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翌日凌晨。
明亮的晨光透過鏤花窗格灑落床前,微微刺痛她的眼,半眯著眼揉一揉太陽穴,感覺耳朵里像塞進一面銅鑼, 敲個不停,頭痛欲裂!
這酒果然是傷身的。
扭動一下略顯僵硬的脖子,她的臉頰不經意地踫觸到某件物體,詫異地偏過臉一看,入目的景象令她一時忘卻了呼吸——一張睡顏近在咫尺!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詫異,無心怎會與她同床共枕睡了一宿?難道是她酒後亂性,做了什麼出軌的事?
嘶——
她倒抽一口涼氣,微微掀開被褥往里一瞄,幸好!她與他都穿著衣裳。
平穩一下悸亂的心跳,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悄悄往床外挪,或許是過于緊張,足踝不小心踫到床柱,木床唧唧作響,熟睡的人兒忽然皺眉,翻個身,壓住了她的衣袖。
心,怦怦跳得急,她屏住呼吸,一點點地把衣袖往外抽,袖子從他身子底下解月兌出來,她剛松了一口氣,不料,他又翻了個身,長長的睫毛微顫,如蝶翼翩然飛起,驚現了烏黑晶亮的瞳人,清澈的瞳仁里映出她那張略顯驚慌的臉——她正想跨過他的身子離開床鋪,剛張開兩腳跨到他身上時,他卻醒了,她以極其曖昧的姿勢伏在他身上,做賊心虛地與他面面相覷。
莫無心呆呆地與她對視片刻,突然綻開笑顏,伸了個懶腰,雙手順勢向上勾住她的脖子,以濃濃的鼻音撒嬌似地喚一聲︰「九天,早啊!」
軟噥的語調拖帶著甜膩的尾音,加之慵懶魅人的眼波遞來,她頓時心跳失速,手腳發軟,「砰咚」一聲從床上直直落至床下,又飛快地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手死死地捂住了鼻子,指縫間泄出一縷殷紅。
她慌亂地踹開房門,也顧不得穿沒穿鞋,撒開腳丫子,一溜煙兒沒了影。
看著那倉惶逃遠的背影,一絲狡黠的笑波盈上看似清澈無瑕的眼眸,其實,他方才一直在假寐,就想逗逗她,看她還有沒有女兒家的嬌羞模樣,唉!結果是壓根沒見著她怯怯羞羞的樣兒,反倒見她滿腦子歪念地噴了鼻血,這種反應落在男子身上才算正常吧?
他下了床,偷偷打開她的包袱,翻出一件藏青色長衫,換下那件綺羅裙裳,恢復一身男兒裝束,把裙子卷做一團胡亂塞到床底下,一雙大尺碼的繡花鞋也踢到床底下,眼不見為淨!
他赤著腳跳到門口,正想扶一扶那兩扇踹歪了的房門,眼角余光卻不經意地瞄到院落里站著的兩個人——扶九天與一名頭戴無腳襆頭的公差。二人似乎在談論些什麼,當扶九天從懷中掏出一張文書給公差看了看後,原本凶神惡煞似的公差立即緩和了臉色,露出諂笑,連連致歉著退了出去。
扶九天將那張文書疊放于袖兜內,滿懷心事地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忽又想到什麼,猛一抬頭,恰巧與莫無心疑惑的目光撞在一起,看到那雙清澄的眸子里流露著些些擔憂,她的眼神溫柔地浮動一下,回到房中,關上房門,見他穿上了她的衣衫,心中一動︰真像……烙上了她的印記。
撩過他的發,她微微一笑,「我幫你束發可好?」
莫無心看著她,眼神清澈含笑,開心地點了頭。
持一把木梳,對著一面菱花鏡,她輕柔地梳理他的發,發上的清香沁入她的鼻息,神志忽有一絲迷醉。發絲在她指尖纏繞不休,千絲萬縷!
