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氣氛沉寂得詭異。
寧怡望著下頭,下頭幾十雙反光的啤酒瓶底也齊刷刷地看著她,一式的側頭角度,一式的空白表情,她幾乎能看到盤旋在教室上空的沉沉陰氣。
曾有老師說,來丁班上課,不用開冷氣也能寒毛豎立。
丁班,天行英語科程度最高的班級,教材選用歷屆托福雅思試題,有時也會編進大學課文或研究生考試閱讀文章,而學生大多只是高中生,最小的甚至才升初三。
因為天行奉行超綱訓練。
安西校長是這樣指示各科老師的︰「不要理他們听懂听不懂,只顧講,想對得起補習費的自然會拼命跟上。」
說這句話時,他臉上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眾所周知,現今教育制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做的,只是給「活人」這個詞添上一個字,變成「活死人」。而丁班的學生都已在學校里成功地半僵尸化了,所以即使有一半人听課時都會出現茫然表情,他們仍是拼命地盯著老師,抄著筆記。
寧怡暗嘆口氣,合上教材,「同學們,安西校長根據你們的表現,決定中期測試的試卷采用今年的托福模擬試題,你們有沒有意見?」
超過八成的人臉上瞬間閃過了極其慘烈的表情,但仍是無聲地黯然點頭。
寧怡心里不受控制地涌出名叫「同情」的情緒,她道︰「真的沒問題嗎?有意見的話老師可以向安西校長反映哦。」
底下仍是一陣死氣沉沉的靜默。
唉——她也快要被傳染上憂郁癥了。
寧怡雙手撐上講桌,笑眯眯地望著這群學生,「不要這麼酷嘛!別忘出錢上課的可是你們,要表現得一點,帶雞蛋西紅柿來上課也沒關系!」
底下的人茫然交換不解的眼神,有人怯生生地問︰「帶雞蛋西紅柿做什麼?」
「老師的課要是上不好,可以拿來砸我呀!」
「撲哧——」有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可又連忙忍住了,繼續維持僵尸表情。
寧怡一貫的笑臉有些無力,默默轉身去擦黑板。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可她只是個菜鳥老師,不是活尸道長。
她今天的課表上,乙班的課跟著丁班,同一間教室。
當那群小表嘰嘰喳喳地走進課室,小女生掏出零食,小男生傳閱熱血漫畫,孫小蕊和幾個女生又如往常般圍到講桌來同她哈啦,寧怡真有從陰曹地府回到人間的感覺。
淚,還是小表頭們可愛,只是不知再過幾年,這些生動的面孔是否也會成為頂著啤酒瓶底的僵尸臉?
她衷心希望那一天不會到來。
吵吵鬧鬧的一節課將近尾聲時,寧怡點了那幾個中學生的名,說︰「以上這些同學中,有沒有低血壓的?」
後排的幾個男生愣一下,痞子男問︰「老師,補習班也要體檢嗎,不會吧?」
「不是體檢,」寧怡笑眯眯道,「是老師早上要請你們喝茶,低血壓爬不起來的記得多買幾個鬧鐘。」
「啊——」後排發出一陣整齊的哀嘆,他們上了一周課,知道這位老師口中的喝茶就是指額外補習。
「我們才不要呢!」痞子男不干了。
「這可不是我擅自決定的,安西校長也同意了,你們不來喝茶,可以,校長改請你們家老爹。」對付這群男生,要糖果與大棒齊上。
那幾人臉上果然出現晦氣神色。
寧怡見狀不忍,安慰他們︰「放心,這茶不額外收費的。」
「切——」都是家里有實力的主,誰稀罕那幾個破錢。
痞子男不甘心,橫了眼睡得正香的于哲,要多拖一人下水,「老師,你盡會欺負我們這些人,于哲你就不管了!我告訴你,這家伙絕對爬不起來!」
「是嗎?」寧怡想了想,「那等他醒後你告訴他,讓他上黑高市買幾個炸彈放在枕頭邊。」
她不知道痞子男有沒有如實傳達,只是之後每天上午的「喝茶」時間,他和其他人一樣按時到來,自然,來了後睡不睡覺又是另一回事。
寧怡在學校里並不怎麼與同級男生交往,但是在這兒,面對的是小她四五歲的少年人,又有老師的身份壓著,她卻常常與他們插科打諢。
混熟了,也知這幾人都來自同一私立寄宿學校,家庭背景也相似,父母是常常飛來飛去的外省生意人,事業太過成功,一放暑假便將沒空看管的孩子丟進高級補習學校。
于哲的單身老爹則更離譜些,在本市根本不置房,平時來看孩子或寒暑假兩人就住在酒店里。
天行也有少量其他市縣的暑期學生,都安排了宿舍,問為什麼不住,痞子男一臉不屑,「連網線都沒裝的地方,誰要住呀!」
拜托,補習所又不是網吧。
她與那個總是穿著校服襯衫來上課或者說來睡覺的男生仍是說不上幾句話,印象卻更深了,發現他很溫順,不睡覺的時候,也會听她命令做些練習題,不像其他人那樣一听做題總會大呼小叫。
問他話,多是笑笑,有時答上幾個字,音色很干淨,是少年人不張揚的嗓音。
他臉上總帶些許漫不經心的表情,沒有心思的時候,會很干脆地不理人,低頭看他的閑書,多是沒有營養的雜志小說,也不見他看得多有興致。
寧怡有一次問他︰「這些書是你買的呀?」
他抬頭茫然地想了想,答︰「好像是吧?」
這什麼答案……
寧怡默然,想,補習所門口的報亭老板常喊丟書,該不會……
非常惡意地揣測,她知道,不過因為老是在這少年處吃癟,容她在精神上出一口氣不過分吧?
