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卓這才發現,原來房間里還站著另一個人。
可是,他怎麼了?一點也沒了平時的神采飛揚,似乎蔫蔫的像放了太長時間的茄子一般。
在他轉身離開的瞬間,一滴晶瑩自他垂下的發梢間滴落,飽滿地停留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邱卓怔怔地望著那滴水珠。
難道是淚水?那個自負的家伙,怎麼可能會流淚呢?
自己竟然不如幫佣的女兒。
回憶起方才房里的一切,憤怒的拳頭重重砸上纏滿蔓藤的牆。碾碎那些細女敕的睫葉同時也碾碎了自己心中那份稚女敕的情感。
爺爺不愛自己。
雖然他一直欺騙自己︰紀澤脈是你自己做得不夠;紀澤脈他是愛之深責之切;紀澤脈他心里是愛你的……
唇邊溢出一抹苦笑來,這都不過是自己在自欺欺人罷了。他根本就不愛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他的心被許多人和事佔著,那里有紀氏、有喻顏、有紀澤懷,獨獨沒有他——紀澤脈。就算如何努力都不會有。
痛苦地用手捂上臉,只觸到一臉的冰涼。
他說得沒錯,自己真沒用,真沒用。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從心底的那個裂口奔涌而出。溢滿了雙手,直直自指縫滑落,留下道道傷心的痕跡。
「原來你在這里,害我好找。」突然出現的爽朗聲音打斷了沉浸在痛苦中的人。
是邱卓!
自己這樣狼狽的模樣怎麼可以讓她看到。慌忙想轉身避開。卻已經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怎麼了?手怎麼受傷了?」邱卓一把抓過他那只剛才捶牆的手。
「沒什麼!」他口氣粗魯地急著想收回手。
「你……」注意到他掌心中的濕濡,邱卓的眸直直鎖定他的面頰。
他……真的哭了,可是為什麼呢?難道是紀老爺對他說了什麼重話嗎?
「不要看。」他閃開頭,額前的碎發擋住了半張面孔,那俊挺鼻尖的紅暈卻昭示著事實。
「怕人看?那你干什麼還要流淚!懂不懂男兒流血不流淚啊你!」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副窩囊的樣子。她印象中的紀澤脈就該是自負而驕傲的。就該是永遠不會認輸的。
聞言,也顧不得淚痕未干,生氣地拿眼瞪她,黑眸中有怒火在躥騰,「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有什麼不懂的!」她也被他惡劣的態度給惹毛了,「我看你根本就是被寵壞了的大少爺。被長輩批評兩句就不得了!天塌下來了!」
「莫名其妙!」這家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並沒有要她發表意見,她以為自己是誰!
「你才莫名其妙呢?世界總不會永遠繞著你轉吧。」
他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傻傻站在這里听她大放厥詞。舉步要走,卻被她用力地拽住,「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我不能再去哈佛了!」他咬著牙,重重拂開她握著自己的手。
「為什麼?你不是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嗎?」不會真是翹了一天課,就被紀老爺罰他不許上學了吧?這樣的處罰未免太奇怪了吧。
「因為那是一張沒有用的文憑。因為紀家不缺這張文憑。」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任務——去找回他那個離家出去的表妹。真是太天方夜譚,太好笑了。他在爺爺心目中的分量僅此而已。一個只能做做尋人事宜的由紀家白養著的沒用的人。
「我不相信!」
眼看著他十八歲就要從哈佛畢業了。這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多少富家公子哥擠破腦袋扔下一麻袋一麻袋的鈔票,就為了能混出一張名校畢業證書來充門面。而眼前這個家伙,可是憑自己本事一門課一門課考出來的。
「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和她多說又有什麼用。她不過和自己一樣,是個毫無分量、無關痛癢的小人物罷了。
「不是不去哈佛了嗎?」她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去收拾。
「我要去法國分公司報到了。」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來。那個曾經心心念念著要有一番作為的紀氏,不是因為自己表現優異而得以進駐,卻全然是拜表妹所賜。真是諷刺得很。
「紀澤脈。」她喚他,他卻並沒有放慢急急離開的步子。
她幾乎是撲上前去,才得以順利抓住他。
他終于停下了步子,注視著她的眸中沒來得及掩去心底的灰暗和哀痛。
「我相信你。」她喘著氣,發現原來追上他的步子是那麼累人的一件事。才幾步路已經喘得不行了。
「什麼?」他疑惑地皺起眉,黑眸逗留在她因激烈運動而紅撲撲的臉頰及閃亮的明眸。
「我相信你是最優秀的。無論是讀哈佛,還是進入紀氏作為員工。只要是紀澤脈,我就相信他一定能成功。」
他愣了愣,驚訝穿透了眸底的灰暗和哀痛。從她閃亮的眸中,他竟然讀到了那樣純粹而堅定的信任。她信任自己?在這個自己都幾乎要對自己放棄的時候,竟然還有人願意相信自己?
「喂。」她晃了晃他的右臂。有沒有搞錯,自己說了這麼一大堆感人的話,他竟然在發愣。
被搖醒的人,黑眸深深鎖住她。看來自己還不算是徹底失敗。好歹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候無條件地相信自己。
咦?他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眼神好奇怪。她抓了抓自己亂蓬蓬的發,又去翻衣領,然後再模上早上到現在還沒洗過的臉。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了?
