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妝 第五章 明鏡妝成朱顏改(1)

尚書房內。

成帝微微一笑,看著景珂開口︰「這兩日在忙什麼?」

「也沒忙什麼,」景珂面上喜氣洋洋,「無非同平時一樣,恰好得了幾首詩詞,心下頗為得意。若是父皇不嫌,回頭兒臣讓內侍們送來給父皇一觀如何?」

「很好,」成帝點頭一笑,「我看你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景珂聞言一笑,「多虧父皇母後成全兒臣。」

成帝听他那麼一說,不由仔細地將他打量了一遍,卻見他一臉溢于言表的喜色,不由微微嘆了一口氣,「珂兒,你當真十分鐘意許家的大小姐?」

景珂面色微赧,「兒臣自見過她之後,便發誓此生非她莫娶!」

成帝見他說得鄭重,心下頓時猶豫起來。

他的諸多兒子中,以景珂最得他寵愛,只因他的心性脾氣與他年輕時幾乎相差無幾。如今他雖然身為一國之主,不能再寄情山水詩詞,但是每每看到景珂,總覺得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自己登基為帝已經十載有余,自然明白帝王的身不由己。既然景珂無意政治,他也便由著他的性子,任他自在度日。而景珂也是個省心之人,無論言談行止,從不會給他添加煩憂,更不會無端向他做出要求。此次他的婚事,幾乎是他數年來唯一的一次請求,如果他同他說取消這婚事的話,只怕他……

成帝又是一嘆,隨即含笑開口︰「我倒听你母後說那日你同許二小姐談得極為投機。」

景珂听他提起那日所見到的許飛瓊,笑意微微,「許二小姐于詩詞上,倒還真是兒臣的知己。」

「那麼為何不選她呢?」成帝開口,「若是成為夫婦,也是珠聯璧合的事情,豈不甚好?」

景珂听他那麼一說連連搖頭,「父皇,若是只想要個詩詞上的知己,兒臣自有良伴。許二小姐固然優秀聰慧,但是此刻我心中所念,卻是那位或許並不能同我談論詩詞歌賦的瑤光小姐,兒臣……很喜歡她。」

「珂兒,天下間貌美的女子勝過她的何止千千萬萬?」成帝一嘆開口,「你若是喜歡,父皇可以為你尋找出絕不遜色于她的女子,又何必一定是她?」

「父皇,你反對兒臣的婚事?」景珂驚訝地看著他,隨即正色開口,「我自然知道天下勝過她的女子有千千萬萬,但是兒臣此刻眼中,卻只有她一人而已,請父皇一定要成全兒子!」

成帝被他的話堵得啞口無言,更為他臉上的鄭重所撼動,頓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景珂是他所寵愛的兒子,而那個人同樣是他兒子,又是他所虧欠良多的女子所出,他要怎麼做,才能夠同時滿足兩個兒子的要求?

景珂見他沉默不語,心下頓時大急,原本以為這婚事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父皇和母後根本不會有反對的理由,但是此刻看父皇神色,居然有猶豫之感,似乎不甚喜歡……

這是為了什麼?

他心下一急,連忙跪下叩首大禮相拜,「請父皇成全兒臣!」

成帝被嚇了一跳,容不得多想,已經主動攙扶起了他。「珂兒不必如此,父皇並沒有反對的意思。」

景珂一笑,眸含期盼地開口︰「請父皇盡快下旨吧!」

成帝見到他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心下不由一震,為他的喜悅所感染,隨即點了點頭,走至書案前將之前已經擬好的聖旨抽了出來,囑人立即到許家宣旨。

「兒臣多謝父皇!」景珂頓時欣喜地再次拜了下去。

成帝見他喜不自勝的表情,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胡須,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無比寵溺之情。

又商談了一會兒,將大婚之時的瑣事暫定下來,景珂這才含笑出宮,心下欣喜萬分。

此刻他只需要再稍微等上一等,便會擁有他所愛的女子了。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如果她成為他的妻子,他一定會對她很好,讓她的一生再沒有遺憾和委屈……

馬車轆轆地經過都城街道,地面微有不平,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感覺,直到察覺到一抹煙色的身影在馬車外一閃而過,景珂這才急忙開口︰「停下來!」

