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雲蒸霞蔚。
清風徐來,檐下一串風鈴迎風而動,丁冬微響。
自一夜荒誕的夢境中悠悠轉醒,念奴嬌茫然睜眼望著床前一簾青紗。
晨風入室,紗帳翩然而動,微開一道縫隙,放眼張望出去,才知自己正置身于一間斗室。小小的空間,陳設簡潔,窗明幾淨。
床前一張書案,案上攤開了一卷書籍,一個素衣人兒坐于書案旁,懶懶散散地支手撐著下巴頦兒,微眯雙眸望著躺在床上的她。
素衣人兒背對著一扇小窗,窗外一片桃樹林,桃花盛開,艷色灼灼。三兩片花瓣被風輕輕托著飄入窗內,悠然旋落在書案上一盞清澈碧綠的茶湯中。一縷茶香裊裊升騰,淳澈淡雅,安人心神。
畫一般的美景,畫一般的寧靜,還有那畫中的人兒!她看得幾乎痴了。
從未見過這等眉目如畫的絕色人兒,那一雙隱去光華的眸子,彌漫著淡淡的霧,朦朧的霧色如窗外一片桃花迷障,不由讓人深深陷了進去。如此醉人的眸子里卻映不出她的影子,他似乎在望著她,又似乎將目光透過她落在虛無縹緲之處。面對著床上一個活色生香的尤物,這個男人居然在發呆!
念奴嬌瞪了他半晌,只覺他那雙眼楮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你是什麼人?」她問,他不語,「這是什麼地方?」她又問,他仍不語,「為何將我擄到此處?」她問了三句,他連眼楮都不眨一下。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呆的男人,簡直像個傻子!
莫名其妙地被人從宮城禁苑布置一新的洞房里強搶出來,擄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擱在一張床上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子盯著發呆,此時此刻,念奴嬌非但沒有一絲困窘、惶惶之態,反而面色如常,平靜甚至是冷漠地回視對方,月兌口的語聲冷冷脆脆,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出去!本公主不需要一塊木頭來伺候,去找個能開得了口的人來!」
「木頭?」弧線完美的唇瓣微動,發呆的人兒眨了眨眼,惑然四顧,似乎在找她言中所指的那根木頭。房間就那麼丁點大,他找了找,目光最終又落到她身上。此刻,她是筆直地仰躺在床上,渾身動彈不得,確實像一根木頭。
念奴嬌不是不能動,而是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動。她僵著身子,玉容漸漸凝了霜,「你們中原人嘴邊不是總掛著孔孟之道嗎?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中土的民俗風情、包括中土語言,她學得精,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素衣人兒點個頭,當真背過身去不再看她。
丙然是個呆子!
她放松警惕,躺在床上微微動了一下,雙手在棉被里頭一陣模索,模不到半片遮體的衣物,她不禁變了顏色,兩彎細眉一挑,目蘊殺機!
嘶啦——
裂帛之聲倏起,垂在床前的一簾青紗被撕扯下來,紗帳翻動,人影一旋,青紗飛快地纏繞在胸部,又疊了幾層繞上細腰,垂灑下來,半掩了赤果的嬌軀。舞者靈活曼妙的身姿自床上翩然飛起,挾著婆羅門花的香風旋過,念奴嬌赤著足、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素衣人兒背後,緩緩抬起一只手。
素衣人兒的對面掛著一面銅鏡,鏡子里照著他與她的影子——她輕悄悄地站在他身後,長長的睫羽掩去了眸中幽光,她緩緩抬起手來,如同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正在為丈夫披上一件外衣,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地往他雙肩搭去。她的指尖女敕如青蔥,巧捻蘭花;她的臉上帶著一種悲憐的表情,楚楚動人。如此悲憐的神態,如此縴美柔女敕的指尖,卻隱含殺機,頃刻便能置人于死地!
蘭花指已輕輕點落在頸側,鏡子里的他突然無聲地一笑,笑顏魅人,卻也笑得叵測驚心!