黑眸在她身上停佇了良久,看著她那樣疑惑又尷尬的東模西扯,終于緩緩吐出兩個字︰「笨蛋。」
「喂!哪有你這樣對哥們說話的!」就算自己剛才語氣急了點,也不用罵自己笨蛋吧。這家伙未免也太記仇了吧。
「我本來就是最優秀的,誰在乎你這個笨蛋相不相信。」說罷,便丟下她邁著大步離去。因此她也沒注意到那雙因為自己一番話而再次恢復自信的黑眸。
「喂,別讓我失望啊。」她沖著那抹俊逸的背影彎腰喊著。
「讓開!讓開!」
一陣驚惶失措的叫聲伴著一個飛快踩著踏板的男生自原本寧靜的大學校園中飛馳而過。一路引得驚呼不斷。
「你給我站住!」
被驚擾的眾人還沒定魂,又被一個格子襯衫和淺色牛仔褲的短發女孩給嚇到。
騎在捷安特上的男生一回頭,眼見債主越追越近,狂吼一聲,如引爆了小宇宙般一溜煙地連人帶車迅速隱沒在人群中。只剩一句「小卓,你放心吧。我明天肯定會還你錢的!」在空中飄蕩。
「該死!」邱卓眼見人快沒影了。憤憤地將手中喝了一半撒了一半的空可樂罐重重朝那個人消失的方向扔去。
「唔。」一聲悶吭很快自不遠處傳來。
邱卓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不會吧!這樣隨便砸也能砸中那個壞蛋?難道自己無意間練就了百步穿楊?
不過……怎麼沒有自行車倒地的聲音?莫非……
「是誰!是誰膽敢在學校亂扔可樂罐!」
啊!那個聲音為什麼和校長的聲音那麼像?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會這麼背,學校這麼多人哪可能隨便扔一個可樂罐就能砸中校長?
而排眾而出,正怒視著自己的謝頂男人,不是校長又會是誰。
識相地側目避開校長眼中的兩道火龍。眼神卻在不經意間被校長身旁那抹白色身影吸引住。再也無法離開。
那挺拔如熨過的背脊、那雙越發深邃的黑眸、還有那張更為俊逸而稜角分明的臉龐。
「紀澤脈?」她略帶遲疑,卻還是將這個名字喚出了口。
黑眸中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顯然早已認出了她。
「紀先生,你認識她?」校長恭敬地「哈」到紀澤脈面前,眼角偷瞄邱卓的余光卻寫滿了不可置信。
「是我兒時玩伴。」他微笑著答道,眼神平靜而柔和。
沒有譏誚,也沒有張揚。竟然是平靜而柔和的?邱卓不敢相信地打量著他,對方以柔和的眸回望過來,唇邊的微笑始終好性子地掛著。
不對。這完全不是自己所認識的紀澤脈。紀澤脈應該是那種一看就很厲害的人。怎麼會柔順到像個好好先生呢。這兩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的銳氣呢?他的自負呢?統統跑到哪里去了?
「既然是舊識,那這位……」
「我叫邱卓。」免費送給校長一個甜美的笑容以期挽回自己剛才的形象。
「邱同學,就麻煩你陪紀先生參觀一下學校吧。」待板著一副校長臉命令完邱卓後,立刻轉頭並換上令人汗毛直豎的獻媚笑容,「紀先生,這樣安排沒問題吧?」
「很好。」他微笑著點頭。黑眸注意到校長旁邊那個已經憋笑憋到臉紅的人。
校長才剛離開,她便爆出仰天長笑,「天吶!他到中國學過川劇嗎?變臉變得這樣快。」
黑眸中也染上一絲笑意。
她這家伙,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不會是準備到我們學校讀書吧?」這個說法自己都覺得牽強。連哈佛都放棄了,沒理由來這個小柄讀大學。
「你很快就會知道。」他低沉悠揚的聲音好听得讓人不敢相信。
「真不夠哥們。」她佯裝嘆氣。
沒有反擊,他只是一笑置之。
「感覺你變了好多。」這個藏起了所有稜角和銳利的紀澤脈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是嗎?」仍是那平緩迷人的聲音,唇邊卻已染上淺笑。
怎麼可能不變呢。剛適應了法國分公司的節奏又突然被調到墨爾本,才在墨爾本拿下一個大CASE,喻顏那丫頭又溜到了奧地利。他一路就這樣頂著董事長孫子的稱謂空降到紀氏在世界各地的分公司。沒有人會在乎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們只想知道你憑什麼能在這里。終于,他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干將別人頭頂的問號轉變成了驚嘆號。可再回首,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紀澤脈了。
「為什麼不在香港讀大學?」其實今天的邂逅也讓他頗感意外。這個幾乎與紀宅一起已淡出自己記憶的人,竟然以這樣暴力的方式大大咧咧又出現了自己的面前。
「因為憑我的能力去不了更遠的國家。」她轉頭佯看樓旁綠陰,眼中剎那的黯然卻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眼。
黑眸深沉落在她那突然消沉的眉眼間,原來以她那樣粗糙的心情,心上還是會有陽光照不到的陰暗存在。
不過想來,她的煩惱也就是賬戶上的錢不夠,或是成績不夠優秀之類的小事吧。她真幸運,同樣是頭痛,自己在頭痛的卻是政治相佐的話,會對紀氏在當地的分公司有何影響;某時某處發生天災人禍時會不會妨礙了紀氏全球供應鏈的順暢;還有就是這樣努力,爺爺到底有沒有因此而對自己刮目相看。
想到自己堆積如山的問題,他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都已自顧不暇了,哪里還有閑空去管別人的樂與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