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桃紅色嫁衣的女子勒馬停在阡陌前,遠眺著北村破敗的房屋,思緒跌回在此初遇小狽子的那日。那日他和黃寶就在她身後,她卻任由他走丟都全沒在意過。
誰曾料想,日後她會那樣深深地傾心于那個馬背上的病弱男子,傾心到了只要是想到他,心都會被揪緊般地痛著。
梆家村洪家莊,她又回來了,孤身一人,穿著嫁衣,決意去面對她所必須面對的那場喜宴。
「季寅,別了。」正欲揚鞭趕馬,身後傳來一聲烈馬長嘶。驀然回首,正對上那雙炯亮的褐瞳。
「姑兒?」映著桃紅色的瞳底有復雜莫測的情緒在醞釀,聲音低沉得如同雷雨來臨前的陰天,「我不是讓你在水蓮莊等著我嗎?」
「等你和右冷苗結伴游完江南嗎?還是拜堂成親生子之後?」從他追隨右冷苗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要求自己守候的權利。
「所以你這麼急不可耐地穿起嫁衣,打算趕在十五和舒季酉拜堂成親了是不是?」他策馬攔在她身前,褐瞳中的怒火已然高漲。
她才不是這麼無恥的女人,身子和心都給了別人還能若無其事地嫁給其他男人,她回來是打算當著所有人的面解除婚事的。
但當她向舒季寅昂起頭時,違心的話便一股腦地蹦了出來︰「是啊。真沒想到你還特地趕回來喝我和季酉的這杯喜酒,我想季酉見到你一定會開心的。」
她每喚一聲「季酉」,舒季寅的臉色便灰暗一分,最後已經徹底黑成了包公臉,「花小泵,你給我立刻回京城去,我不許你再踏進舒家!」
「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
「辦完要事,我一定會即刻趕回的。」什麼事他都能依她,除了這樁,這已經壓了他十年的包袱他不願拖延哪怕一天。
「那麻煩你讓道!」他的要事還不就是右冷苗!她恨恨地瞪著他,揚鞭欲趕他那匹擋著自己道的白馬。
「啊喲,舒家新娶的媳婦可真是個大美人呀。」風中隱約傳來帶著鄉音的驚嘆。
「是啊,那個白女敕水靈的,簡直像水中剛剛撈出的蓮花似的。」風聲又帶來另一個帶著鄉音的驚嘆。
「嘖嘖,舒家大兒子還真是有福氣,難怪這麼急著成婚,仙女似的漂亮媳婦誰不急著娶回家。」不用風刮,那近在咫尺的三個碎嘴村民的閑聊已經可以清晰听見。
原本還勢同水火的花小泵和舒季寅面面相覷。舒家新娶的媳婦?她花小泵還好端端地坐在馬上,哪里又冒出個媳婦來的?更何況今日剛好是十五,要娶媳婦也要等到日過三竿才對吧?
「這位鄉親,你說的舒家可是住在彥宅的那戶人家?」舒季寅翻身下馬,走上前去抱拳探問。
「沒錯,正是那戶有錢人家。」身穿粗布衣裳,舉著鋤頭的村民憨憨地點著頭。
「可是,他家不是今日才娶媳婦的嗎?」這日子是他當初親口訂下的,絕無記錯的可能。
「改了,早改了,十三就成親了。」穿著褪色青衫的瘦高個子眉飛色舞道,「辦得可隆重呢。南村北村有些名望的都去了,沒去的人家也發了糖。」
「什麼?已經成親了?和誰?」坐在馬上的花小泵差點被驚落,幸好馬下一只有力的手臂堅實地扶住了她縴細的腰身。
「和一個大美女,那眼神,那身段,放眼整個葛家村也沒一個姑娘比得上。」
「駕!」花小泵雙腳重重地一踢,策馬向著舒家方向奔去。
「姑兒!等等我!」舒季寅連忙翻身上馬,揚鞭跟上。
「你們兄弟倆沒一個好東西!」她不理舒季寅的呼喊,重重地甩著鞭。才短短十幾日,舒季酉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娶了其他姑娘。虧自己變了心還想著要當眾解除婚約給他個交待!
