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弦花 第1章(2)

韓香若抬起頭,看向這百樂門的大老板,霍廷東。

他的年紀和身旁的男人年紀差不多,都是她該叫「叔叔」或者「伯伯」的人了,但是看起來,霍廷東的身上卻明顯有一種生意人的精明,尤其是那一雙眼楮,看人的時候很犀利。

「你就是霍老板?」她先做了一下確定。

霍廷東有些驚異地看著她,然後再看看古千城,「古兄,這位是……」

她伸出手去,把東西交給他,「這是剛才在路上被人塞到我手里的東西,那個人讓我把東西交給你。」

霍廷東接過那東西掃了一眼,眼神動了一下,臉色沒變,只是卻手腳輕快地將那東西收了起來,然後才笑著開口︰「這位小姐,真是麻煩你了。」

迸千城頓時笑了起來,「霍兄,怎麼樣?多虧了這位小姐把東西帶給你,你要怎麼感謝她?」

霍廷東也笑了,朝她看過去,「這位小姐,你有什麼要求的話,盡避跟我提,也算是我的謝禮。」

「不用了,我要趕緊回家了。」她點了點頭,被這百樂門里頭的燈光晃得眼花,只想著趕緊回去。

「既然那樣,我找人備車,送你回去。」霍廷東說著便要喊人。

但是古千城卻攔住了他,臉上帶著笑,「霍兄,算了,我剛才就已經答應了這位小姐,說會送她回去,你不會讓我失信于人吧?」

霍廷東愣了一下,隨即大笑,「既然古兄都這麼說了,我當然不可能讓你失信于人了。」他說著話又轉過身去看韓香若,笑著開口︰「小姐,這次,就勞煩古兄送你回去了,回頭你要有什麼要求,只要說一聲,霍某肯定滿足你的願望。」

「好了好了,我看你好好管住你手下那幫兄弟,讓他們不要再在大街上隨便往人手里塞東西就好了。」古千城不無揶揄,然後跟霍廷東道了別後帶了她出去,一邊朝外走一邊跟她說話,臉上帶著好脾氣的笑容,「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韓香若。」她有點不自在,所以停下了腳步,「先生,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他卻搖頭,隨即笑了,「對了,我還沒做自我介紹。」

她有點茫然,又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古千城。」他的笑意依舊浮現在唇邊。

哦……

她在心里暗暗應了一聲。

迸千城……

「哎呀!」等到大腦里終于反應過來「古千城」這三個字的意思指的是什麼的時候,她頓時像被針扎到了似的,跳離了他的身邊。

迸千城的臉色在一瞬間不怎麼好看,但是隨即又恢復了那種和緩的表情,帶著笑意問她︰「怎麼?害怕了?」

這話讓她怎麼回答?

她的眼楮睜得好大,一顆心緊張得不停怦怦跳。

他是古千城……

是「那個」古千城哎……

「怎麼了?剛才你不是還和我好好說話,怎麼一听到我名字,就成這樣的表情了?」古千城突然皺起了眉。

也就是因為他這一皺眉,她終于反應過來。

面前這個人,據說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匪種啊……

「我……我……」她有點結結巴巴,「我只是沒想到……」

迸千城見她說話,眉頭漸漸舒展開去,這才再次含笑,「好了,上車吧。」

她堅持拒絕︰「真的不用了,古……古老板,你有事的話,就去忙吧,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怎麼?不給我面子?」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她。

「不是,不是不給你面子……」她緊張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然那樣,就上車吧。」說著話,他已經帶著她走到了自己那輛白色雪鐵龍面前,並幫她打開了車門。

她只好身不由己地帶著一絲不甘和害怕上了車。

很久以前元哲就說過她有一點不好,就是說不出來拒絕的話,別人要她怎樣就怎樣,跟個提線女圭女圭似的,也不管別人對她是好意還是惡意。

「那不就是說我傻?」她當時頗不服氣。

「是啊,有點傻,」元哲似乎很苦惱地揉了揉下巴,「沒辦法,我也只好看牢一點罷了。」

她忍不住偷偷笑了,元哲看她笑,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如今來看,她果然是有點傻的。

別人讓她來送東西,她也不管不問,居然真的跑來送了。

別人要送她回家,她就那樣跟人乖乖地上了車,幾乎連一點反抗都沒有,簡直傻到家了。就算眼前這人把她賣了,她也只能瞪著眼看著吧?

