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無語地到了停車場，上了車，出了停車場，車子滑入車流里，墨黑的夜色一如他們之間的交情，冷淡且疏離。

「去哪？」尹尚禮如同先前兩次一樣，主動問她想去哪。

第一次見面是一年前，那時他就知道劉玟玟會成為他的妻子。當時他也負責送她回家，但如果太快回家肯定會被問東問西，于是兩人便一起消磨時間。

劉玟玟說要去誠品，他們一起在誠品看了兩小時的書，她在藝術書籍區，他流連商業區。

第二次則是陪劉玟玟去買名牌包，把她放在百貨公司，他去旁邊的咖啡店坐在那邊等。

今天，第三次見面，他一樣這樣問她，看也沒看劉玟玟一眼。

事實上，劉玟玟長得很普通——不算大的眼楮瓖在略圓的臉上，長及肩下的褐色鬈發，一身的蜜色皮膚好像剛從哪里度假回來；另外，她還擁有一雙濃密的粗眉，看起來不像秀氣的千金小姐，反而有一種灑月兌的野性美。

「哪都不想去。」劉玟玟開口，淡瞥他一眼。

他沒反應，繼續開車，就這樣在街頭游蕩，某個紅燈前，劉玟玟又開口了。

「你真的願意全听你爸的？」

尹尚禮還是沒說話，劉玟玟也不理他，抿了抿唇，眼色閃著光，逕自說了一大串︰「如果是我才不听，你其實不會想娶我吧？你真的覺得這樣的婚姻是好的嗎？我知道你兩個哥哥，一個鬧婚姻危機、一個有外遇，你呢？跟我結婚後，又會怎麼樣？」

他悶不作聲，心里卻因為她的話，投入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續道︰「我認識了一個人，是我的油畫老師，他人很好，不知道我家很有錢，他只是單純的對我好。你能明白嗎？有個人不知道你的背景，全心全意的對待你，你有遇過這樣的人嗎？」

全心全意對待他？沒有。

但是有個人，他可以在她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這樣的人，是有的。

「我好想不顧一切跟他走，但是我不能……」劉玟玟忽然哭了起來，夏夜炎熱，車內卻因為劉玟玟的眼淚而下起雨來，那濕意好似澆在他心口上，他怔怔的看著劉玟玟哭得像個小孩子……

阻止不住地，他月兌口問︰「為什麼不行？」

她淚眼蒙朧的抬眼，看著他開車的側臉。「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別開玩笑了……」

他跟她一樣，都是父親手中的棋，都是為了利益下的犧牲品，他怎會不知道，她不能隨心跟心愛的人飛奔而去的原因？

是不能、是不敢、是冒險、是不負責任、是讓家人傷心、是讓家業失去利益……

尹尚禮忽然失笑。「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種奮不顧身、寧願背叛父親的決定的沖勁，不知道劉玟玟哭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安分一點乖乖跟他結婚，不知道她干麼現在跟他抱怨，更不知道自己心里被挑起的一陣不安是什麼。

他從沒思考過劉玟玟的這個問題，當父親跟他講他也要和哥哥們一樣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結婚時，他只「喔」了一聲後，就沒有任何意見。

他向來是個不懂得左右為難的人，當他決定這件事後，就不會再有其他推翻性的想法，所以當劉玟玟一邊想跟男友走，一邊又得壓抑自己來跟他結婚，這兩件事對尹尚禮來說，他只覺得——

你要跟男友走就跟男友走，去跟你的父親說取消婚約，不然就乖乖結婚，決定要壓抑了就永遠乖乖听話。

尹尚禮討厭這種彷徨，當劉玟玟不斷跟他討論這個，他不但沒辦法了解，還只能順著劉玟玟的話來接話，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剛強的心在這一夜因為劉玟玟軟弱的言論，而難得的軟化了一會兒。

劉玟玟的哭泣令他也旁惶了起來，想到不喜歡商業聯姻卻接受的自己，更想到因為遇見孫語後整個人心亂如麻的自己。

不知不覺間，他將車駛到孫語的花店前。

車靠邊停下，他拉下車窗，視線越過哭泣的劉玟玟，凝視櫥窗里的孫語。

她正忙著，低頭在包花束，縴細的手臂很忙碌，垂下的發讓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想像，那是專注的側影，她對待花朵的眼神一向溫柔，不像對他，總是那樣怒氣騰騰的……

「唉。」他嘆了口氣。

突然停下的車以及這聲嘆息，令劉玟玟忽地仰頭看他，滿臉的淚痕令她看起來很狼狽，她循著他的視線也看進花店。

「要買花？」她哼了聲。「我不喜歡花。」她以為尹尚禮要買花來討好她，當他知道她已經心有所屬後，或許他會想要拉攏她——從利益面來看。

「你想太多了。」他收回看著孫語的目光。「你沒說要去啦，我就只能開車亂轉，正好這邊可以靠邊停就停一下而已。」

劉玟玟顯然根本沒注意到他一直盯著花店里的孫語看，她也跟著收回目光，順手拿了衛生紙擦了擦淚水，看尹尚禮不知何時也收回了視線，再次用那種疏離且冷淡的語氣道︰「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尹尚禮馬上送她回家，那時已是晚間九點多了，記得店門口標示的營業時間是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固定周一公休，于是他又繞回孫語的花店，找了一下車位才停好車，然後他推開店門。