「你在氣什麼?氣你做不成我的大嫂嗎?」原本听聞大哥另娶而心中狂喜的人被花小泵強烈的反應給攪到五髒如焚。
「我才不稀罕。你,還有你那個該死的大哥,還有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我都不稀罕。我這就取回我的道袍繼續回我的靜花觀做我的道姑去!」花小泵氣極之下又補充道︰「我不回靜花觀了。我要上武當山。吃齋、戒色,做個真正的道姑,再也不和你們這些山下人打交道!」
「花小泵,你給我說清楚!你心里住著的那個人到底是我還是舒季酉!」舒季寅不顧自己完全不會武功,一個飛身撲上花小泵所騎的那匹黑馬,緊緊抱住她的腰,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她任性地重新做回道姑一般。
可憐的黑馬身上猛然多了一個重量,不由沉了沉身,速度也開始慢了下來。
花小泵拼命拍打著他緊箍著自己的雙臂,「你不要再踫我!我討厭你!討厭你!你去抱你的右姑娘去!」
不吃痛的人雙手漸漸松了開來,就在身體月兌離馬背的那一瞬間,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用世上最溫柔的聲音道︰「你再討厭我,我也愛你。即使你心里想著別的男人,我還是愛你。」
花小泵猛然覺得後背一涼,轉頭去看時,只見舒季寅已經倒在田間。
啊!
她剛才拼命拍打他雙手時,竟然忘記自己有武功這件事了。那麼大的手勁,他哪里受得了?
飛身躍下黑馬,撲向倒在地上的舒季寅,擔心混合著懊惱,眼淚便也一起來助興。
「季寅?季寅?你不要嚇我。我心里想著的人只有你。我承認一開始我因為季酉比你長得好看,受他的吸引比較多,可是慢慢地,我的眼里除了你就容不下別人了。我回來不是為了嫁給他,是想和他解除婚約的,季寅……」
哀在舒季寅胸口的手忽然被一只寬大的溫暖的掌緊緊覆住、握緊,倒在地上緊緊閉著眼的人含著笑睜開了眼,褐瞳深深地注視著花小泵,「你怎麼經過那晚之後,還會覺得我是被風吹吹就會壞的?」
「你!」恨恨地用拳捶他,臉頰上已經浮起與嫁衣相映的桃紅色。
溫暖的掌攀上她的臉,撫過那漂亮的桃紅色又輕輕拭過未干的淚痕,眼中滿是憐愛,「姑兒,右冷苗是很美,可是她沒救過我和黃寶的命,也沒有清澈的眼神,更重要的是,她進不了我的心里。因為那里早就住了一個綠臉黃牙斗雞眼的丑丫頭。」
「那你為何要和她相約去江南,又為何要為了她而不告而別?」她忍不住地笑,原來在自己還是綠臉黃牙斗雞眼的丑丫頭時,他就已經喜歡自己了。
「因為她住在江南的干爹買了我舒家在京城的祖宅。那個老頭脾氣古怪卻又偏偏家財萬貫,他如何也不肯讓我購回被他空關的祖宅,所以我只能求右姑娘代我央求于他。」這因他年少不懂事而被人騙走的祖宅他說什麼也要為它重新冠上舒姓。
「原來是這樣。」認有錢老頭做干爹對冷艷派門人而言正如同靜花觀道姑必須下山化緣一般,這是入門必經的修行之一。
「現在還打算再嫁我大哥嗎?」舒季寅故作生氣地問。
「他都另娶了。再嫁他做妾不成?」心愛的男人就在自己身邊,別說舒季酉了,就算雷霆玉子還俗她也懶得看一眼。
「你敢!」舒季寅說著便支起身吻住她的唇,「這張我吻過的唇,今後再不許喚出任何男子的姓名,不許。」
這由第一次吻上她起就強壓在喉間的宣告終于可以月兌口而出!
