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刻意等他,他也沒刻意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電梯處,等電梯時,又變成了並肩的狀態。
電梯來時,他仍是按著按鈕讓她先進。電梯到達後,他按著按鈕請她先走。
「你去哪里?需不需要送你一程?」當兩人沉默著走到住院部大門口時,武靖宜忽然先口問道。
「如果不麻煩的話……」
「我既然問了。當然不會覺得麻煩。」武靖宜打斷何念,「走吧。其實我也有些事想問你。」
何念望著那個強勢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真的很「反感」這個霸道的女人,可是卻又很好奇她究竟想問自己什麼。
「你天天都來看陳導和李導?」武靖宜在車子啟動後,冷冷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疑惑。
「嗯。反正醫院離我單位近。」何念打量著車內的布置,或者說是打量著這個一塵不染卻連半點掛件擺設都沒有的車內環境。這還真不像是輛供女性專用的轎車。
「目的呢?」她接著問道。
「目的?」何念對這兩個字非常不解。環顧車廂的眼神也定定落在那個正從容駕著車的人身上。
「別告訴我你天天去醫院探望他們,只是因為太閑了。要知道電影院或是茶坊都是比醫院好上幾萬倍的休閑場所。」她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卻並沒有分神去看他。
「呵。」何念低頭一笑,「其實我早就料到了。說真的,你要是不讓我尷尬一下,我反而倒會覺得有些奇怪。」
她抬眼看了看後望鏡中倒映著的那個面帶嘲弄笑容的人,平靜的面容微現波瀾,「別說的那麼委屈。每次真正尷尬的人是我才對吧?第一次見面,你在完全可以表明自己身份的情況下,卻任由我誤會你是個裝修工人而不作解釋;然後在我給你名單的那次,你又很義正言辭地就信任問題狠狠教育了我一番;上一次,被你看到我恐血癥發作的狼狽模樣……」
當武靖宜由後望鏡無意中瞥到何念那雙深瞳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時,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于是聲音戛然而止。
「看來武小姐對我已是諸多不滿。如果我不再快點將誤會澄清的話,那勢必又要累積新的不滿了。」何念眼神穿過武靖宜,望向她側面窗外的街景,沉著聲道,「如果說我天天去醫院是沒有目的的話,那絕對是假的。我去醫院的原因是,我真的很同情那兩位老人。」
同情?他竟然同情那兩位老導演?他在說笑吧。他們倆所擁有的財富和地位,是多少人拼得頭破血流都無法企及的。
何念沒有看到武靖宜臉上那些反應內心的變化,一雙深瞳仍然望著窗外流動的景色︰「第一天偶爾想到要去看看他們卻看見一屋子的人,一撥接一撥,完全不顧他們是否需要休息,將病房擠得滿滿的,禮物堆了半間房。可是每個人平均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小時。接著,來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那些人即使來,也是敷衍性地詢問一下健康之後便急于獲得老人的幫助或是提出各式各樣的請求。每次來人,他們眼中都燃起期盼,可是人走時,他們那雙心灰意冷的眼神我覺得都能殺了我。我不懂什麼藝術更不懂什麼所謂的圈內事,我只知道,這兩個為工作奉獻了大半生以至于孑然一身的老人沒有真心關愛他們的人沒有可以依賴的親友。而我恰巧又是個工作輕閑、盛了滿腔愛心無處釋放的人。我想我這樣說,你應該能夠明白了吧。」
武靖宜為他的話而倒抽了一口涼氣,轉頭時,正對上他那雙閃著悲憫的瞳,只這一眼,武靖宜忽然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映在眼中的何念份外地明亮著。
「或許那也是我的將來。」她收回視線,剛才因他而微亂的心緒也重新被理順。
「你有選擇的權利,也有面對的義務。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與人無關,與天無關。」那般淒涼的晚景卻被光鮮華麗所包裹著。想到得到表面的華麗就必須忍受內里的淒涼。
「你把命運看得太簡單了。這個世界完全不會按你的意志行事,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是神而不是人。」面對命運時,沒有人有選擇的權利,卻都要承擔著面對的義務。所以才更需要把握機會、才更需要力爭上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承擔時更加有備無患。
「是你把命運看得太復雜了。你想用自己的意志去影響世界,這樣的人生怎麼可能不痛苦?你能影響的你能作主的由始至終只有你自己而已。人生是件太公平的事,你想獲得就必須付出。比如我想得到更多心靈的自由,我就勢必犧牲相當的物質的擁有。」他沒車沒房,最頻繁的娛樂方式就是看書看碟和沉思,餓時通常煮些面煎個蛋便應付了一頓。可是他很享受很滿足這樣簡單到極點的生活。
「可是值得嗎?為了看不見模不著的心靈自由而放棄了物質的保障,我想這樣的人整個社會都不會認同的。」心靈的自由?她還是比較傾向于在自己買的大房子里享受空間的自由。只有高高堆起的物質基礎才能讓人獲得真正的自由。
「如果得到了整個社會認同卻失去了自我的認同,那活著還真的有意義嗎?人生是個過程,這個過程不是用來累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財富,不是用來贏得別人的羨慕和掌聲,這個過程是讓我們細細去體驗生老病死的變化並從中感悟每個不可逆回的階段的美好。」
「我們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
「呵。的確是兩個星球。」
兩個人同時望向對方,半秒鐘後,彼此不自禁地露出笑來。
怎麼會讓自己遇到眼前這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兩人心底同一時間發出感嘆來。物質對她來說是生命中最安全最重要的保障,失去它們她便一無所有;精神世界是他內心最遼闊的一片領土,即使失去一切他也不在乎,因為他早已是主宰自己內心的王者。
「你那天,怎麼會知道洗手間發生了意外?還有那些藥物,我不記得自己有讓你準備。」她將話題引回現實世界,那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
「你忘記了我當時在監控室?每個安全出口的門上都裝有攝像頭,我當時看到你和你同事匆忙走到休息區就覺得事有蹊蹺,然後又看到你們在洗手間門外驚駭的表情便意識到肯定是出事了。因為從頭到尾你們都是閉著門開會,並沒有外人進出,所以我斷定發生的意外肯定和110無關,所以我立刻打電話叫了救護車。至于醫藥箱和急救藥物,那是因為你再三提醒有需要照顧的老人,而老人大多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聚會又容易引發情緒的波動,所以我才會預備了些救急的藥物。」
武靖宜自認是個仔細而謹慎的人,卻也不得不為何念處事的周到與果斷而在心中暗自生贊。如果他不是那麼沒有志氣,或者用他的話來說「追求心靈的自由」,他的成就應該絕不僅止于保安值班隊長。
「在那棵柳樹下停車就行了。」何念指著車前的柳樹道。
「你家住在這里?」武靖宜環顧車外,完全不像是個住宅區該有的模樣。
「前面就有公交站點。有部車直接停在我家樓下。所以這里就可以了。」
何念這一說,武靖宜才注意到不遠處的確有個公交站點。所以說,和他的交談也就此打上句號了?
