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末,夜黑風高,唐家大院里頭閃動著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靈堂內一片漆黑,帷幔遮掩的那具靈柩發出砰然一聲響,幾個人躡手躡腳地抬著棺材穿出靈堂,東西廂房隨之傳出一些奇怪的動靜,似乎是鐵錘、鏟子的敲挖聲,也似乎是拖移箱子的沉悶響聲,又似乎是掀瓦挪梁的乒乓聲,其間還夾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留宿在主人房里的那位客人似乎是醉得不省人事,盡避唐家大院里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持續了很久,他照樣雷打不驚、睡得香沉。
鬧騰了一宿,直至晨雞報曉,東方吐露一抹魚肚白,縣太爺一夢醒來,睜開眼竟看到一片藍天浮雲!他居然露天睡在一堆廢墟瓦礫上!
一夜之間,唐家大院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情形就像聊齋里一個書生夜半誤入一處富麗堂皇的王侯豪宅攬了一夜艷遇,第二天醒來卻發覺自個睡在一片墳崗之中!令人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他從瓦礫堆中坐了起來,四下里張望,看到原先那扇掛了桃木神草的宅門倒還留在原處,門開著,三個肩扛鋤頭、鐵鍬的泥腿漢子悶不吭聲地坐在門檻上,六只眼楮盯準了他,眼里頭滿是困惑猜疑之色。
看到這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悶葫蘆」,他也愣了一下,定定地瞅著人家,也不吭聲。
見這位縣太爺的表情似乎比他們還要迷糊,三個泥腿漢子終于憋不住開了口︰「唐家人昨天夜里拆了自家房子,掀了房梁屋瓦,偷了大人的驢車,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家子人全搬走了。今兒早上天蒙蒙亮,咱就看到唐家人像是被凶神追著,匆匆忙忙、慌慌張張離開了不毛山。依照賭約——大人在三日之內如能將唐家人逐出不毛山,咱幾個就算賭輸了,分文不取也要幫大人干一樁力氣活,扛著鐵鍬來此處開挖排水渠道自然不是問題!咱哥仨就是不明白您是用了什麼法子居然能讓一個老頑固改變立場,不吵不鬧就卷起鋪蓋挪了窩?」
醒了酒的縣太爺像是沒長記性,滿腦子糊涂賬,「唐家人搬走了?昨兒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怎的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昨兒個我喝了關外白家送來的一斤二鍋頭,那個滋味呀……」
得,正事兒沒說清楚,他倒是與人品評起「二鍋頭」了,把那酒中滋味細細回味一番,他這才施施然地起身離開。
三個泥腿漢子看他走到拆了圍牆的一片空地旁,偏又繞了回來,由豎在原地的唯一一扇宅門口走了出去,一人忍不住本噥一句︰「酒醉時瘋瘋癲癲,酒醒時痴痴傻傻,這麼一個糊里糊涂的人,居然還是個官!」
年紀稍大些的一個泥腿漢子似有感悟︰「你以為自個比他聰明?到頭來人家一個錢仔兒都不用花,咱們還不是得幫人家干力氣活!我看哪,他這是在裝瘋賣傻!」
旁人在背後嘰嘰喳喳,閑言碎語飄入耳中,東方天寶絲毫不予理會,趿著雙木屐走上市橋,佇立橋上,縱目遠望。天邊,暖日與明霞光輝燦爛,漂泊如萍的浮雲借著風兒往南去,南方呵,那繁華綺麗的京城,那氣派的宮牆圍著的依依楊柳、點點飛絮,歷歷在目!
三載光陰,彈指一揮,不知京城里今日的天氣可好?
將一縷心思拋于遠方,東方天寶徒步穿過幾條街,回到自家「門口」。說來可笑,當年自己是為了斬去俗世紛擾才砌了一座死人墓,作為落腳棲身之所,旁人眼中驚世駭俗之舉,只不過是他用來埋葬過去那個鋒芒畢露、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率真少年,自此韜光養晦,在不毛山當一個時而瘋癲時而痴傻的小小芝麻官,好不悠閑自在!