想到這里,她心里那一絲不甘就更加強烈了,身下明明是寬大的軟皮椅子,柔軟又舒服,可是她卻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

「怎麼了?」坐在她旁邊的古千城出聲詢問。

「沒事。」她連忙坐直了身子,但是一顆心卻還是緊張地亂跳。

「你害怕我?」古千城淡淡地揚起了唇。

她沒做聲。

「難道我長得很可怕嗎?」古千城卻突然笑了。

她悄悄朝他看去,車窗外有一瞬而過的燈光,恰好映出他眼角上因為微笑而泛起的皺紋,溫和地舒展著,根本和那些「道上」的人物聯系不起來。

雖然不曾真正接觸過那樣的人,但是一說到混幫派的,卻總是不免想到那些流里流氣、出口成髒、滿臉橫肉的人,但是這個古千城,卻和「傳說」中的那個「古千城」一點兒也不像……

「其實……你根本不像是別人說的那個……」不知不覺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居然笨到家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只好懊惱地低頭咬著唇。

迸千城大笑起來,「不得不說,這句話讓我特別喜歡。」

她悶頭不吭聲。

迸千城卻仿佛沒有察覺到似的,一徑笑著開口︰「韓小姐,你不用緊張,我能怎麼著你嗎?何況你還幫了霍老板的忙,放心吧,我送你回家後,就沒事了。」

不知道是被他這話安慰了,還是他說話和對她的舉止一直都十分有禮,總之她的戒備心終于在此時慢慢地松懈了下來,「古老板……謝謝你送我回家。」

「不客氣。」他微微側過臉去,「對了,你的琴等下記得一並帶著,免得落在我這里了,不過,這張琴是你自己拿來用的?」

他笑著問她。

韓香若點了點頭,「是的。」

「真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會彈這種琴,」他似乎有點遺憾,「可惜不能听你親自彈一支曲子。」

她尷尬地只笑了笑,沒有做聲。

迸千城過了片刻又問她︰「家里是做什麼的?」

「我爹是做琴的,不過現在這世道,」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知道,沒什麼生意。」

「哦。」他隨口應了一聲,有些沉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車子在街道上飛快駛過,見他不說話,她轉過臉去朝車窗外看,眼看車子差不多快靠近自家住的地方,連忙開口︰「古老板,我家就要到了,停車吧。」

「送你到門口好了。」古千城這才回過神來。

「不用了,」她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我爹看到了會擔心的,而且弄堂里狹窄,車子也進不去。」

「既然那樣,就送到這里好了。」古千城倒沒堅持,叫司機停下了車子,隨即親手把她的琴交給她,「韓小姐,這次小心了。」

「謝謝你,古老板。」她朝身後張望了一下,因為再走不遠,就是弄堂口了,她可不想有什麼三姑六婆看到她和古千城後,一驚一乍的到處亂傳奇怪的流言。

迸千城點了點頭,隔了車窗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後會有期。」

是後會無期才對吧?

她心里這樣想著,卻沒膽子說出來,只好隨便笑了一下搪塞過去,抱緊了琴趕緊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車子發動後離開的聲音,她沒有回頭,一直朝前走去。

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應該再也不會遇到那種人了吧?

