她的手……思及此,宋鴻珞猛地睜開眼,映入眼底的是一張落拓不羈的面容。
對方一身毫無修飾的隨意裝束,發髻略顯凌亂,幾絲落在額前的發,掩去他的臉,讓她瞧不清男子的模樣。
「多、多謝公子。」語落,她扭了扭身子,挺腰、站定身,迅速拉開兩人過分貼近的距離。
沒想到男子卻好似不舍她離他太遠,大掌一張,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放肆的深邃眸光,在她臉上反覆梭巡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笑道︰「極品佳釀!」
他沒想到事隔多年,在他家逢遽變、歷經滄桑後,他會再與「可人的美酒」相遇。
宋鴻珞愕然地僵著身子,黑溜溜的杏眸瞪得圓圓地怒叱道︰「放手!」
「你撞灑了本爺的酒,打算怎麼賠?」長指勾起她柔美圓潤的下顎,袁浪行眷戀著指月復間那凝脂般的膚觸,笑得邪氣。
若早知姑娘細女敕的水膚如此誘人,他早些年遇見她時,便該把手中的折扇給丟了。
瞧他目中無人的放蕩模樣,宋鴻珞拳頭緊握,眯起晶亮的杏眸瞪著他。「你!無禮!快放手、放手!」
他粗糙的指月復刮得她的下顎生痛、俏頰泛起一片紅暈,腦中轟轟作響,不明白自個兒怎會倒楣透頂地招惹上這個酒鬼。
袁浪行打量著眼前姑娘氣惱的模樣,不以為意地冷哼了聲,可惜啊!泵娘已經不認得他了。
不過……無妨,他微揚的薄唇揉著戲謔的笑弧問道︰「小泵娘,你打算怎麼賠本爺的酒?」
「賠什麼?你弄痛我了!」宋鴻珞又羞又氣地斜睨了他一眼,從沒見過這般無賴的人。
「把酒賠給我。」他懶懶地掀唇,帶著醉意的眸子別有深意地打量著她。
宋鴻珞的雙眸透著無奈,她忘了,不能同酒鬼講道理。「你先放開我的手,我再賠你一壺酒總成了吧!」
「成!」他勾嘴一笑,松開了她的手,醉意蒙的黑眸閃過一抹柔光。
宋鴻珞揉了揉被握痛的手腕,這一刻她才看清男子不俗的相貌。
不似一般酒鬼蓬頭垢面的模樣,他剛毅消瘦的臉部線條雖布滿須髭,但飛揚的濃眉因他放縱不羈的態度,揉著股輕浮放浪的氣息。
奇特的是,即便如此,他那雙因酒意而迷離的黑眸,卻仍暗藏一股炯炯神韻。
為什麼?恍然間,宋鴻珞直想伸手撩開他額前不听話的發絲,探探眼前的醉鬼究竟是真醉還是假醉。
袁浪行瞅著她沉思時姣美的面容,一瞬間失了神──天底下怎會有像酒一般的姑娘?
一如他在京城初見到她的第一眼,一瞧見她,他竟有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錯覺。
那微醺的蕩漾,讓他原已枯槁沉寂的心,激蕩出醉人的漣漪,教他不醉也難。
「我後悔了。」袁浪行突地道出一句話。
她微愕地輕揚粉唇,杏眸閃亮地眨呀眨,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倏地,袁浪行有力的臂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圈握住她的縴腰、將她帶進他的懷里。
宋鴻珞不經意跌進他的懷里,被迫感受他身上熱燙的男性氣息,及吐息間的酒意,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卑鄙下流的無賴之人。「你太放肆!」
他冷笑了聲,放浪形骸地將唇抵在姑娘的耳畔吹氣。「我要你跟本爺回家,當本爺的釀酒小奴。」
釀酒是玩笑話,想天天瞧她醉人的容顏才是實話。
他的嗓音沙啞低沉,卻又柔軟異常,揉著魅惑鑽進她的心口,驚得宋鴻珞打了個哆嗦。
「誰要當你的釀酒小奴,無禮的酒鬼!你再不放開,我就喊非禮,拉著你報官去!」她粉臉酡紅,心口怦怦地亂跳著。
然而她愈是掙扎,愈掙月兌不開他看似溫柔的鉗制。
宋鴻珞緊繃著臉,想高聲呼救,卻發現他們處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壓根沒人會分神去瞥他們一眼。
就在她思緒輾轉之際,袁浪行凝視著她秀麗的鵝蛋臉,笑得輕浮。「行,報官前姑娘記得把酒賠給我。」
被當成登徒子也無妨,他與她的「久別重逢」,讓醉生夢死的他想起被刻意遺忘的那段曾經。
她的出現證實了……他──袁浪行,仍存活在人世間。
「你……無賴!」被他這般肆無忌憚地抱著,宋鴻珞抑不住地輕顫。
他抱著她的力道……竟讓她有種被珍惜的感覺?
不、不!她一定是被阿爹給逼急了,要不怎麼會隨著一個酒鬼荒唐的行徑,而胡思亂想了起來?
