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心 第15章(1)

暗秋辰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他竟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幸福和快樂。

此時此刻,真是什麼都夠了。

寂靜的房間里,蘇映伶靜靜地躺在傅秋辰的懷里,臉色蒼白而疲倦,但目光卻是晶亮有神。傅秋辰背靠著床頭,緊握著她冰冷的手,下頜輕抵在她的發間。

他是頭一次這樣接近她的心。

他甚至可以感應到此刻她心底的平靜與溫柔。

「娘子,我很開心。」他唇角輕輕一揚,又露出了半年前那略顯孩子氣的燦爛笑容,「真的很開心。」

「我第一次遇到你這麼痴傻的人。」蘇映伶也淡淡地笑了,笑意卻帶著平日里所沒有的溫柔,「我只要靠近你一點點,你就好像得到了世間的一切。」

「一點點就夠了。」傅秋辰微合上眼簾,「我從來沒想過,你能完全愛上我,我只需要在你的心底佔一個小小的位置就夠了——」

蘇映伶動容了,只覺眼底微微濕潤。

今生遇上他,她是何其有幸!

而這樣的男人,她又怎會不愛上?

可是,她發現得太遲……

「相公,能答應我嗎?不要再一個人一肩扛下所有的事——」蘇映伶輕輕仰頭,「雖然我幫不上你什麼,但至少,讓我跟你走到最後——」

暗秋辰笑了,不答反問︰「娘子,你想念蘇州嗎?」

「嗯。」

「那我們事情辦完了,就一起回蘇州。」

「回蘇州嗎?」

「是啊,回蘇州。」傅秋辰點頭,眼神卻有些縹緲,「你還沒教我裱畫呢,現在我只會洗粉,也許還不一定能洗好。」

「裱畫很難,需要很多時間,特別是修復畫心。」

「我們有一生的時間,你總會教會我的,對不對?」

「一生的時間?」蘇映伶苦笑。

一生啊,多麼遙遠的事。

她知道自己雖然清醒,卻只是回光返照。

也許老天垂憐她,讓她醒過來,見他最後一面,讓她不再有遺憾。

可見過以後,就真的不會有遺憾了嗎?

她錯過他太多太多,她還沒來得及做一個真正的妻子。

原來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之後,會變得舍不得離開。

暗秋辰擺過蘇映伶的肩,讓她面對著自己,一雙如星子般的黑眸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會帶你回家。」

「好。」蘇映伶將頭深埋進他的胸膛里,「我們一起回家。」

倦意又漸漸地襲來,蘇映伶強撐著精神,輕聲道︰「相公,我來太原前的那一夜,裝裱間外的紅梅已經開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很想回去再看一眼——」

暗秋辰靜靜地輕擁著她,直到她完全陷入了黑暗。

「少爺。」

門外有人影閃動,是容江。

「進來吧!」傅秋辰將又陷入昏睡的蘇映伶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容江推門進來,看見蘇映伶閉著雙目,心中一跳。

「少夫人她——」

「她撐不過三個時辰。」傅秋辰說得很平靜,那分平靜讓容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不安。

「少爺——」

「我沒事。」傅秋辰輕搖了搖頭,「權叔他們呢?」

「已經照你的吩咐,大家分批撤退了。」

暗秋辰輕輕吐出一口氣,「那就好。」他看了容江一眼,「容江,你也走。」

「那少爺你呢?」

「你在太原城十里外的梅林等我們,準備一些干糧和水。我和少夫人隨後就到。」傅秋辰轉過頭,看向床上昏迷的蘇映伶,「我會讓她安全回蘇州。」

——少夫人不是撐不過三個時辰了嗎?

這句話,容江終究沒問出口。

也許少爺有辦法吧,否則,他要如何安全帶少夫人回蘇州?

「好。那少爺,我們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容江依依不舍地離去。

會沒事的!

