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豆大燭光將滅未滅,為霜寒露重的空氣添了一分蕭瑟涼意。
宇文凜抱著在他懷里熟睡的人兒,心底漲滿一股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未料,不過片刻,一抹淒厲哭喊打破室內靜謐。
「不!不要……爹、娘……不要……」
夜里螢光點點,明明滅滅的光隨風飛舞,她驚喜地追逐,好不容易抓著了一點螢光,卻讓那一抹光灼痛了掌心。
原來那不是螢火蟲帶來的光,而是真正的火星子,那火星子來自眼前那場大火!
眼前熾熱灼燙的焰火沖天,扭曲了視線,卻譎艷得令人心顫,帶來毀滅天地的致命危險……
再度陷入令她痛苦不已的熟悉情景里,宋珞淳放聲尖叫、掙扎,希望這一切只是夢。
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後背傳來規律的拍撫,漸漸平撫她激動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她由悲慘痛苦的夢中悠悠醒來,渙散的眼神逐漸聚攏後,眸底清楚映入宇文凜充滿擔憂的神情。
心一緊,她有些懊惱自己竟在他身旁作了惡夢。
見她輕蹙著眼眉,宇文凜拿自己的中衣衣袖為她拭去額心的汗水,問︰「醒了嗎?」
她輕應了聲,心里有些無措,不知此時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
突地,他翻身下榻,宋珞淳茫然地望向他,瞧見他倒了杯水後又回到她身邊。
「喝點水。」
宇文凜的聲嗓低柔,臉上滿是柔情呵護的模樣讓她感動,喉頭微微梗澀。
怕眼淚不爭氣地落下,她接過水杯,大大喝了一口。
寢房中的茶壺雖然罩著厚布保溫,但擱了一夜,水溫還是略嫌涼冷,卻適時冷卻她內心的激動情緒。
看著她喝完,他才又開口問︰「要再喝一杯嗎?」拿回空杯,他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不希望他離開,就算片刻也不願,她緊拽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扯向自己。
「別走。」
與他愈來愈親密後,兩人時常同床共枕,她作惡夢的次數明顯減少許多。
就算真的作了惡夢,在驚醒後發現他在身邊,總是能讓她安心。
難得她主動靠近,宇文凜順勢將她帶進懷里,讓她的臉枕靠在他的頸窩,身子可以舒服地蜷縮在他懷里。
她的身子抖得厲害,可能是真的冷了,也可能是余悸猶存,不管如何,他展開雙臂將她整個人抱住,溫暖她。
宋珞淳緩緩地閉上眼楮,享受令她感到安全的擁抱。
半晌,等到情緒完全平復,身體完全放松後,她才幽幽開口︰「對不起,又把你吵醒了。」
終于等到她開口,他問出心中長久以來的疑問。
「你家……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原先他以為她只是作惡夢,但之後接連著被她因為夢魘而尖叫驚醒的次數太過頻繁,他不得不懷疑,這個夢很可能是真實發生過,深深的烙在她心頭。
他數度想問,卻又怕拿捏不了分寸,觸動她內心深處的傷,才會一直忍著不問。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她自己親口告訴他,關于她的故事。
但今夜,再度看她陷入夢魘,他心疼不已,于是再也無法壓抑地問出口了。
在她連續作了好幾次惡夢後,宋珞淳便猜到,他終有一天會問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鼓足了勇氣,她才緩緩開口,親自去揭開心頭那道一直折磨著她的痛。
「我爹原本是宜縣夫子,自曾曾祖父創立學堂後,一連傳了幾代,在地方上是小有名氣的書香世家。我上頭有個兄長,是個天賦異稟的神童,他三歲便能背五經、《論語》,擅長數算,爹爹早在他五歲時就做好讓他繼承學堂的打算。
「我與哥哥僅差兩歲,所以自小總黏在哥哥後,跟著他一同上爹爹的課。
迸有聖賢在杏壇中講學授課,我們則是在老家那一片似海般的紅梅林里听爹爹講課。我娘說,每當風起,可以看到我們與爹爹在紅梅林中上課的情景,誦書的聲音和著梅香笑語,那情景,最讓她感到欣慰歡喜。
「可後來哥哥交友不慎,開始流連賭坊,最初哥哥因為他數算的天賦贏了不少銀子,但後來……每況愈下……」
話說到此處,她一手輕揪住他的襟口,發緊的聲嗓里藏著哽咽。
「那一日天剛暗下沒多久,便有賭坊差人上門討債,爹爹將那些人趕走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沒多久,在眾人皆眠的深夜里,家里起了大火……那把火燒毀了一切……後來听打更的說,他瞧見有人在後院丟了把火……我想,應該是賭坊的人收不到銀子憤而縱火,但因為沒有真憑實據,案子就這麼草草了結……最後……只剩我……」
話到最後,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宇文凜被她強撐著說出的往事給緊緊拽著心,沒辦法呼吸。
這也解釋了她為何看起來不像奴婢,卻淪為奴的原因。
「你……沒其他親人了嗎?」
「有,還有叔伯,但我不想依親過仰人鼻息的日子。」
他沒想到,看來這樣嬌小縴柔的身體里,竟會藏著如此強大堅毅的意志力。
若是一般女子遇上如此變故,多半會選擇依親,但她卻選擇離開……如此決定的確很像是她的行事作風。
這樣的她深深吸引著他,讓他無法自拔……也更加堅定想要呵護她的心情。
他沒說出心里想法,只是抓起她烙有傷疤的那只手問︰「所以你手背上的疤是當時造成的?」
听完她的過往,他才知兩人同病相憐,他心里的傷痕被她給平撫了,他也希望她可以一次傾盡藏在心里的痛楚,自此不再憂傷。
靠在他懷里,宋珞淳露出淒涼的微笑,繼續說著。
「嗯,我好傻,舍不得那一片紅梅林,所以伸手去折了一截梅枝,結果燙傷了……」略頓,她的語氣再次陷入憂傷低落里。
「但我沒想到,那一截梅枝似乎已經枯了,沒法兒長成一片梅林……」
如此說來,那一截梅枝對她意義非凡。
宇文凜輕撫她手背上的傷疤,柔聲道︰「如果你願意,整個王府都可以為你栽種紅梅,雖然不能取代你老家的那一片梅林,但至少有個相似的場景,可以讓你放上老家的回憶。」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不敢相信曾經讓她那麼擔心的男人,竟願意為她這麼做。
平日她雖可以感覺他對她的喜愛、憐寵,但……她只是一個奴婢啊,他大可以不必如此花費心思討好她。
但他就是開了口,讓她的心無法不因為他的話而翻騰。
「謝謝。」宋珞淳努力忍下因為感動、歡喜而哽咽的嗓音,動容地開口道謝。
不管宇文凜是不是真的會實現他的話,他有這份安慰她的心,已經讓她十分感動。
「傻丫頭,你有我,我有你,我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真的是這樣嗎?宋珞淳覺得自己像在夢里,他的溫暖、他的承諾都讓她感到極度不真實。
她真的能相信他,兩人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嗎?