從菱花鏡中,她看到他眼中無聲的關切,他則看到她眼中的隱憂。鏡中除了他與她的身影,扶九天還敏銳地透過鏡子捕捉到窗邊一閃而逝的一道人影!
行蹤暴露,不但公差尋上門來盤問她只身來到金陵的意圖,昔日的仇家也隱藏暗處時刻窺探著她,只要有一絲的疏忽大意,那些人就會從她背後放冷箭,置她于死地!
危機叢生!
此刻,最危險的,就是留在她身邊又毫無自保能力的莫無心!這個渾金璞玉般的少年,清麗的眉眼,玲瓏心竅,無須她多說什麼,他總能猜到一些,看似天真無瑕,實則狡黠又會使壞,有時又可愛羞澀,如同一只剛出巢的小狐,當真讓她舍不得放手!
束起他的發,手中清涼柔滑的觸感,令她留戀、不舍!
暗自打定了一個主意,她故作輕松地問︰「今日無事忙,咱們出去游玩一天,逛逛金陵城的繁華鬧市,可好?」
莫無心眼楮一亮,拊掌稱好,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往外走。
金陵的東大街,商號林立,行人熙來攘往。
走到街上,莫無心滿心愉悅地挑揀貨攤上琳瑯滿目的物品,看到稱心的東西,就睜著大大的眼楮看著扶九天。
抗拒不了他那期盼的眼神,扶九天大方地掏錢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買下——捏好的面人、滑稽的面具、精巧的紙鳶、十支糖葫蘆、麥芽糖……吃的、玩的、用的、看的,兩只手是捧不過來了,偏偏他是捧到手里的就不再去看,兩只眼楮又往街邊貨攤上溜來溜去。
「九天,我要那個!」
童心未泯的他指著貨架上一只圓圓大大的錘丸。
他的手一指,她就來了連鎖反應——往口袋里掏錢。
「幫我拿著。」
他把買來的東西統統丟給她,只留剛買的那只錘丸,把錘丸頂在頭上,伏球滾後背,立時球回頭頂,一搭「打秋千」,球遠遠地飛了出去,擊在一面牆上反彈回來,他用足背一接,抬足,倒立身子,球滾回頭頂,他站了起來,頭頂著球沖她笑。
鬧市里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時下無論平民百姓或王公貴族都風行蹴鞠,市井內隨處可見踢球嬉鬧的人,如他這般球不落地、技藝精湛的,除了齊雲社,民間也不多見。
玩了一會蹴鞠,他又往熱鬧的地方鑽,擠進一處勾欄瓦舍,笑喚︰「快來看,這里好熱鬧!」
扶九天手捧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貨品,慢吞吞地尾隨他進入一座瓦子蓮花棚,佔了一處高高的座位,看戲台上嘌唱、說史、傀儡、影戲……精彩紛呈,看官欣賞到妙處,少不了又是一通喝彩。
她也是少有空閑來勾欄瓦舍里瞧這些伎藝,把手中的東西擱在身旁一張空座上,她難得來了興致,翹首看台上藝人伶官的精彩表演。
「快看!末泥(主角)上場了!」
身邊的人兒歡呼雀躍,她一看,戲台上正輪到雜劇上演︰末泥、引戲、副淨、副末、裝孤和旦,出台演員六人,分飾丞相、一僧、一道、一家丁、二官員,講的是《元祐黨禁》,戲風滑稽——
僧人入丞相府驗度牒,度牒為元祐年間頒給,宣無效,令人扒下僧衣,強令還俗。道士情況相類,下場相同。官員求職,官告為元祐年中頒發,宣就此除名,削職為民。眾人頌丞相「紹述」之德,家丁來附耳報告︰「今自國庫領來相爺薪俸,共一千貫,可全是元祐年間所鑄錢,請您定奪。」丞相眼珠一轉,低聲吩咐︰「速從後門搬運回家。」不想被侍候于旁的另一官員見到失聲喊︰「丞相對元祐怎麼兩樣態度!」
這出戲諷刺時政荒唐,揭露官場齷齪,莫無心看得大呼過癮,忽又扭頭沖扶九天冒出這樣一句感慨︰「你看,這個丞相恬不知恥、貪圖金錢,著實可惡!如今除了京城這一塊歌舞升平的繁華地,其他地方都倍受苛稅、災荒、戰亂之苦!可惜有人看不到哀鴻遍野,一心只求名與利,一心只想助紂為虐!你說這人可惡不?糊涂不?」
