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麗沉下臉,她不听了,轉身回房,將門鎖了起來。
她一個人臥在大床上,窗簾被緊緊拉起,一室的黑暗,一如她的心情一樣,一片冷然。
當年她滿懷熱情來台北工作,找到一家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從助理做起,每天工作很忙,卻很充實,一天天覺得得到更多經驗,工作就算辛苦,她還是做得開開心心的。
事務所里的前輩林先生,年約三十五,還沒結婚,很喜歡她,花很多時間追求她,送花送早餐噓寒問暖全做了,但她不喜歡,多次拒絕林先生,他卻仍然不放棄,甚至追求得更加熱烈,有一回追著她回家,要不是楚拓風正好出來倒垃圾,恐怕林先生會追上樓來。
某個下著大雨的周日晚上,林先生打電話來,說他就在社區門口,要她出來跟他去吃晚餐,她不願,在電話中忍不住要求林先生別再這樣糾纏她了,還記得,林先生掛電話前的怒吼——糾纏?!你說我糾纏你?我從沒這樣愛過一個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就不能體諒我?出來跟我吃頓飯也好!
沒想到,林先生回去的路上出了車禍,他的腳被車體擠壓,從此得坐輪椅生活。
這讓林先生的個性更扭曲了,他到處散播她的無情,將車禍導向因為她的冷漠造就他的心傷與失常,也毀了他的人生。
莫日麗被迫離開可能大展宏圖的工作環境,消息傳回老家,她更不敢面對親戚朋友的憐憫眼神,只能一個人留在台北,幸好,她最後還是找到了落腳處,小飛馬的老板也因為知道她的遭遇,刻意讓店開著,作為她的棲身之所。
她一直知道不是自己的錯。
但偶爾在午夜夢回時會想到,如果她那天願意跟林先生出去吃頓飯,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林先生的人生會不會轉彎?
她,仍然月兌不了干系的。
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涌上眼眶,將臉埋在枕頭里,悶悶地哭了起來。
今夜弟弟的到來,帶來他將結婚的事實,這表示她得參加他的婚禮,得面對大家對她的關心,可能五阿姨會握著她的手說那不是你的錯,也許二伯會拍拍她的肩膀說忘了過去吧,找個好男人嫁了。而爸媽呢?可能會笑著準備她最愛吃的東西,反復游說要不要去認識一下某個條件很好的男人……
必心,她知道。
但關心有時候會變成一種壓力,一種提醒她現實的方式,狠狠地掀開她的傷口,再用關心試圖縫合,一邊說沒關系,一邊看著她的血淋淋。
她只想逃。
她還沒那麼成熟……可以笑著面對大家的關心。
***
另一頭,楚拓風也沒睡覺。
他待在剛租好的工作室里,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清理。
從基本的掃地拖地到擦窗戶,再到那抹布清理水龍頭、清洗馬桶,刷洗浴室……幾個小時下來,他毫無困意,反而越來越有精神,刷刷刷刷得好用力,擦擦擦擦得很用心,看整間房間變干淨,心情很滿意。
清晨五點,他終于累壞了。
他呈大字型躺在瓷磚地板上,冷涼的觸感凍上他的背脊,他卻不覺冷,懶洋洋地伸了個大懶腰。
冬天,太陽較晚升起,天空仍然一片黑暗,只有極度難以察覺的白,凝在東方,難以窺見。
他眯眼瞪著天花板,轉過頭看著房子,幾乎貼著地板的視線,讓這個房間變成一個異度空間,他勾起唇角,想象那一角要放一張大木桌,另一邊臨近落地窗,放畫架最為合適。
楚拓風熱愛畫畫,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畫畫的時候時間是靜止的,所有景色都被關在他的筆下,當一幅畫完成,他的胸膛充滿的滿足與得意,是一種驚人的自信。
他想起昨夜吃著燒肉的莫日麗。
她美麗的大眼楮染著一股朦朧,低頭秀氣的吃著東西的樣子,溫柔恬靜。
她在他眼中,也是一幅景色,而且是他最愛的一幅景色。
他忍不住在她面前坦白了,說自己正在愛一個女人,她臉上的表情帶著震驚與意外,他喜歡看她臉上除了沉靜外的表情,他渴望看見她以前大大的笑容以及爽朗的眼神。
她猜不到的,他話里的女人是她;而他也猜不到,她搬進社區的理由與她笑容變少的原因。
但無論他猜不猜得到,都無法改變他要她的渴望。
甚至他發起大願,不只要她,還要讓笑容回到她臉上。
他發現她的生活似乎局限于童書店與住家,這樣單調的生活,她又怎能開心得起來?她得多看看這個世界,他總相信隨時都有好事發生,或許是藝術家性格使然,他看這世界,總覺得美不勝收,從來不覺得這世界丑陋。
楚拓風要讓陽光回到她臉上,但……用什麼方法呢?