迸千城這種人與她,簡直相隔了千萬里的距離,完全是八桿子打不著的關系,今天的事情,完全不過是偶然罷了。

希望這樣的偶然,也就不過這麼一次罷了。

這樣想著,心里才慢慢放下心來,下意識抬頭朝天上看看,一輪小小眉毛似的月亮斜斜掛在天邊,弄堂里沒有燈,黑咕隆咚的,她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里走,終于回到了家。

房間里掌著燈,她伸手敲了下門,立即就有人過來開了門。

「爹。」她進門喊了一聲,覺得房間里燈雖然暗,到底比外面黑燈瞎火的地方好,到這個時候,才終于完全覺得自己輕松了下來。

「今天怎麼這麼晚?元哲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你。」爹一邊朝回走準備繼續修理他正在打理的那個琴胚,一邊跟她說話。

「元哲哥不在嗎?」她有些吃驚。

「可不是,你也真是的,跑哪里去了?」爹出聲埋怨。

「隨便走走……」她有點心虛,怕爹看出來自己的異樣,只好忙忙地朝廚房里走,「我趕緊做飯,等下元哲哥回來了,咱們就可以吃飯了。」

爹就沒有再做聲。

她在廚房里待了半天,等到覺得臉上那種因為心虛而浮現出來的熱辣褪了下去,這才開始做飯。

火光在鍋底下跳動,熱切地舌忝著黑色的鍋底,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有些恍惚,仿佛集中不了精神。

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嗎?

其實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只覺得下午這一會兒工夫,倒仿佛經歷了一生似的,又緊張,又刺激,心髒有些承受不了,總在霍霍地跳著,仿佛扯著了哪根線,一跳,就拉扯得緊緊的,讓人渾身不舒服。

但是好歹就算是一生,這一晚上也算過去了,如今她回到家里,能夠跟爹和元哲一起吃晚飯——

想到這里,她又笑了起來。

廚房里的燈光帶著朦朧的昏黃暗影,懸在她的頭頂上方,被不知道是從哪里透來的風,刮得一晃一蕩的,影子就跟著在牆壁上亂晃。

擇菜的時候丟了菜根和被蟲吃掉的污濁菜葉在地上,她把擇好的菜放到水盆里清洗,又隨手拿了掃帚,把地上的菜葉什麼的東西攏了一攏,掃進撮簸里。

從壇子里取了腌好的小菜,找碗盛了,放了點香油拌了一拌,聞起來噴噴香。

正忙著,外頭傳來動靜,她探頭出去,正好對上元哲的臉。

「你回來了?」

這句話同時出自他們兩個人之口,說完之後,兩個人頓時笑了。

她于是點了點頭,「是啊,我已經回來了。」

「害我急得不得了。」元哲終于松了口氣,因為路上走得太急,以至于額上都冒出了些微微的汗意,隨便抽了毛巾過來擦了把臉。

「對不起啊元哲哥,你歇一會兒吧,等下就可以吃飯了。」她不好意思地對他吐了吐舌頭。

「說什麼對不起?」元哲對她笑了笑,「你先忙吧,我幫師傅打下手。」

「嗯。」她應了一聲,又退回了廚房。

她心里忍不住悄悄哼起了歌,是一支不知名的小調,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听來的。

堂屋里傳來元哲和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趁著外頭的燈光,她偶爾一回頭,就覺得溫暖得讓人忍不住會揚唇彎眉。

就這樣吧。

她不要今天晚上那樣的刺激,也不要今天晚上那樣的緊張,她只要現在這樣平平淡淡的幸福。

和元哲、和爹一起,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好。

這大上海,討生活難,但是好歹,他們還有一個容身地,只要不幻想著有朝一天站在高處要人仰頭看著,這日子,總是能過得下去的。

這樣想一想,元哲老說她傻似乎又不對了,他想的根本就沒有她想的那麼遠,那麼透徹。

「他才是傻瓜呢。」忍不住低聲埋怨,隨即卻又笑了,她的唇微微抿了起來,黑眸里藏著掩飾不住的快樂。

即便是暗淡昏黃的燈光,也掩不住那一瞬間的甜蜜的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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