孫語清亮的嗓音響起——

「歡迎光臨！」

他忽然覺得胸口的烏雲散去，難道只因為听見她的聲音？但下一秒，對上她閃爍的目光，他不禁苦笑。

她避著他的眼光，公事公辦地問︰「買花嗎？」

他看了屋內的花一眼，它們都恍若有生命似的，爭妍地叫他買它，也好，就買吧！不然找不到來找她的理由。

他回道︰「對，幫我選一束。」

「要什麼樣的？送人用的？」她隨口問，目光看著各種花，腦中已經在思考。

「這個。」他站在一角，指了指身後一個花瓶里面的花。

她順著他的指看過去，臉色盛滿訝異。「天堂鳥？」

「天堂鳥？這是花的名字嗎？」他還以為是鳥的名字。

她微笑凝視那形狀特別、偏橘黃色的花，最特別的地方是花中央透著一抹藍，花形開成一個V形，通常是用來陪襯，少有人一來就選擇這花，想拿它當主角。

孫語最愛的就是這種花，她壓抑心口的驚訝；這男人一點就是她最愛的花，雖是巧合，卻也引起心里一陣波瀾。

「是啊，你想要用天堂鳥包成花束嗎？」她提醒道︰「通常一束花我只用一朵天堂鳥，因為一般來說它適合陪襯用，我可以幫你把它包進去，但你可以再選其他花。」

尹尚禮不假思索的就回︰「不用，我就喜歡這個，包成一束會很難看嗎？」他是偏執且專一的，听她說這天堂鳥只適合陪襯，他就偏要看看包成一束的樣子，或許，也有一點挑戰她能力的意味。

沒想到他的惡趣味卻讓孫語對他另眼相看了，就覺得……有人也喜歡這花，很好、讓人很有同路感……

「不知道，沒試過。」她忽然笑了。「但可以試試看。」

燦然出現的笑容，令尹尚禮愣了好幾秒，才點了點頭。「那就試試看吧。」

接下來，孫語也沒說話了，她取來好幾朵天堂鳥，擺放平台上，拿了滿天星，又拿了小朵的橙菊，想了想又放回去，拿了其他花，縴手忙碌著。

雖是第二次看她包裝花束的樣子，尹尚禮發現自己仍然移不開視線，她的眼神專一且注滿認真，光站在她旁邊，就能隱約感染那懾人的熱情，不用問，也知道她是愛花之人。

他想起初見那天，被她拒絕而送回手上的他的名片，他曾微乎其微的聞到一陣花香，或許，就是來自于她整天與花為伍的關系吧？

孫語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將那束以天堂鳥為主角的花束料理好，她遞給他時，是滿臉毫不隱藏的得意，他接過來，捧在手中端詳好一會兒。

「不怪啊！」他有感而發，手中那束花絲毫不怪異，反而很有藝術感，六朵天堂鳥湊在一塊兒，看來活潑又鮮艷，她選擇了偏紫色的小菊以及滿天星陪襯，用得很少，但更顯得天堂鳥的橘很有活力。

「對啊，我也覺得很不錯。」她淺笑，有點舍不得的看著他手上的花。

不知道他是要送給誰的？通常送花大都是送給心愛的對象，尤其是這樣的夜晚，不可能去探病吧？所以，送給女人的可能性最大。

而一想到他要拿著這束天堂鳥贈送給某個女性，她的心口就有點不開心。

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悶，而且還不禁很酸地想，大部分的女性都會喜歡玫瑰或百合這種比較大眾化的花，他選擇這樣一束天堂鳥，那位女性會喜歡嗎？她會懂得欣賞嗎？

尹尚禮爽快的付了錢，拿著花想跟她閑聊，想了好久才丟出問題︰「要準備關門了嗎？」

她點頭，沒有很熟絡的回話。

他們之間仍是尷尬的，是不熟的陌生人，更何況昨天他還意圖想替她趕走那個男學生，他們觀念差太多，可能連做朋友也難。

罷剛忍不住露出的笑容，只是因為他選了天堂鳥，讓她像突然有了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也因為天堂鳥正巧是她最鐘愛的花，才讓氣氛緩和很多……不然，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知道他是擔心她被騙，可同時又讓她意識到兩人觀念的差距，讓她下意識的不大想跟他扯上關系。

尹尚禮看她假裝忙碌的整理櫃台，那顯而易見的送客模式，令他心口一澀，終究是拿了花就走了，他將花小心翼翼的放在副駕駛座上，才發動引擎，疾駛回家。

他一個人住，時髦的裝潢風格，跟他給人的冷淡簡約大相逕庭。

斑級的皮沙發上，是設計師替他找來的豹紋蓋毯，木質地板上也采用鮮艷的彩色拼毯，壁紙則用普普風的，這些妝點讓整個客廳看來花俏時髦，尹大強每次來，都罵他怎麼隨便設計師亂裝潢，弄得這樣不沉穩，但其實這都是尹尚禮自己要求的，讓客廳這樣多彩繽紛，好像很熱鬧似地，總能讓他心情變好。

他找了個長形花瓶，站在流理台旁，準備將花束拆開放進花瓶里，但站了十分鐘有吧，卻怎麼也舍不得拆開孫語的包裝，天人交戰間，仍是放棄了，找了個更大口徑的花瓶，連同包裝將花束放進去。

他選擇將花放在電視旁邊的小空間，然後就懶洋洋地躺入沙發，打開了電視，讓頻道停留在熱鬧的談話性節目，螢幕里的藝人說著不可思議的經歷，他沒在听，目光緊緊鎖在那束天堂鳥上面。

劉玟玟的話，這剎那突然在耳邊響起——有個人不知道你的背景，全心全意的對待你，你有遇過這樣的人嗎？

他認識的所有人，全知道他是尹大強的私生子。

他的面具，好幾年不曾摘下，直到這幾天遇見孫語，他控制不住自己，而且借由在孫語的面前，他才看見真正的自己……

劉玟玟想不顧一切，他忽然，也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