這一刻他下了決定,要讓她的生活豐富起來,帶出她的笑容,無論曾經受過什麼傷痛挫折,他要讓她找回陽光。
拿出手機,他站了起來,看了窗外漸亮的天色一眼,下一秒,他用手機為這間仍是空曠的房子照了張相,然後將相片傳給了莫日麗。
他為照片下的標題是——我的起點。
另一頭,莫日麗仍睡著。
床頭的手機震了震,她絲毫沒感覺。
她睡得沉,不知道夢見了什麼,落下淚來。
***
每個月的二十二號,是童書店要繳房租的日子。
雖然這家店是莫日麗的好友開的,並且也全權交給她管理,但她仍然習慣在每個月交完房租的這天,找時間撥通越洋電話給好友。
時間是早上十點鐘,她打電話給在美西的駱曉芬,那里正是晚上七點。
曉芬很快接了電話,嗓音爽朗且愉快,她Hello一聲,旁邊傳出一個小女孩童稚的嗓音,也學著媽媽Hello一下。
「你等一下喔。」曉芬將電話拿給女兒艾美,讓日麗跟艾美講了一下電話,才將電話拿回來。
「房租交了?」曉芬早知道她打來的原因。
「交了,這個月營收不錯,比上個月多出了百分之五,詳細資料我晚一點會mail給你——」
曉芬打斷她。「這個等等再談,這個月過得好嗎?」她一直都很擔心日麗,當初知道她離開會計事務所的原因後,跟老公討論一陣,便決定將店面交由她來管理,後來他們全家旅外居住,原本該關掉這間童書店的,也因為跟日麗的交情,所以遲遲沒關。
上次回台灣已經是九個月前的事了,那時見到日麗,仍然是一貫的淡然,臉色沒有活力,曉芬不禁擔心起,她給了日麗一個棲身之所,會不會同時也等于給了一個逃避的地方?
「一樣啊,你呢?過得好嗎?」
「很好,我哪可能過得不好?」曉芬自豪地說,她確實是幸福極了,有愛她的老公跟可愛的小孩,哪可能過得不好?
曉芬話題一轉,忽道︰「日麗,你有沒有想過要回到職場?」
莫日麗的心漏跳一拍,她頓了幾秒,淡回︰「……沒有。」
「其實,我有件事想跟你談談。」曉芬欲言又止。
「好。」她柔聲道,其實心里很緊張。
隱隱約約好像知道曉芬想跟她談什麼,在這里工作這麼久,她幾乎等于是這家童書店的老板,唯一的問題就是她並非出資者。
既然不是出資者,即使曉芬從沒要求她要交報表什麼的,莫日麗仍然謹守本分,有什麼問題都會報告,每個月也都會自己整理會計報表給曉芬。
而這會兒曉芬的欲言又止,引來莫日麗心里的隱憂,她畢竟不是老板,若有一天曉芬決定……
電話那一頭,曉芬女兒艾美抓著母親格格笑,曉芬于是停頓了一下,她低聲叫女兒先別吵,才重新拿起話筒,不知道電話那頭的莫日麗已經因為她的停頓而心情低落下來。
曉芬說︰「上個禮拜我們跟資產理財顧問整理了一下名下的財產,他建議我們應該把童書店關掉,目前雖然有賺一點點錢,但他對于這塊覺得前景不樂觀,所以我——」
「你要關掉?」日麗驚慌道。
「我們在考慮中,畢竟這牽涉到你。」
莫日麗怔了幾秒,但很快恢復,她用定定的語氣輕緩道︰「你們不用顧慮到我,我已經欠你們夠多了,也知道不該再麻煩你們。」
曉芬嗓音無奈。「日麗,我也很為難,其實以我們的經濟狀況,繼續開下去也是無所謂,但我這幾天想了很久,你總不能一輩子當我旗下的店長吧?明明你這樣有才能,我真誠建議你可以回去職場闖一闖。」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
「日麗,你這是逃避。」
莫日麗無法反駁,握緊電話的手陣陣發抖。
曉芬又說︰「你好好想想,無論店還要不要繼續開,你也知道事情不可能永遠都這樣,現在是值得思考的時刻,你……唉,好好想想,有什麼問題再打電話給我,我會再找時間跟我老公談一談,看他怎麼想的,我再跟你說。」
莫日麗也只能說好,等到掛了電話後,才發現自己沒握住電話的另一手,抓住了身側的衣料,緊握成拳。
她深吸口氣,眨了眨眼楮,凝視這家溫馨的小店面。
向來多慮的她,早想過有天可能會離開這里,但安逸久了後,還真忘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道理,經曉芬這樣一說,反而令她覺得自己的臉皮真厚,因為自己的存在,倒使他們夫妻為難了……但,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曉芬說重回職場,她又要怎麼重回職場?生疏了的會計技巧,讓她對自己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