他不斷在心中安慰自己。

這次少爺沒讓自己先帶著少夫人走,那就說明,少爺是要跟少夫人一起回去,不是嗎?

直到容江走遠,傅秋辰才掩唇輕咳了咳,然後低喚了一聲。

「琴玉,你進來吧!」

琴玉出現在門口,眼底寫滿了復雜,「你這麼做,映伶真的會恨你的。她好不容易才發現自己愛上了你。」

暗秋辰淡淡一笑,反問︰「琴玉,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琴玉緊抿住雙唇,低頭不語。

「放心吧,徐大哥的仇,就交給我吧!」傅秋辰走到琴玉面前,輕輕一拍她的肩膀,「我家娘子就托負給你了——琴玉,幫我好好照顧她!」

冷月,不知不覺間爬上了天幕。

月華如水,襯著一地的白雪,映射出一片晶瑩的光芒。

暗秋辰一個人坐在宅院的梅花樹下,看著夜色里盛放著的紅梅,忽然間想起裝裱間外,他為蘇映伶種上的那株梅樹。

罷才她昏過去的時候,一直說,那株梅花開得很漂亮。

其實,他還真想親眼看看。

只是……沒有機會了吧?

輕輕一牽唇角,他站了起來,反轉手心,神色平靜地看著掌心處那一片駭人的烏黑。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師父,讓他有能力救回自己最愛的人。

傳說,在唐朝年間,江湖中曾有一個神話般的存在——醫武雙絕的鳳家莊。

他的師父就是鳳家的後代傳人,不僅繼承了鳳家醫高超的武學,也繼承了絕頂的醫術——鳳家神針。

可惜,他與師父相處的時間太短,他只學到了一些皮毛功夫,並沒有學到鳳家神針。但這些皮毛功夫也已經夠了,要將劇毒過到自己身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而由鳳家神針衍伸而來的調心大法更是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支撐到最後。

宅院之外,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幾乎在同一時刻,他也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氣。

暗秋辰輕輕一笑。

「砰」的一聲,大門被狠狠地撞了開來。

暗秋辰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兀真,還有他身後跟著數百金兵。

這座宅院是他們的據點,最終,還是被出賣了啊!

後悔嗎?他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卻換來了這樣的下場?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

畢竟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無論結局如何,他盡力了,他也算完成了與徐子皓的約定,問心無愧。

只是,他對不住自己的父親。

他還沒來得及給父親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傅秋辰?」兀真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梅花樹下的傅秋辰,「為什麼是你?徐子皓在哪?」直至今天他才知道,最近在太原阻擊他們的,竟是理應在斷嶼山上死去的徐子皓。

他也有點明白了為什麼他們會在太原受阻,想來徐子皓復制了布兵圖吧。

兀真此時恨不得將徐子皓千刀萬剮。

暗秋辰看著臉色鐵青的兀真,一牽唇角,「你想見他?」

兀真環顧了清冷的宅院一眼,然後又深深看向傅秋辰,「看來他們應該都撤離了吧?難道你想一個人攔住我這數百精兵麼?」

暗秋辰沒有回答,竟只是神色平靜地在梅花樹下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劇毒未解。雖然你內力深厚,強行壓制,但你撐不了多久。」

兀真冷笑,「你想用解藥換取你們的退路?」

暗秋辰搖頭,然後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根本就沒有解藥,所以,我也沒想過能拿來當退路。」

兀真臉色一變,忽然,他緊緊盯著傅秋辰蒼白的臉。

「你也中了毒。」

「是啊,中了跟你一樣的毒。」傅秋辰臉上還是掛著笑,然後漫不經心地從懷里掏出了兩塊小石子。

兀真驚疑不定,「傅秋辰,你究竟想耍什麼花招?」

暗秋辰將兩枚小石子互相磨擦著,踫撞而出的火花映入了他的眼簾之內,就好像有星子在閃動。

那似乎是……火石。

兀真心底的不祥越來越濃烈,這個傅秋辰究竟在干什麼?