這一番話問得扶九天啞口無言,喉嚨里像扎了根刺,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無心所講的,正是她不欲與他辯駁的。
「這人是不是很糊涂?」他執意追問,希望能從她口中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
但是,她令他失望了,「不!或許這個人是有苦衷的,也或許這個人有著畢生追求的一個目標,是不能半途而廢的!否則,放棄了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就等于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你明不明白?」
他很認真地問︰「如果這個人所追求的目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明知是錯,這個人還要執迷不悟,繼續錯下去嗎?」
「只要這個人認為是對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她還是會堅持到最後!」她有她的堅執。
他瞪著她,直瞪得她雲里霧里,不解他為何這般惱火,對著他的怒氣,她依舊是笑眯眯的。
她的笑,在他看來就是輕率與薄情!
心中一痛,他霍地起身,憤然拋下一句︰「十足十的朽木!」轉身沖出蓮花棚。
「噯?」
挨罵的這位一臉茫然,她哪里惹著他了?仔細回想,她仍找不到癥結所在,無奈地搖搖頭,捧起一堆貨品走出棚子,抬眼就見他正面壁站在一個角落,她走到他身邊輕喚︰「無心!」
他把頭扭到一側,後腦勺對著她,愣是不搭理。
還在鬧別扭啊?她好氣又好笑。這人居然犯起小性子來了!她從一堆貨品里挑出一支糖葫蘆遞到他眼皮子底下。
「哼!」他一甩頭,瞧也不瞧這糖葫蘆。
她又挑出一塊麥芽糖湊到他嘴邊。
他抿著嘴,抬高下巴,瞪著人家屋檐斜掛的一塊碎瓦。
哎?還不行哪?把懷里一堆雜物翻了個遍,她抓起那只圓圓的錘丸往他頭上一擲。
「咚」一聲悶響,正憋著一肚子火的人兒伸手模模額頭,喝!腦門子被砸出個大包包,這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霍地轉身瞪她。
她仍是笑眯眯的,取出紙鳶問︰「咱們放風箏去,好不?」
「不去!」他悶悶不樂,「你不是有正事要辦嗎?干嗎又浪費時間來陪我?」
「你是不願意我陪在你身邊嗎?」
他默默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
她抬手輕輕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心中一股無名火被她那溫柔的指尖悄然拭去,他微微嘆口氣,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骨骼縴細,略顯粗糙,手掌上一個個厚繭磨得他掌心發癢。由這繭的厚度,他便知她昔日定是吃了不少的苦!指尖微微搔拂她的掌心,他問︰「我陪在你身邊,你覺得開心嗎?」
「當然開心!」
手心越來越癢,她用力握緊他的手,默默感覺包攏在手中的那份酥潤微涼的溫度,心湖蕩漾了一下。
「我要騎著馬去放風箏!」他興致勃發。
她沉吟片刻,毅然點頭,「你在這里稍等片刻,我去牽匹馬來。」憑著丞相大人的親筆文書,她可以在驛站借用一匹馬。
他點點頭,目送她拐入一條巷子。
獨自一人站在角落里枯等,他無聊地數著眼前晃過去的一雙雙各式各樣的鞋。驀然,一雙紅黑兩色交雜的長筒軟靴從他低垂的視線里晃了過去,又折了回來,停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