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妝 第一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1)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門全部開放,整個都城全部都被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之中。

城內到處都懸掛起了精巧的燈籠,更有幾處城門前豎起了十來丈高的燈架,上裹金銀織錦料,裝飾著萬盞彩燈,遠遠看去如海市蜃樓般美妙,卻又縹渺得仿佛天上宮闕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著男子裝束的許瑤光一路行來,看到如此燈景情不自禁地感嘆了一聲。

街道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在剛才,她不小心就和丫環碧瑚走散了。不過她也不是特別擔心,反正今晚家里所有人都會到東城望月樓上看煙火,等到了時刻,她再趕過去也不遲。

人群里,她走走停停。一會兒停下來看看街頭所賣的彩燈與家中的有何不同,一會兒卻又在各色食攤前駐足,不為吃,就只是看看,還好她今天纏著父親讓她改換了男裝,此刻一路行來,倒也沒遇上麻煩。

走走停停,並不覺得寒冷,只是人實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難怪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碧瑚。她輕輕搓了搓手,抬起頭看著高高懸掛的燈盞,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斗篷掩住了身形,一張臉卻被燈盞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紅齒白,倒似一個俊俏書生。無意中發現身旁經過的女子頻頻回頭,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于自己此刻改換過的裝束。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東城方向趕過去,走到了玉帶橋的時候,就見橋上擠滿了看燈的人,橋下卻同樣擠滿了人。他們在放花燈,各色燈盞漂流水上,瑩瑩燭光輝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輝,仿佛隱隱有霧氣升起,逐漸朦朧虛無。她扶著橋欄看了片刻,幾欲下橋伸手撈出一盞,看看那水中隨波而去的彩燈上寫了什麼。

上元節放花燈許願,歷來便是民間習俗。她雖然不曾在外面親手放過花燈,但是看橋下那些放花燈的年輕姑娘,個個都是面含羞色,臉透霞光,喜氣洋洋,也知道那上面大致會寫著什麼。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隨即微微一笑,她轉身要走。人群卻突然喧鬧起來,如潮水般涌動,一避一讓間,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一察覺到身子懸空,她頓時驚呼出聲,雙手下意識擋在眼前想眼不見為淨,認命地接受自己即將落水的慘狀。

身旁的其他人同時驚呼,但是就在這一刻,耳畔卻砰然巨響,霎時火光齊亮,沖霄燦放,在夜空中劃過長長的美麗弧度後,瞬間如滿天星落,光華滿耀,攝人心魄。

有風在耳邊掠過,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攬在她的腰間,睜眼去看的時候,正好滿天明亮。救她的男子雙眉微揚,腳尖在水中的彩燈上輕點,身姿飄逸絕倫,仿佛御風而行,水面輕輕晃了幾晃,一點點的散碎明光層層漾開,隨即上岸,將她輕輕放開。

人群中,有位錦衣公子微微一嘆︰「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結識?」身後跟著的人好奇地看著他開口。

錦衣公子俊美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擾了,上元之夜,理當盡興才是。」

玉帶橋邊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沒事吧?」男子對她一笑,隨即開口詢問。

耳畔又是一響,許瑤光渾身一震,抬頭看去,黑夜亮得仿佛倏忽白晝,光輝燦爛,繽紛如畫。

對面的男子依舊淡笑,一身煙色長衫,簡簡單單的,整個人卻如芝蘭玉樹般,在她眼中散發出瑩瑩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劍眉星目,眸色深得幾乎讓人不可逼視,害她一陣心悸,忍不住移開視線。

與君初相逢,猶如故人歸。

「我沒事,多謝。」她笑了一笑,隨即看著夜色嘆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時候多加小心。」男子對她略一點頭,隨即便要擠入人群。

風吹起他的衣衫下擺輕輕搖蕩,仿佛一只小兒懵懂的手,輕易抓住了她。

想到剛才他眉間之色,瑤光心下頓時一急,驀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詫異地看向她伸來拉住他的手,隨即挑眉開口︰「還有事嗎?」

為什麼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側臉想一想,然後對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抬頭看了一眼火樹銀花的街頭,隨即一笑,「沒事,隨便走一走而已。」

「那麼……可願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對面的男子,微微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握緊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只是不想這麼快就和他分別而已。

至于為何如此,此刻,卻不願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隨即一笑點頭,「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歡,隨他擠入人流,他見她身形瘦弱,下意識幫她擋住涌來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麼稱呼?」瑤光抬頭看著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開口︰「我姓楚,楚離衣。」

默默將「楚離衣」三字放在唇間細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淒清。」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叫做楚離衣的男子卻無所謂似的挑眉,隨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姓許……」她突然間猶豫不決,一張臉驟然間漲紅,翻來覆去地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是告訴了他,豈不是等于對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兒身?