她咬著唇,懊惱自己的不爭氣,偏又無力抗拒,最後只有消極地偏開臉不去瞧他。
「呵!無賴……」好讓人懷念吶!袁浪行朗笑,心頭那一股欲將她綁回家的沖動,自始至終未曾消減半分。
宋鴻珞柳眉輕蹙地迎向他,水澈的眸中有著淡淡迷惘。
這人實在詭異,裝束明明隨性且不修邊幅,渾身卻透著股令人想一探究竟的惆悵輕狂。
他身上有酒香,卻沒有一絲讓她感到惡心的味道。
包讓她不懂的是,他身上還有一股讓她感到莫名熟悉的味兒,若有似無地,讓她禁不住想湊上前仔細聞聞。
一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宋鴻珞連忙拉回思緒,顫著粉唇憤怒地再次說道︰「放手!」
這人根本是恣意偷香!若他真的無賴到卑微下流,那她也不會對他客氣。
宋鴻珞輕咬著軟女敕的紅唇,腦中已閃過無數個可以對付他的念頭。
「姑娘甭氣,在下只求一壇貴茅春。」袁浪行倏地揚手松開懷里的軟玉馨香。
天底下還有這等怪事,莫名教人偷了香,卻還得賠偷香的人一壇好酒。
她挑起彎彎的眉,咬牙切齒地調侃。「你擺明了敲竹杠是吧?」
「在梧桐縣我只喝貴茅春。」他聳了聳肩,浪蕩不羈地揚了揚唇。
他微揚的弧度揉著幾分邪氣與萬分無賴,宋鴻珞沉著臉深吸了口氣,只好──認栽!
「好!賠給你貴茅春,但要是你再纏著我、踫我一下,本姑娘就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他揚了揚唇,似笑非笑地露出一臉蠻不在乎的模樣。「悉听尊便。」
耳畔低回著男子低沉而柔軟的笑嗓,莫名的,她的心湖掀起了陣陣漣漪……為何心頭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揮之不去?
***
常醉樓前
「最好喝死你!」她杏眸圓瞠,怒氣染得她的俏顏更加美艷。
袁浪行單手接過酒壇子,撕開封甕,豪邁地仰首倒了一口酒。「若真能醉死,倒也爽快。」
人常言歲月如流水、眨眼一瞬間,可他怎麼有種度日如年的錯覺?醉夢人生,而他竟覺這樣的日子似永無盡頭般漫長?
「人間何以解百憂,唯有杜康伴我醉。」瀟灑地再灌進一口酒,他醉眼蒙地望向遠方,感到迷惑而躊躇。
宋鴻珞不經意捕捉到他若有所思的沉重模樣,心底的疑惑更深。
為什麼對他,她會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為什麼在他身上,她感覺到一股莫名沉重的心思?
「多謝姑娘的酒。」酒已到手,袁浪行邁開腳步,與她擦身而過之際,掄著酒壇子揚高手對著宋鴻珞道。
宋鴻珞怔了怔,回過身瞅著袁浪行的背影,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高大的身形漸行漸遠,飄飄然的虛浮腳步跌跌撞撞,仿佛下一刻便會茫茫然醉倒在街旁。
「怪人。」她輕啐了聲,隱約還能听得到袁浪行飲酒朗吟的聲音。
「老浪不狂誰會得,孤夢濁酒愁伴我,半生豪氣何事羈,但願長醉盡余歡。」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不似一般人醉酒時東搖西晃的說些胡話,他朗吟的語調起伏竟別有一番惆悵韻味,正所謂「溫酒澆枯腸,戢戢生小詩」,若此刻他拿出紙筆,才情洋溢地揮毫潑墨,她也絕不會訝異。
宋鴻珞努起唇,嘟嘟囔囔地喃道︰「醉成這樣能回家嗎?」
將他醉步踉蹌的背影深深烙入眼底,宋鴻珞不經意想起了詩人白居易的詩──「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莫名的,心里竟充塞著一股綿綿離愁,酸得讓她想流淚。
「怎麼?珞妹妹認識老浪?」
她尚未回過心神,轉頭迎向常醉樓溫厚的年輕掌櫃,臉上還帶有幾分茫然。「不認識。」
紀掌櫃低笑了聲。「老浪是這樣的,不用擔心他。」
「掌櫃的認識他?」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紀掌櫃頗感嘆地開口。「幾個月前老浪出現在常醉樓,他嗜酒卻不瘋癲狂妄。別瞧他一副落拓樣,他品酒能力極高,很會辨酒,無論是飲玉液瓊漿,或是喝濁酒村醪,只需一口便能斷其優劣。」
「品酒能力極高……」她柳眉顰蹙地沉吟了片刻,好半晌才開口問。「那他砸過你的常醉樓、調戲過姑娘嗎?」
不期然的,他的身形、他的笑、他嗜酒如命的種種,讓她想起多年前在京城遇到的那一個酒無賴。
紀掌櫃似笑非笑地瞅著她,似乎對她突來的問話感到好奇。「珞妹妹怎會這麼問?」
「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宋鴻珞輕斂著眉,淡淡地道。
她這思緒來得莫名,連自己都分辨不清為何會突然想起京城的酒無賴。
「依我說,老浪不是一般酒鬼吶!」紀掌櫃意味深長地下了結論。
宋鴻珞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紀掌櫃聳了聳肩,霍地打住話,轉了個話題。「對了,珞妹妹來我這兒不會只是為了賠壇酒給老浪吧!」
他不說,宋鴻珞也不好追問,暗暗定下紊亂的心神,才朝他笑道︰「嗯!要勞煩掌櫃的再送十壇酒到我家。」
「好,晚些我會差伙計送過去。」他頷了頷首,接著問。「要留下來用膳嗎?若是要的話,我吩咐魯大廚幫你做幾道你愛吃的菜。」
「也好,我阿爹黏人黏得緊。」
紀掌櫃揚起了然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跨過門檻,走進人潮逐漸熱絡起來的客棧大廳。「那就到里頭坐,別杵在外頭吹風。」
正值晚膳時分,店小二忙進忙出,殷勤的招呼客人,他還真怕宋鴻珞繼續杵在門口,會被哪個不長眼的人給撞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