但,人活著,逃入死人墓中又有何用?這不,麻煩還是照樣找上門來——
東方天寶站在自家門前,仰頭望著墓冢頂部一個涂脂抹粉、身穿裙裳的須眉男子,看他長了胡須的臉上貼的那個花黃涂的那個胭脂、裙裳底下平坦的胸部和健壯的體魄,這人妖似的模樣當真嚇跑了不少人,整條街上除了他自個,只剩東方天寶一人目不轉楮地瞅著他。
采納旁人一計「妙招」,男扮女裝犧牲色相來引誘縣太爺上鉤的飛鷹是雄赳赳、氣昂昂地穿著裙子站在墓冢頂部,看到底下有一雙笑波蕩漾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涂了厚厚一層胭脂水粉的臉皮也臊紅一片,他惱羞成怒地沖人吼道︰「看什麼?我這個樣子是給縣太爺看的,你個嘴上無毛的小子少給我起那歪念,閃一邊去!」
看來這個可憐蟲是被人給「忽悠」了,縣太爺何曾染過這種不良嗜好?
東方天寶也不作任何解釋,只問︰「听閣下口音,是打京城來的吧?」留意到此人腰間佩掛著一枚雌黃的青字牌,他心頭微微一動,「閣下是京城驛站的遞鋪?持令來找此地縣令的?朝廷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十萬火急的事才會用上一塊牌令,雌黃的青字牌……此人鐵定是來傳聖旨上諭的!不到萬不得已,朝廷里那位主子絕不會派人到不毛山來找他!回想神龍天子每次見到他時牙根發癢、又氣又恨,偏又無可奈何的那種神態表情,他便莞爾一笑。
飛鷹看著這個人兒在晨風中展顏而笑,光華盈溢的眸子里漾起勾人笑波,眉目間動人的風情,饒是堂堂須眉男兒也經不住這人兒淺淺一笑,他只瞧了一眼,竟瞧得呆住了!被那雙含笑的眼楮所注視著,他的神思猝然恍惚,沖口說道︰「沒出什麼事,是皇上要招五品以上的官員在七日之內速速入京,朝中議事!」言罷,神思依舊恍恍惚惚,渾然不知自個已將皇上一道密旨隨隨便便說了出去。
「七日之內?」由東陲邊境往返京城最快也要三四天,除去這個遞鋪在來此的路上花費的時日,已容不得再耽擱了!東方天寶抬手敲響墓門,門開了,那個渾似野人一族的少女站在門內,以母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他。
「收拾一下,我要離開此地。」話落,看到門內的少女紋絲不動,仍直勾勾地盯著他,眼中強烈地透出一種執拗,他無奈地補上一句,「你隨我同去!」
少女露齒一笑,藏在身後的兩只手這才伸了出來,手中早就拎上了一只輕便的包袱。
他接過包袱,叮囑︰「記住,離開此地後,不準使著狼性亂咬人!」
少女用微尖的兩顆門牙咬著下唇,良久才點了點頭,眸子里仍隱著幾分獸狼般的野性光芒,只在看著他時,眸中才泛出些些屬于人類的情感。
雙指攝唇,少女吹個響亮的哨子,遠處便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火紅的烈馬如馭風奔馳,一瞬間奔至主人面前,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發出長嘶。少女蹬足躍上馬背,立于馬鞍後方。
東方天寶挽轡飛身上馬,撫一撫愛騎火浪般的鬃毛,輕聲道︰「走吧,赤兔,是出山的時候了!」
烈馬長嘶,一物橫空飛來,砸在飛鷹頭上,恍惚的神思驟然清醒,他撫著腦門一臉茫然地看看四周——凌晨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見半個人影!只是他的足側猛然間多出一枚縣衙的官印,這是東方天寶刻意留下的。
飛鷹撿起官印,站在高處極目望去——
渲染在東方的一片霞光瑞雲被北面吹來的疾風卷散,東風未起,倒春寒里陣陣朔風來勢洶洶,吹散東南方的瑞雲祥兆,送來鉛雲蔽日。
這天,陰晴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