楚離衣見她面色緋紅,一張原本白淨如玉的臉仿佛突染輕霞,只道她有什麼隱衷,也不勉強,伸手朝前一指解圍,「那里有猜燈謎的攤子,小兄弟願不願意去試一試運氣?」

她猛地抬頭,欣喜開口︰「好啊!」

楚離衣一笑點頭,隨即帶著她走了過去。

燈謎攤前已經圍了不少人在那里搖頭晃腦破解謎中之意,楚離衣見人多,怕沖撞到她,伸手一帶將她拉在身前,然後護著她擠了進去,只覺得身前仿佛微有幽香,但是卻並沒在意,只是抬頭認真地去看那上面垂掛的謎語。

一顆心猛然急遽跳動,瑤光頓時面紅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卻並沒有什麼異樣。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裝,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

他是將她當作「小兄弟」來看待呢,所以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遺憾……卻又所為何來?

「小兄弟?」耳邊傳來楚離衣的聲音,她猛地一驚,連忙抬頭看過去,卻見他笑笑地拿下一張字條給她看。

「頻哭上蒼何不應,射兩中藥名。」她輕聲開口,抬頭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來了?」

「小兄弟你呢?」楚離衣含笑問她。

她眼眸一轉,「既然是兩個,我們一人猜一個好了。」

「好。」楚離衣點頭,帶她過去找到那攤子的老板。

「兩位可是猜出來了?」胖胖的老板含笑開口詢問。

楚離衣與她對視線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隨即楚離衣先說︰「苦參。」

「天麻。」瑤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點了點頭,笑呵呵地取了一盞精致的彩燈遞給了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過去,看著楚離衣憨然一笑。

楚離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著那彩燈的燈光頓時驚訝地發現她耳上的舊痕。

「他」居然是「她」?

敝不得他剛才覺得怪怪的,覺得這位小兄弟未免太單薄了一些……

「大哥,我們繼續。」她喜笑顏開,伸手取下一張字條遞到他面前,「望斷南飛雁,射一俗語。」

「久仰。」楚離衣略一思忖,隨即開口,自己卻又伸手取下一張字條,「落花滿地不驚心,射一晉人名。」

她眸光靈活,未加停頓,已然笑著開口︰「謝安。」

丙然聰慧非凡,七竅玲瓏。

楚離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討彩,片刻後卻見她拿著一個精致的繡囊愛不釋手地回來,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裝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舉動。他微笑搖頭,「你喜歡這個?」

她頓時一僵,條件反射般把繡囊藏在身後,慌張解釋︰「我……我有一個妹妹……」

「原來如此。」楚離衣看她慌張,只覺得滿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

許瑤光只覺得心虛,慌張地扯下一張字條拿給他看,「眉來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來……眼去……

忍不住偷覷他一眼,卻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聲,緊張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個‘聲’字。」楚離衣笑笑地接過來,摘下一張字條放到她面前,「一見鐘情,射五唐詩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開口︰「相看兩不厭……」

頓時愣住,心虛無比。

臉上猶如被火燎過,一點點一片片漸漸灼熱起來。片刻後她已然滿臉飛霞,甚至連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離衣見她眼波流轉,面色染霞,心下不自覺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著衣衫攜了她手,帶她離開燈謎攤子,「我們再到別處看看吧。」

除了師傅和母親,他從不曾與一個並不是很熟悉的人親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卻讓他破了例。

似乎從她剛才喊他「大哥」的時候,她留住的就不僅僅只是他的腳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訥訥幾不成言。

楚離衣卻微微笑了一笑,看她又低下頭去,忍不住輕聲詢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瑩然顧盼,略略一頓,低聲回應︰「瑤光,許瑤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傳來急促的響聲,隨即一天華彩,星落如急雨。身側的人沒動,悄悄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堅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揚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進一雙含笑的眸中。

東城。

新搭的高台之上燈火通明,十數個盛裝的嬌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隊樂工們抱著樂器在台後彈奏。琵琶聲聲清脆,簫樂飛揚曼妙,台下的人叫好聲連連,端的是熱鬧無比。

台下不遠處,卻有一群小童自顧自地玩耍,一邊哼著兒歌,一邊踢著毽兒,你一腳踢來,我一腳踢去,玩得同樣熱鬧。

「惠兒,你快看。」驚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點,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紫貂斗篷的美麗少女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燈火映照之下,只見她發似烏雲,上面顫顫地插了一支四葉金蝶簪,只要一動,上面的一串明珠便在鬢邊輕晃,兼之笑容爛漫,明眸靈動烏黑,雖然年紀尚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但是已經難掩那一抹絕麗之色。