她的手猝然僵凝!殺氣撲騰的一剎那,她猛然看到自己臂上的一點殷紅——守宮砂完好無缺!指尖終是往下一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呆子!」落在耳畔的一聲喚,嬌柔婉轉,全然不似方才的高傲冷漠,他終于轉過頭來,看著她眸中幾分巧媚之色,他似乎又呆了幾分,「乖,快去幫姐姐開門,姐姐折一束桃花來綴在發上,是不是更好看?」她輕輕一挽發絲,美目流波一轉,瞟了他一眼。被如此嫵媚的秋波射中,是個男人,骨頭也得酥軟幾分!
他呆呆地看著她狐般巧媚的眼神,呆呆地點了個頭,依言走到門前,當真拉開了房門。
「木頭呆瓜!」
門一開,他的耳畔彈落一聲冷嗤,眼前一花,香風旋過,房中已不見了念奴嬌的身影。
桃樹林里青紗翩閃,伊人動如月兌兔,逃之夭夭!
素衣人兒站在原地,目送她遁入桃林深處,細細回想,方才念奴嬌即便露出一副巧媚撩人之態使詐蠱惑他時,臉上依舊不帶一絲笑意,「突耶當真是盛產巧詐狐精之地!」他微微一哂,氣定神閑地坐回書案旁,面對著敞開的房門,端起一盞香茗,吹了吹茶湯上浮著的幾片花瓣,淺呷一口,狀極悠閑地賞著窗外桃花,一根手指輕敲桌面,咚咚……敲到第十下,桃花林里青紗一閃,房門口破風之聲驟響,方才逃了的人此刻又回來了,來得竟比去時還快!
「混蛋!」念奴嬌一陣風似的逃回屋中,紅著臉、喘著氣,劈頭就沖他罵了這一句。
他端著茶盞,目光往她身上一溜,笑波微漾。她以青紗遮胸裹腰,身上仍著大片冰肌,玲瓏曲線畢露,當真是秀色可餐!
「姐姐摘得桃花否?」
听得這個呆子當真喚她一聲姐姐,她想惱又惱不得,瞪了他半晌,總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為什麼不先告訴我,這里是和尚廟?」她臉上紅暈未退,不知是氣的還是臊得慌?
他但笑不語。
「為什麼不告訴我,穿過這片桃林,就是和尚洗澡的澡堂?」
她穿成這個樣子,闖到澡堂里,偏巧又撞見一池子光溜溜的和尚,被幾十雙眼楮瞪著瞧倒也罷了,可氣的是,姑娘家還不覺得臊,一池子的禿驢卻像遭人強暴了似的四處逃竄,驚起一片驢嚎。佛門淨地,秀色可餐的她卻被人當成老虎趕回籠子里,面對著這個呆子一臉莫測高深的笑,她心里一毛,感覺夠邪門的!
「把本公主的衣裙還來!」她冷下臉端起架子,速戰速決。
他啜一口茶,不緊不慢地答︰「當了。」
「當了?」她听不懂他說的是哪一國的話。
「本官很窮。」他放下茶盞,道,「寺廟的淨齋是借給進京趕考的書生住的,咱們在廟里落個腳,還得交香油錢,一日三餐也得花錢,本官囊中羞澀,只好讓可兒取了你身上新娘珠飾衣物去一趟典當行……」
「你把我的衣飾拿去當了?!」念奴嬌牙根也開始發癢,敢情這呆子是憑著一張俏臉吃軟飯的?