對這男生的評價改善是在為他們額外補習一周後,乙班下課,放學走人,寧怡抱著一堆硬皮筆記本回辦公室。走廊上有人從她身後越過,順口一句︰「老師再見。」
漫不經心的語調,教寧怡不用看背影也知道是誰。
老實說,她也看不到,因為手中的筆記本小山遮了她的視線。
然後那男生突然又折了回來。
「咦?」寧怡還未來得及反應,手上的東西便都到了別人手上。
男生沒等她,徑直將筆記本送到寧怡的桌上,出辦公室時正與她踫上,他臉上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又是順口一句︰「老師再見。」
喂,說不厭的呀?
可是那男生也沒等她有所回應,便又擦身走了。
老實說,他臉上的神情也叫人生不出道謝的,仿佛只是心情好時順手擺平了一件看著礙眼的事。
舉個例子,某人走在路上時看到路中央躺了一塊香蕉皮,隨腳踢到路邊,去,干嗎在這里擋路!
那男生就給寧怡這個「某人」的感受。
換句話說,他做了好事,但由于他的態度或他散發的磁場(還是波長)方面的問題,得了幫助的人會產生被他當成了香蕉皮的感覺。
不過,呃,他做的畢竟是好事嘛!
所以寧怡對于哲的感觀還是改善了不少。
她心底還是挺喜歡這群少年,他們就像她未活過的人生。
她將來的人生沒有疑問,注定是要中規中矩地活下去了,看到有人能這般不受束縛地張揚,心情總是好的。
他們也不討厭她,痞子男曾地說︰「老師,我們乖乖來‘喝茶’可是給你面子,換了別的老師……哼!」
寧怡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有一次上課前她進茶水間打水,听到那幾個早到的少年談起她,雖然在話語間夾雜了「笑面虎」、「不像女人」等等不敬詞匯,結論卻是統一的「人還不錯」。
寧怡師心大慰,打消了沖出去爆他們一頓排頭的心念。
然後便听到痞子男說︰「對了于哲,你為什麼討厭她呀?」
一陣靜默,半晌,才是一個帶了疑惑的男音︰「討厭誰?」
「天天請我們喝茶的女人啊!」
「……我討厭她嗎?」
又靜了一下,然後是痞子男快要發狂的叫聲︰「拜托,不討厭她你干嗎在安西老頭面前說人家冷淡?這不是存心抹黑?」「我只是說了實話。」
咚,這是有人拿頭撞牆的聲音,「實話?那女人一張嘴刁得要死,哪里冷淡了!」
「她總是在笑……」
「所以?」我的神哪,這人不是患了感覺分裂癥吧?
有人嘆了口氣,是于哲放下了手上閑書,「……可是出了教室外頭,在人群中,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寧怡心里一震,手上的杯子差點跌了下去,耳邊仍是听到外頭的男生怪聲怪調︰「哦——于哲,觀察得那麼仔細,看上人家了——」
「沒有,偶然注意到的。」
仍是那般不急不躁的干淨嗓音,寧怡幾乎能看到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不經心的表情,也許還會笑笑,又低頭看他的閑書。
他說偶然,就必定是偶然,就如每天那句輕輕的「老師再見」,也只是習慣出口,無關乎禮貌問題。這樣明顯的不經心,寧怡不會看不出來。
她轉頭去瞧茶水間那面光滑照人的瓷壁,彎起嘴角笑了笑,瓷磚上將頭發剪得如男生一樣短的女子也朝她笑笑,可是慢慢地,那笑容自動淡了,回復原先的面無表情。
那少年說得對,在人群中時,她確是沒什麼表情的。
冷淡啊……許久都沒听人這般評價過她了。
那天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
天行的課程一向排得很滿,又多集中在下午和晚間。教室不定,課程不定,每個學生和老師都有不同的課表。
下午上完她的課後,乙班晚上還有外教的口語課,寧怡習慣過來充當翻譯講解,黃昏時便沒有離開補習中心。
在乙班常上課的教室里改完了練習,第一個進來的學生是住在附近酒店的于哲。
他一進來,空氣中便飄了淡淡香氣,寧怡抬頭,見這男生頭發微濕,顯是剛洗完澡過來的。
仍是松松垮垮的白襯衫,並不注意教室里有無其他人,徑直走到最後一排,坐下,看閑書。
寧怡看了半晌,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他。
真是暈了頭。
好在盯的人是于哲,總是安全的。因為你看他,他卻不會看你。
他的眼楮里似乎不會裝下任何人。
然後,住宿的孫小蕊也來了,又來纏住寧怡一陣嘰哩呱啦。唉,上輩子必定是個啞巴的小泵娘。
口哨聲從門口飄過去,又飄回來,一個頂著紅發的頭探進來瞧了瞧。寧怡認出他是理科組的補習生,經常串門過來找痞子男,該是與于哲同校的。
「于哲!」果然,那紅發男生見有認識的人,大搖大擺地晃進。
于哲抬頭看他一眼,目光又轉回到書頁上。
「喂,別總不理人嘛!」紅發男生伸手翻翻封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言情小說?你看言情小說?」
連孫小蕊都閉了嘴,好奇地朝那邊看去。
于哲撥開紅發男的手,又翻到原先看的那頁,「這叫言情小說嗎?」
「廢話,這不是言情小說是什麼?」
「哦。」點點頭,重又埋首書頁。
紅發男不樂意了,劈手一把搶過,「拜托,你別那麼娘好不好,這是娘們看的東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