強壓下心中不斷涌上的懼意,兀真冷笑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那好,我就先抓住你,有你在手,還怕徐子皓他們不出現麼?」

「你就這麼急著去見他嗎?」傅秋辰一邊問著,一邊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枝,然後猛地一打火石將枯樹點燃。

暗秋辰抬頭,微笑,「兀真,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分明眼前那男人一直帶著笑,但兀真卻莫名地渾身一寒,下意識就後退。

暗秋辰將手中燃起的枯枝遠遠地一擲。

「帶你們這麼多人去見他,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轟!」

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

那是火藥!

兀真臉色慘白。

暗秋辰想跟他們同歸于盡。

還來不及退走,四周埋下了火藥已起了連鎖反應。

轟轟轟!

那強大的力量,沖擊著一切,瞬間便毀滅了眼前的一切。

火焰燃燒而起,映紅了半邊的天際,仿佛就連天邊那一輪冷月都成了血色……

此時此刻,容江就站在太原城外十里外的梅林。

看著北邊黑幕上那一片駭人的紅光,突然打了個寒顫。

「發生什麼事了?」

疑惑間,他听到了身後響起了馬蹄聲,臉上不禁一喜,轉過身,便見一輛馬車正朝這里疾馳而來。

「少爺、少夫人——」

容江歡天喜地地迎上去,見在外面駕車的竟是琴玉。

「琴玉姑娘,你也來啦,大家都沒事,真是太好了。」當容江掀開了車簾子,笑容卻凝結在了唇角。

「為什麼——」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在發抖,「為什麼只有少夫人一個人?少爺呢?」

車廂里的軟榻上,蘇映伶緊閉著雙目正在沉睡,但她的身邊,並沒有傅秋辰。

「少爺在哪里?」容江慌了,「琴、琴玉姑娘——少爺呢?他去哪了?不是說在這里會合嗎?」

琴玉沉默地看向被火光映紅的北方,苦澀一笑。

「容江,你家少爺要你安全地把少夫人帶回家!」

容江身子一軟,直接跪倒在了雪地上。

「不是說好了嗎?不見不散。不是說好嗎?少爺——少爺——」

容江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他說過不見不散的!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

琴玉緊閉起了雙目。

原本躺在車廂里、緊閉著雙目的蘇映伶,眼角忽然淌出了冰冷的淚水。雙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軟榻上所鋪的墊子,幾乎要揪出一個洞來。

相公,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絕不原諒!

燃燒的火光,終于漸漸熄滅。黑夜,再度歸為了死寂。濃煙陣陣,寒風吹拂而過,帶來了絲絲刺鼻的火藥味與燒焦味。

「還真是慘烈啊!」黑暗里響起了一道蒼老的嘆息聲,「火藥的威力就是厲害!沒幾下,什麼東西都不剩下了。」

原本藏進雲層的冷月,復又爬了出來,照亮了天地,也照出了黑暗中所站的那個人。他看起來六十上下,童顏鶴發,卻已上了年紀,但一雙眼眸卻是炯炯有神。

風中又傳來了焦味,老者連忙捂住鼻子,悶聲道︰「這地方不能呆了。」

低下頭,老者看了眼面前躺著的人,忽然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我怎麼會教出你這樣的一個笨徒弟?我鳳家傳人的命,幾百名金兵就能抵得了嗎?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不劃算啊!」

罵了半晌,見躺在地上的人沒動靜,老者終于挫敗地嘆了口氣,然後抓了抓一頭亂發。

「真是會給我找麻煩!」

撈起地上的人,老者一個縱身,便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里……

1126年正月,金宋這一場戰爭,終于以宋朝皇室投降議和而暫時告一段落。

轉眼間,寒冬過去了。三月的蘇州到處都洋溢著春天溫暖的氣息。只是這種溫暖卻進不了蘇映伶的心。

寬敞的裝裱間里,蘇映伶正拿著畫筆,俯身認真地修復著案台上所鋪的那幅古畫。

細心地將所有褪色和有色差的地方補好,再揭除畫面上殘留的血跡,然後拿來絲絹托補破洞。

一步步地細心修補好畫心……當蘇映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案台上古畫上,那栩栩如生的五頭牛時,眼底流露出了復雜的神色。

畫心再難修補,總有一天可以修好。而當人的心受了傷,又有哪一天能痊愈?

