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姬 第6章(2)

這一日,已是金烏漸落的黃昏時分,湖心亭里,武衛明懶洋洋地伏在石桌上,正想打個小盹,就听見不遠處腳步漸行漸近,輕淺有致,不用看都知道是周婉倩,頑皮之心忽起,他索性繼續裝睡。

腳步聲在身邊停下,一只托盤落在桌上,熟悉的柔軟嗓音響起,「衛明。」

他一動不動,她顯然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提高聲音,「衛明,起來,不要在這里睡,會著涼的。」

武衛明繼續裝死,周婉倩覺得不對,伸手推他肩頭,見他沒有反應,她開始著急,用力再推他,「衛明!」這一推,他居然順勢滑了下去,軟軟倒在地上。

周婉倩大驚,「衛明?!」

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呼吸平穩,再探脈象,搏動有力,但為何他會突然昏迷?難道是……難道是上次為她移魂終于遭到法力反噬?!

「衛明、衛明!」她叫聲中已隱含哭聲,顫著嗓子叫道︰「來人——」

一只手掌及時掩住她的口,從地上支起身的武衛明當然不能真讓她把待衛招來剎風景。

周婉倩驚魂未定,卻也立刻明白過來是武衛明在戲弄自己,想到方才的驚惶狼狽,不由一時羞惱,狠狠推開他,「你干脆一輩子不要起來算了!」

他嬉皮笑臉,再湊上來,「我若真一睡不起,你就不心疼?」一邊說一邊看她難得的生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

她臉色轉白,這話正觸及她心結——自從神魂分離之後,她一直擔心武衛明身上會留下什麼隱患,「你!」她語聲發顫,「你這人為什麼要拿自己開這種玩笑!」

見她臉色,武衛明便知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歉,「我說錯了!小倩,你不要生氣,我真的很好,不用擔心……你再不信,我舞套劍給你看。」

拿他討好的樣子沒轍,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子的托盤,「誰要看你舞劍,把這個吃掉。」

又來了!武衛明抱頭,再次深深後悔自己前些天說那什麼「你來照顧我」的蠢話。自那日起,他的飲食起居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當然很好,但有一樣不好,周婉倩對他的那頭白發深感憂慮,總擔心會有什麼隱患,既沒什麼好法子,只得在食補上下功夫,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藥膳高湯照三餐加宵夜地端來。

她貴為公主,食不厭精,母又常年臥病,因而對此道極為通曉,武府大廚已將她奉為天人——可憐他卻吃得快吐了。不過七、八天,周婉倩好說歹說連哄帶騙至親自下廚做些美味小點,他武大將軍才肯勉強灌下。

丙然,武衛明嫌惡地瞟了一眼那一小婉黑紅參雜的粘稠東西,「這又是什麼鬼玩意?」

「茯令血糯粥。」周婉倩諄諄勁誘,「加了何首烏與黑芝麻,對氣血虧損最有助益。」

武衛明假裝听不到,轉身去垂涎另外三個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餅、佛手千層卷,順手拈起一塊金玉酥扔進嘴里,「小倩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廚也不差。」

周婉倩听到心上人的夸獎當然開心,但是她可不會就此忘了那碗藥粥,「那你可以把這個喝掉了吧?」

「不要!」武衛明沉著臉給她看,好想偷偷倒進魚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臉,「你要是敢倒掉,以後我就不做任何點心。」

「不用這樣吧……」他苦笑,「我現在是功力大損,虛不受補啊……」

「那至少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起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長時間呢,而且我還特別加了楓糖,不會難吃的。」

嘆口氣,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不忘惡狠狠地強調,「最後!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她笑吟吟地看著他,這話每天要听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園里,這樣的濃情蜜意,讓簡單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溫暖與光彩,對于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來說,幸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轉眼間已過了近十日,兩人的清閑日子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來,武衛明便去練武,周婉倩獨自在園中欣賞花木。端午漸近,園里石榴含苞,早開的已微吐紅萼了。

她正思忖著再制些新鮮點心,武衛明已找到這來。

他看看四周,笑著說︰「這石榴花不夠好看,來,我和你去瞧那海棠」

周婉倩輕輕點頭,自從神魂分離那日起,出于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願去看那株海棠,不過,武衛明要去,她自也不會違拗他。