行到跟前,恰好那小童將毽兒一腳踢了過來。她抿唇一笑,微探腳尖,淡淡的一抹雪青,上面金絲銀線,攢著細碎的珠玉,輕輕一用力,毽兒便重新回到了對面的小童腳上。那些小童見她腳法利落,也不見生,換人後又踢還給她。

「小姐,別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身後那個叫做惠兒的丫頭急得團團轉,生怕周圍如織人流擠撞到她。

「沒關系,等我一下就好。」她卻毫不在意,依舊同那些小童玩耍,更頑皮地將舞步混入其中。身上的斗篷輕軟水滑,縴腰輕擰,耳上的碧玉墜子同發上的四葉金蝶簪上的明珠相互呼應。一點微熱慢慢襲過,映出頰上的輕暈,越發目若點漆,燦若美玉生煙。

一只養尊處優的手突然伸來,抬起了她秀尖的下巴。那人側目看她片刻,突然開口,眉間那一抹傲然不馴愈加分明無禮︰「名字。」

身形一頓,毽兒頓時「嗒」的一下輕輕落地,她漲紅了臉,隔著衣袖推開那男人的手,伸手一拉惠兒,低聲道︰「我們走。」

前面卻有人伸手擋住了她,「我家公子在問你話呢。」

她咬唇,頰上暈色漸濃,拉著惠兒步步退後。那人一步一步逼近,面如冠玉,目光卻犀利冷峻,身上上好的銀灰色錦紗長袍,手指上戴了一個白玉扳指,剛才觸到的時候,激得她頰上肌膚微涼。

沒法再退,她只好停下腳步,暗忖若是她報上父親名諱,這人會不會退開?正欲啟唇,猛地卻有人一把拽開她身後的攔阻之人,隨即搶了她手,「小姐快走!」

她心下一喜,頓時跟著那人沖了出去。

身著銀灰色錦紗長袍的男人勃然大怒,卻有人在他身後淺笑,「沒想到這麼巧,居然會在這里遇到大哥。」

他猛地回頭,就見說話的人就站在他不遠處,正笑笑地看著他,此時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響,剎那間夜空如萬花齊放,他臉色一變,薄唇微微一勾,「原來是四弟。」

「如此巧遇,不如我們到那邊坐坐?」四弟伸手一指。

他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望月樓」三個字頓時映入眼中。

他微微一哂,「算了,我與四弟所好不同,四弟還是找其他人飲酒作詩吧。」

淡淡說完,帶著下人走開,全當剛才的事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風聲在耳邊拂過,掠起她的長發。

她跑得氣喘不已,只好無奈地停下來搖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實在跑不動了。」

那拉走她的人也不勉強,朝後看了一眼,「還好沒人跟上來。」

這時才听出帶她逃開的那個人口音有異,她抬頭去看,卻發現那人一身江北裝扮,五官端正,眉極濃,眸極黑,微帶英氣,看起來就是赳昂武夫的樣子,一身簡便青衣掩不住他身上那種似乎瞬間就可爆發的力量似的。

這人,倒似不怕冷。

回頭看一眼,卻發現惠兒沒有跟在身邊,她連忙匆匆地施一下禮,「多謝公子搭救……」

話還沒有說完,那人卻已經接口︰「不客氣,不客氣。」

靶覺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奇怪,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果然見他一副局促慌張模樣。本就是天真爛漫的心性,她一見如此,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頰上頓時現出兩個圓圓酒窩。

那人只覺眼前恍如明珠玉露,更是慌了手腳。剛才看她同小童踢毽兒時便已經目不轉楮,神魂顛倒,此刻與她如此接近,他頓時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粗手粗腳,不知道該怎麼小心翼翼地待她才好。

仿佛天上神女般翩然降在他眼前,他又是嘆息又是歡喜,一時間痴痴呆呆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才好。

「公子,時候不早,我爹娘肯定會擔心掛念于我,請容我先行告辭。」好奇地看了一眼仿佛有些跑神的男子,她輕聲開口,回頭再看一眼,還是不見惠兒的行蹤。

「在下……在下況胤,敢問姑娘芳名?」他吞吐開口,生怕她會拒絕。

「你想做什麼?」她頓時警覺地微蹙雙眉,娘早就說過,女兒家的名字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的。

「在下……」況胤一鼓作氣,索性開口,「在下實乃江北皇朝禁軍統帥,若蒙小姐不棄,請賜芳名,在下一定登門提親。」

她頓時僵住,看了他一眼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姑娘……」況胤急急追了上去。

貝齒輕咬紅唇,她悄悄回頭,發上的明珠微微在眼前一蕩,卻見那男子依舊追在她身後。

這人……

她驀地轉身,伸指對他一喝︰「站住!」

他倒真的听話,果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但是口中卻依舊說著混話︰「請姑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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