即使隨著時間的流逝,心底那道傷痕越來越淡,但它依舊存在。

那是永遠也無法抹殺的。

忽然,一陣微風吹拂而過,驚醒了她走神的思緒。連忙收斂心神,她找出了一對象牙雕制的撞邊手卷,又拿來了藏經箋紙和舊棉,將畫重新做了裝裱……這是徐大哥最後留下的東西!無論如何,她也要把它恢復原貌。

時間在一分分地消逝,當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的時候,蘇映伶終于完成了手中的工作。

還是這種手卷品式適合這幅古畫!

蘇映伶看著手中重新恢復光彩、煥然一新的《五牛圖》,臉上微微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不知道琴玉什麼時候會過來?」

低聲輕語了一句,她放下手中的《五牛圖》,正想走出裝裱間,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放置在案桌旁的細羅。

娘子,我決定了,今天開始,跟你一起學習裱畫,這樣也可以幫你的忙。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和娘子一起做喜愛做的事是什麼感覺?我今晚其實很開心。

……

往事歷歷在目,卻已是物是人非。每當她從夢中張開眼楮的時候,總覺得身邊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陪著她,那雙黑沉的眼眸,比天際的星子還要燦爛。然而,當她伸手觸踫床沿時,卻只觸踫到一片寂寞的冰冷。

她不會原諒他的!

絕不!

當她落寞地縮回手時,她總是在心底重復這句話。

似乎只有不斷地這樣對自己說著,她才能很好地活下去。

只是……一個人這樣寂寞地活下去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心底在隱隱地抽痛,她深吸了口氣,走到裝裱間的窗前,看著窗外那株早已凋落的紅梅,心底一陣空蕩蕩的。

這種空蕩,真的比寂寞還要可怕,因為它讓人的心永遠也找不著邊際。

輕閉上雙目,蘇映伶緊緊握住了手心。

人都走了,卻獨留下這株紅梅?

冬天的時候,當紅梅盛放的時候,她還可以出神地看著,但現在春季已經來臨,她要看紅梅,還需再等漫長的一年。

真的很漫長!

心中突然生了怒意,她打開了裝裱間的房門,走了出去,拎起了院子角落的一把斧頭,死命地掄起來,就要砍下去。

「少夫人——」

一聲驚呼阻止了她的動作。

「砰」的一聲,斧頭頓時失去了方向,落在了地上。

她一手撐著斧頭的木柄,一邊劇烈地喘息著,好像剛才這一掄費力了她一生的力氣,現在什麼力氣也使不出來。

眼角,甚至有些濕潤了。

「少夫人,你在干什麼?」

容江急匆匆地沖過來,搶走了蘇映伶手中的斧頭。

「少夫人,為什麼要——」

只說到一半,容江便將後面的話全咽了回去。

少夫人流淚了。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淚水不住地流敞。

容江輕嘆了口氣,張了張口,但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該說些什麼呢?其實,什麼話都是多余的。

每次看到這株梅樹,少夫人肯定很傷心了吧?

為了不讓自己再傷心下去,所以她才要砍了它嗎?

只是樹砍了,人的心傷也不會痊愈的!

蘇映伶慢慢地伸出手,拭去了臉頰的淚痕,然後緩緩地說了一句︰「容江,你家少爺是騙子。」然後轉身走進了裝裱間,又將自己關了進去。

容江苦笑。

是啊,少爺真是騙子!

說好了,不見不散,不是嗎?

容江只覺心頭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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