她是他的。
從他神志昏失倒在她溫暖懷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種下了要佔為己有的霸道念頭。今日,這念頭在經受種種挫折、失落、疼痛之後,總算開花結果,結出世上最甜美的幸福。
當花小泵和舒季寅十指緊扣地出現在彥宅即舒家時,卻並沒有引起兩人預想中的震驚。
因為全家上下,除了翠兒和廚子就沒別人了。
翠兒是比花小泵還早看出舒季寅心思的人,她的震驚程度可想而知。
「呀!花姑娘,三少爺,你們回來了?」
僅一個「呀」而已。
舒季寅剛想開口詢問,只听廚房已經傳來了廚子的咆哮︰「翠兒,水開了!」
「三少爺,花姑娘,你們稍等片刻。我先去沖了水,給你們泡了茶再來侍候二位。」翠兒說著轉身向廚房飛奔而去。
「不如我們先將馬牽入馬廄吧。」眼看沒人上來替自己牽馬,舒季寅哭笑不得道。
「好。」花小泵點了點頭,總覺得這舒家怪怪的。
而沒想到更怪的事竟然還在馬廄中等著他們。
為何黃寶會在馬廄中?
完全將這個可憐媒人給忘記了的花小泵和舒季寅再次看到黃寶時,不由驚訝互望。
「黃寶應該不會是自己回來的吧?」花小泵大膽地揣測著。
「雖然是我的愛馬,但還不是神馬。」黃寶畢竟是馬不是鴿。
「那也就是說,有人把它騎回來的?」這人會是誰?
莫非是……兩個人腦海中同時躍出一個絕無可能卻又唯一可能的名字。
「黃寶是大夫人騎回來的。」手中端著茶的翠兒銀鈴般給出答案。
「右冷苗?」
「右姑娘?」
真君天尊吶!嫁給舒季酉的人竟然是右冷苗?!
「那大哥和右……大嫂人呢?」自從在四福館探知右冷苗的消息後,舒季寅一路追蹤快他兩日的右冷苗時就奇怪她為何沒去江南也沒回福建,反而變道來了濟南,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是來葛家村嫁給了自己的大哥。
「大夫人和大少爺去了江南,說是要拜訪大夫人在江南的干爹。」
也就是說,她帶大哥去江南找那個頑固老財主談買回祖宅的事了?
「那我娘呢?」
「老夫人被夜宿小姐接去南京了。」
原來是小夜將娘接走了。
舒季寅沉吟了片刻,忽然唇角露出釋然的笑來,「姑兒,我們走吧。」
「走?去哪兒?」不是才回來嗎?
「回京城。」既然大哥不會再和自己搶女人了,右冷苗又帶大哥去回購祖宅,再加上娘也有小夜照顧,濟南似乎有他無他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那他,也該為自己的事而操心了。
「現在就回?」
「是。」
「不歇一天嗎?」
「不歇。」
「為何這麼急?」
「當然急。」
「到底急什麼事?」
舒季寅看了眼問題不斷的花小泵,放柔聲音道︰「去你娘家提親。」
是了,她都忘記自己已經是有娘家的人了。
「不過,有件事需要你幫忙。」舒季寅遲疑了一下,眼中露出一絲懼色。
「什麼事?」
「那個水叢叢,你一定要幫我支開她。」當初要不是躲水叢叢躲得急,他也不會不吃不喝地趕路以至于虛月兌到差點一命嗚呼,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才遇到了他的姑兒。
「哦。」花小泵心虛地看了眼舒季寅。他如果知道他在自己的外甥女眼中早已變成了禽獸惡棍,不知會做何感想。
「姑兒,我會給你幸福的。」舒季寅握住花小泵的手,以為她眼中的游移是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
花小泵仰頭時,正對上那雙映著細碎陽光的褐瞳,如此明亮、奪目而讓人心動。
「你給的已經夠多了,以後,該我給季寅幸福了,為你洗衣做飯,為你生漂亮的孩子,為你活分分秒秒,直到天荒地老。」
花小泵沖舒季寅絢爛一笑。她曾以為兜兜轉轉的曲折情路永遠也不會延向幸福的彼岸,如今她回望那些強求、那些傷害、那些失之交臂,她才始知,原來真人早已在冥冥間給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歸宿,那便是他——舒季寅。
江湖上令所有妙齡男子聞之色變的聖劍小泵,那個追求感情太過認真執著的「花痴女」,終于找到了屬于她的幸福。江湖或許仍會有腥風血雨,又或許會出現更可怕的女子,但這一切都與花小泵無關了。
因為,她將忙于洗衣做飯,忙于生漂亮孩子,忙于將自己的分分秒秒拿來愛那個深愛著她的男子。
她會很幸福。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