下人連忙勒住了馬兒,馬車隨即停了下來,景珂連忙出了馬車追上那抹煙色身影,「楚兄!」

楚離衣回首,就見景珂正一臉喜色地看著他,只好淡淡地拱手開口︰「雩王。」

「楚兄不必客氣,」景珂左右看了一眼,「楚兄在忙?」

「準備辦些私事。」楚離衣見他臉上喜色不褪,下意識開口詢問,「王爺如此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

景珂含笑點一點頭,「過兩日便是我大婚之日,已經下了聖旨,小弟能夠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為妻,自然是人生一大喜事。」

楚離衣面色微變,「何時下的聖旨?」

「就是適才。」景珂一笑點頭,隨即卻見眼前煙色身影一閃,楚離衣頓時已經消失在他面前。

他怎麼了?

景珂原地站了片刻,不解地笑了一笑後,隨即返身上了馬車,徑直朝雩王府而去。

為什麼會這樣?

不是答應他會取消這門婚事嗎?

他居然可笑到听信他的話?!

楚離衣雙拳緊握,小心地避開宮中侍衛的耳目,徑直向皇帝的書房撲去。

小心地翻身而入,他的面色嚴峻無比,成帝無措地站起身來,迎上他的目光。

「為什麼會這樣?」片刻之後,楚離衣終于緩緩開口。

「珂兒他對許家千金一片痴心,朕不忍心開口……」成帝被他的目光那樣看著,只覺得自己仿佛犯了天大的過錯似的,幾乎無顏見他。

「你不是曾經答應過我嗎?」楚離衣冷笑,緩緩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

「孩子,天下勝過她的女子有千千萬萬……」成帝猛地語塞,無法面對他突然變得冰寒的眼神。

「可是我只愛她一個。」楚離衣冷笑,看著他,口氣凌厲無比,「你總是這樣吧,給了人承諾,然後……從不履行!」

「不是!」成帝猛地站起身來︰「朕並不是有意要辜負你母親的!」

「所以呢?」楚離衣厭倦地看著他,「你讓她一個人郁郁寡歡至死,而你,同樣又一手毀去了我的幸福!」

「可是,珂兒他畢竟是你的弟弟……他對許家千金如此深情,難道要朕一手毀去他的幸福?」成帝左右為難,希冀地看著他,試圖他能了解。

「弟弟?我哪里有什麼如此尊貴的弟弟。」楚離衣不無嘲諷地一笑,「對于你而言,我也不過如此而已。」

成帝心下頓時愧疚無比,「孩子……」

「我走了!」他驀地轉身,便要離去。

成帝猛地上前抓住了他,「我可以補償你!」

「你要怎麼補償我?高官厚祿,還是榮華富貴?」楚離衣冷冷一笑,拂開他手的瞬間卻突然扼住了他脖子。

成帝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是就在他幾乎快要喘不過來氣的時候,那只手卻猛地一松,他頓時咳嗽起來,大口地呼吸著急速涌來的空氣。

「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話,我真想殺了你!」楚離衣雙手握拳,身子輕顫,極力壓下心間憤怒,遽然轉身離去。

就在他離開的瞬間,成帝開口還要對他說些什麼,但是卻一眼看到他腳下適才站立的地方,居然已經深深下陷了半寸有余,被踩出了一雙腳印痕跡,立即被駭了一跳。

這個兒子……他不知道他從哪里學到了這麼厲害的功夫,也不知道他品性脾氣如何,如果他像剛才那樣對付珂兒,珂兒一定沒有辦法抵擋。

他也如珂兒一樣愛著許家千金,若果真情深如斯,只怕……只怕……

他驀地大步走出房外揚聲開口︰「魏統領!」

有人應聲快速奔到他面前,「屬下在。」

「朕命你即刻起調派人手,負責雩王和未來雩王妃的安全。如果見到什麼人攪擾雩王的婚事,務必拿下交給朕處置!」成帝冷靜地開口,說完後才緩緩吐了口氣。

「臣遵旨!」宮中禁軍統領魏岩重重點一點頭,隨即快步離開。

成帝微微抬頭,就見藍澄澄的一汪碧空,陽光微微藏在薄薄雲後。往遠處看,九重城闕似乎都可以看出層疊的隱約輪廓,飛檐卷翹,金黃水綠兩色的琉璃華瓦盡顯富貴華麗之氣。

他無法拒絕景珂的要求。

那是自小便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無論怎樣,心中總是多了些不舍之情。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早已經知道如何取舍,但是……他卻勢必要負了秦娥母子了。

是他的錯!