「那好吧。再見了。」她打開車門保險,對著他淡然道。
「多謝你送我這一程。再見。」他朝她感謝地點了下頭,既而便開門離開了。
武靖宜目送著那個才走出沒兩步便開始大步追起一輛正要入站的公車的他,看著他身手矯健的一路飛奔著、看著他和一群人一起擠上擁擠的公車,看著那輛載著他的公車在排出一道尾氣後又緩緩啟動。
「應該不會再見了吧。」武靖宜對著那輛已經駛遠的公車輕聲自語了一聲。垂下眸的同時,腳已經踩上了油門。一個調頭,車子背朝著剛才的公交站點揚長而去。
或許就像載著彼此的兩輛車的行駛軌跡一般,她和他,是注定要在人生道路上背道而馳的兩個人。
武靖宜喝了口杯中的咖啡,眉頭立刻不悅地擰了起來。咖啡中竟然加糖沒加女乃。吳凌今天是怎麼回事?文件送錯部門、資料印錯份數、現在連自己喝什麼樣的咖啡都忘記了。這樣一蹋糊涂的辦事風格完全不像她所知道的吳凌,倒更像是那個楞楞的王鎬。
「主任,內刊的美編已經把下個月的雜志拍好了。這是打印板。」吳凌將樣稿遞到武靖宜面前時,唇角掩不住不斷上揚的愉快訊號。
武靖宜打量著眼前這個透著古怪的家伙,剛才明明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現在怎麼又好像偷吃了魚翅一樣開心。
不動聲色地翻看著面前的樣稿,漠然的聲音忽然問道,「是不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嗯。是他……」吳凌想也沒想就點頭應道。當看到武靖宜那雙探向自己的眸時,才意識到自己太過開心以至于說漏了嘴。連忙噤了聲。
「都已經開了頭了,怎麼不把話說完?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開心得連工作的心思都沒了。」武靖宜合上面前的打印板,索性雙手抱胸等著吳凌繼續。
「主任,其實……」吳凌看了看武靖宜,口齒含糊道,「其實是私事。」
「不方便告訴我嗎?」武靖宜問是這樣問,可顯然沒有放棄的意思。
「當然不是。」吳凌說著說著,雙耳竟然泛起紅來,「主任,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在會議中心時,那個把陳導和李導送去醫院的保安嗎?」
武靖宜怔了怔,很快又恢復到慣有的冷然道,「那天保安有好幾個,記不太清了。」
「就是最帥的那個。」吳凌垂下眸,露出羞澀的笑來。
「我不記得那天有哪個保安長相超過了我們藝術中心的男演員。」武靖宜冷冷道。從來就沒覺得那個人有什麼帥氣的。
「不是那種帥。他的眼楮又堅定又溫柔,他的聲音讓你一听到就會生出安全感來。還有那身淺藍的制服,就像是為他定做的一樣。」吳凌說時,眼中閃動著仰慕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文科生。不過你沒必要再這樣形容下去了。直接告訴我你今天上午工作亂七八糟的原因就行了。」吳凌那些夸張的形容讓她覺得相當反感,甚至是不悅。她非常不喜歡他被其他女人用這種夸張的方式來形容。因為他哪里有那麼好。
「主任,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他的名字和聯系方式。可是我一直沒敢聯系他。今天上午,我鼓起勇氣給他打了電話。但是前台告訴我他還沒上班。我給他留了言以後,一直在等他的電話。然後剛才我真的接到他的來電了。他竟然還記得我,而且還答應星期六和我約會了。」說到最後,吳凌只差沒跳起來以表示她的雀躍。
「那很好。既然約到了他,相信你也能回復到正常的工作狀態了吧。」武靖宜再次翻開面前的打印板,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稿件上。
「是的。是的。我一定會加油工作的。」沉浸在喜悅中的人一個勁地點著頭。
「那你去忙吧。等我看完稿件會叫你的。」埋頭看稿的人揮了揮手示意吳凌離開。
「嗯。那主任我過會兒再來拿稿件。」吳凌離開時,高跟鞋在地面踩出一連串輕快的旋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