「我……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
難得看堅毅聰明的她也有如此嬌弱的一面,他打趣地輕捏她的俏鼻,取笑道︰「怎麼?你這麼不相信自己有讓本王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本事嗎?」
臉微微赧紅,宋珞淳嗔了他一眼,語氣充滿不確定。
「我只是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像夢……」
在經歷過家里變故後,她便不允許自己奢想,日後會再有多美好的事發生。
但她遇到他,遇上這個讓她有時氣得牙癢癢,有時又愛得甜入心口的男人,她如何不忐忑,如何不懷疑,發生在此時的美好,會不會只是一場美夢呢?
他收攏雙臂,萬分愛憐地將她抱得更緊,輕喃︰「美夢也會有成真的一日。」
靶覺他的體溫、他的溫柔呵寵,宋珞淳咽著嗓輕應,心很暖、很甜,她恨不得時間能靜止在這一刻,永遠不要往前,留住這一份美好。
夜色濃,朱色紗燈在夜風中晃曳,形成眩目光影,歌妓悅耳的歌聲、絲竹樂音繚繞的靡靡之音,酒香、脂粉香不斷在鼻尖飄蕩,形成一股讓人頹廢喪志的氛圍。
宇文凜處在當中,竟覺頭暈目眩,極為難受。
拌妓艷娘依偎在俊雅挺拔的罄郡王身邊,卻未發覺他的異樣,用媚得讓男人渾身酥麻的聲音嬌聲問︰「王爺,您不是醉了吧?」
宇文凜一直是苑里姑娘最喜歡的男人,他不但身分尊貴,相貌英俊,出手更是大方。
但不知為何,隔三差五便會蒞臨的宇文凜竟接連消失了好幾個月,她盼了許久,今兒個總算盼著他這尊財神爺。
機會難得,她極盡所能,只求能伺候得爺兒開心,讓荷包滿滿。
她柔若無骨的身子一靠近,嗆濃的脂粉野香一股腦兒地竄進鼻息,嗆得宇文凜猛咳,他不動聲色地為自己斟了杯酒,順勢將她推離幾分。
艷娘是流音閣里歌藝雙全的金牌歌妓,要讓她放段伺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他往往是被艷娘熱心款待的那一個,每每瞧著同行世子欣羨的目光,他心中總充斥著優越感,整個人春風得意。
但不知是習慣了宋珞淳身上那股清雅香息,或是太久沒流連于這種場合,他感覺渾身不對勁,只想盡快結束這尋歡作樂的聚宴。
艷娘的話逗得敦安伯世子哈哈大笑。
「說什麼笑話,依咱們王爺通天海的酒量,怎麼會這麼快醉呢?艷娘該罰喝三杯酒。」
艷娘爽快喝完三杯酒,同桌有幾名準備至各州縣上任的知州、知縣,見她如此豪氣,紛紛鼓掌叫好。
艷娘被捧得暈暈然,卻見宇文凜仍反常的發著怔,便開始與敦安伯世子狎笑戲玩了起來。
以往宇文凜也是如此和青樓姑娘、歌妓們相處,但這會兒看著他們打情罵俏,說些言不及義的下流話,他心頭竟涌上說不出的厭惡。
他實在想念宋珞淳板起臉對他說教的模樣,想念兩人在一起時,什麼也不用做,便可以感受到的安然寧定氛圍。
那渴望太強烈,他找了個借口促聲道︰「我的確是感到不適,明兒個還得入宮向皇太後請安,恕我先行離席。」
「什麼?」在場眾人听見他的話皆是一愕,不敢相信這會是宇文凜說出的話。
「世子好好玩,失陪!」
話落,他轉往後天便會啟程至宜縣上任的柳知縣道︰「柳知縣,那件事就有勞你費心了。」
日前敦安伯世子積極邀約,他原本沒要出席,若不是听聞同行的有位即將到宜縣上任的知縣隨行,他興許會推掉不赴約。
這一段安分的日子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如今事已辦妥,他也沒有必要留下蹉跎光陰。
「王爺請放心,下官絕對會好好辦這差事的。」
人人都知道罄郡王是皇太後的掌中寶、心肝肉,討好他有利無害,若辦好他的差事,讓他有意無意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要升官晉爵不是難事。
宇文凜豈會不知柳知縣心中打的如意算盤,但為了心愛的女子,他決定為她辦好那件事,彌補她心里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