兩人漫步走去,穿廊過亭,繞樹穿花,待望見牆角飛詹,觀音堂已到。佛堂前後共有四名待衛值守,看到武衛明與周婉倩,趕忙行禮。

兩人進入佛堂,仰望觀世音塑像,周婉倩拈香敬拜,此時,一對蝴蝶翩翩飛進,繞著兩人起落舞動。周婉倩看得呆住,這蝴蝶壽命不長自在地遨游天地,念及自己,羨慕之心頓起,轉眼對著菩薩輕聲禱告,「若有來世,但願做一只蝴蝶——」

「等等……」武衛明趕緊打斷她,「你先不要亂發願,我可不要做什麼粉蝶青蟲。」

周婉倩睨他一眼,「我做我的蝴蝶,你要做什麼,我可管不著,或許做了只賴皮猴子也說不定。」昨天晚上他偷偷將藥倒貓食盆,被她逮個正著。

「猴子也比蝴蝶好啊!」武衛明從善如流,也跟著點了一炷香敬上,「菩薩保估,來世我武衛明若是只公猴,便讓小倩做只母猴吧,成雙成對出入山林倒也逍遙快活……哎喲!」他被紅著臉的周婉倩擰了一下。

「菩薩面前,你正經點成不成?」

「這怎麼是不正經。」他一臉正色,「總之,我若是公猴,你就是母猴;你若是漁婆,我就是漁翁;我是樵夫,你便便做山妻;你是……哎喲喲,不要掐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才替你講出來的啊!」

周婉倩趕緊拉他出去,再由著他信口胡說,怕菩薩真要惱了……雖然如此,她辛苦板起的面孔上,仍不自覺露出一絲甜蜜笑意。

穿過正殿,天井右側,那一株海棠花赫然在目,此時已是初夏,早非花季,然而眼前的這株海棠,卻是花開灼灼,艷色照人,美則美矣,卻美得妖異——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上,兩者一體,榮損與共,只要元神無事,海棠自然繁盛,換言之,若海棠受損,她的元神自也難保。

武衛明便是顧慮此事,才特意安排待衛輪值,防人無心傷害,更暗地里在周軒布下七道術數結界,以防鬼魅邪物靠近。

武衛明的苦心布置周婉倩自然知道,但正因如此,這株海棠便是她身為鬼魅的明證!

這些日子以來,她出入行走飲食起居一如常人,仿佛是回到了四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時候,然而內心卻是深知,自己不過是暫時時留存陽世的孤魂野鬼罷了。

當初她久留陽世,只為尋找鐘浩,卻從來沒有想過,鐘浩或許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只知道一定要等到他,可是等到之後要如何?看著眼前武衛明的銀發,她心中一陣揪痛,都是自己連累他!若非自己執迷不悟,也就不會害他如此,何況……她今後真的就這樣跟武衛明在一起嗎?

武衛明是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將軍,焉能長伴鬼身,而她身為鬼物,滯留人間許久,執著不肯輪回轉世,不知破了多少幽冥戒律,一旦被冥府發現,恐怕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吧?

世人總愛說來世,然而她卻是連來世的資格也沒有——蝴蝶、母猴、漁婆、山妻,不過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幻夢而已,雖然美麗,雖然令人迷醉,卻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悲從中來,她微微閉上雙眼,仿佛被那海棠的艷麗灼傷了一般。

這個時候,連周婉倩自己也沒有發現,她苦苦追尋四百年的那個答案——鐘浩為何失約,已不再橫亙心頭,取而代之的,是她與武衛明那不可預知的渺茫未來。

武衛明出身富貴,除了父母尊長,從來只有別人看他臉色的份,然而面對周婉倩,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卻是發揮得淋灕盡致,眼見她本笑意盈盈,見了海棠後卻面色淒側,心念一轉,但明白了兩三分,不由得大感心疼,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周婉倩轉頭,看他憐惜的神色,心中一暖又一痛,低聲說道「這一世,我不過是一株海棠罷了,如何能與他長相廝守望,自首偕老?」

「海棠便海棠。」武衛明深深注視她的眸子,「那就做一株只為我開放的海棠好了,那我武衛明便只做這株海棠的護花人,一生一世,我只守著你,不離不棄」聲音清朗,鏗鏘有力,有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周婉倩眼一閉,淚水滾落。

上一世,他也曾經這麼說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誓言卻散入風中;這一回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卻寧願再次去相信,也許,一刻的滿足,就值得拿一世的孤寂換取吧!

「衛明……蒲柳之花,唯為君開……」言輕意重,絕無更改。

武衛明嘆息一聲,擁她入懷,以呵護比性命還貴重之物的心情,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

風去雲動,緣續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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