「莫要生氣。」眸中笑波擴漾,他拽住她的手搖一搖,笑喚,「姐姐。」
猛然看清了他眼中的調謔笑波,她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是你!」昨夜天香殿里一片漆黑,她借著月光只看清入室之人那雙光華熠熠、笑波蕩漾的眼楮,「昨夜是你將我擄到宮外的?你究竟是什麼人?有何企圖?」難怪她總覺他的眼楮有些熟悉,昨夜的癲狂酒徒竟是今日這木頭呆子,被人連耍兩次,她心中氣極,嬌靨冷得能刮下霜來。
「我是個官,擄你只是職責所在!」他有問必答,懶懶散散的語聲如同與人打太極,四兩撥千斤。
「擄人是強盜行徑!」他居然冠冕堂皇地說是職責所在?!「你夜闖禁宮擄了我,又拿了我的衣飾去典當,換得銀兩再給我找安身之所……」她此刻反倒覺得他是個瘋子,「找了個和尚廟來藏人,便以為皇上的人搜不到此地了?你是個多大的官,膽敢擄皇上的女人,是不是活膩了?」他想擄人勒贖嗎?
他低頭啜茶,不語。門外倒是來了個人,沖房里的人這麼一招呼,她便明白他是個多大的官了,「施主,宮里來人了,指名要見姓東方的混……縣令,說皇上給你下了聖旨!」
來的是個白眉白須、面如古月的老和尚,身披袈裟,手握禪杖,站在門外跟一尊鍍金的佛像似的,眉眼嘴角也彎著幾分頗有玄機的笑。
「縣令?!」念奴嬌美目圓睜,「你居然是個九品芝麻官!」
「不!」東方天寶站了起來,月兌下素色布衫,抖開了,「嘩啦」一下披到她身上,他露出罩衫里面一襲縣令袍服,笑吟吟地伸出左手,「本官是一品縣令!」
一品……縣令?他又想拿人當猴耍!依她看,他是一流的人貌、九流的人品,半癲半痴,整一個混球!拿自個的布衫往她身上這麼一披,就算昨兒晚上二人同處一室壓根沒啥事兒發生,也得被人往歪處想出些事兒來!這叫她怎麼回得了皇上的身邊?但,不披上這件布衫,憑她自個刀尺的這身大膽暴露的衣飾,確也出不了門。出不了門,見不到宮里來的人,回不了神龍天子身邊,她實不甘心!
狐眸又浮了幾分巧媚,她攏著他披來的布衫,素手輕輕搭在他伸出的左手手背上,蓮步輕挪,當真隨他往門外走,走到門外那位住持方丈的面前,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念奴嬌猝然扯下布衫,僅著青紗,散著陣陣體香,秀色可餐地站在出家人眼皮子底下。
住持方丈大驚,慌忙閉目,口喧佛號。
東方天寶恰在此時回過頭去,只覺眼前一花,一物兜頭罩來,他疾步後退,布衫罩落在地上,眼前的兩個人如同玩戲法似的大變樣了——老方丈站在原地,身上卻少了一件袈裟,念奴嬌往一側站開兩步,身上卻披上了和尚的袈裟。她微微揚起下巴,挑眉眯眼,迎向他微訝的目光,無比冷艷的容顏流出一股不輸于男子的傲氣與自負。
老方丈閉著眼嘆了口氣,東方天寶則輕笑一聲,不再伸手挽她,徑直轉身走去。念奴嬌疾走一陣,超在他前面,攏了攏長發,端出一種合乎淑妃身份的高貴之姿,領頭往前走。他跟在她後面,看她留給他的冷漠背影,那淡金色的長發如同在晨曦中流淌的瀑布,折射出銀色光珠,大片冰肌籠在袈裟薄薄的一層紅霧里,冰潔,而香艷流融!他望著望著,忽而無聲地一笑,婆羅門花呵,突耶的聖殿之花,供奉于神壇之上,于聖潔光輝中簇綻千片花瓣!
傳說婆羅門花的根是深扎在地獄妖異的一片紅海中,花蕊蘊藏勾人奇香,即使被拯救于聖殿之上,灑以神水淨化,仍傲然綻放出妖媚之姿,引誘一顆顆朝聖的心往欲海墮落,聖徒們于是給它下了禁咒——一旦破了處子之身,花神會在短短的時日內朱顏成碧、白發如霜!因此,嫵媚紅顏掩上了一層冷傲之色,矛盾的氣質,神秘卻也誘人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