陽光透過雲彩映得宮殿一片華彩,站在廊檐之下,成帝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樣大的宮城,此刻他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合心的人。

這便是帝王嗎?

夜色深沉。

許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院子里仿佛沒什麼聲音,靜得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似的。

但是後院的房間內,卻燈火通明。白日的喧鬧繁華已經過去,此刻剩下的,卻是滿院空寂。

皇帝的明黃手諭依然擺放在案上,被燭光微微映出一室的淡淡流金。

是格外讓人焦躁的顏色。

沉寂。

瑤光慘淡一笑,燈光下面色蒼白得驚人,隨即視線輕移,看向同樣面色蒼白的妹妹。

察覺到姐姐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飛瓊咬唇,卻終于站起身來一笑,「恭喜姐姐。」

「飛瓊?」瑤光錯愕地看著她。

飛瓊輕笑,「這是許家的喜事嘛,咱們做什麼一副悲傷的樣子。像姐姐這樣的美人,除了嫁給雩王這樣的人,難道還會有更好的選擇嗎?咱們應當高興才是,這婚事又是雩王親自求的,他一定極愛姐姐,姐姐嫁過去之後,一定會很幸福的。」

她這一番話下來,中間語音頓澀之處不乏,但是卻依然面上帶笑,瑤光看得心下大是不忍,「妹妹……」

「姐姐,一定要幸福。」飛瓊對著她粲然一笑。

「我不嫁。」瑤光卻搖頭。

「為什麼?」許將軍、許夫人、飛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開口問她。

「我……」瑤光看著他們無奈地咬唇,但是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許夫人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下突然一凜。

這些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居然讓她忘記了追問瑤光最近的異常舉止,難道………

「姐姐說哪里話?」飛瓊突然湊到她耳邊低聲開口,「不要擔心我,我沒事。」

瑤光微蹙眉頭看她,飛瓊卻已然退開,微微行了個禮,「時候也不早了,女兒先告退了。」

許將軍許夫人看她走開,擔憂的目光這才完全放在她的背影上。

「爹、娘,我若嫁了,妹妹怎麼辦?」瑤光咬唇,只覺心下苦不堪言,但是她卻又不敢提到楚離衣。如果貿然說到他,爹娘定然會以為大哥不是好人,居然與她私下定情,那時再要他們接受她,只怕不會太容易了。

許夫人勉強開口︰「飛瓊年紀小,或許只是一時迷戀而已……」

許將軍沒有說話,但是擔憂的目光卻一直看著飛瓊離開的方向。燈光下,他鬢邊一點斑白清晰地映入了瑤光眼中。

仿佛突然被冷水潑澆,瑤光頓時心下一凜。

爹娘生養她姐妹二人已經不易,她又怎麼能讓爹娘為難?

即便雩王為人再和善可親,他終究也是皇親。這婚事已經昭告天下,若是反悔,定然失了皇家顏面。到時候只怕會給皇室蒙羞,帝王的顏面將被她置于何地?

但是……如此的話,便要放棄大哥嗎?

瑤光心下一顫,頓時淚落如珠。

此刻即便想出門,只怕也不能了。下午的時候已經有宮中的侍衛過來,說是皇上怕人手不夠,特意差來給父親使喚的。如今她若出門,後面肯定會有人跟著,這樣的話,對大哥也不好。

究竟要她怎麼做?

安安分分嫁予雩王為妃嗎?

難道她只能這樣接受嗎?

透過半開的窗子看過去,夜色深沉如水,滿天星子無語。前些天還尚有寒意,但是此刻風吹來,卻已經察覺不到了。江南春早,原來暖風果然已到。

只是心底的冰,卻慢慢形成,無法融化似的,壓的渾身發寒。

三月初五,大吉。

雩王娶妃。

曙光剛剛升起,碧空萬里無雲,已經昭示了這將會是一個無比晴好的日子。

通向宮城的御街兩旁早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人們像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一眼看過去,萬頭攢動,千巷皆空。

十里長街由南向北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踮腳的踮腳,伸長脖子眺望的眺望,所有的人都爭著往前擠,擠在最後面的人,沒有辦法看到前面到底如何,干脆搬梯爬牆,跳上屋頂,俯身鳥瞰。

素日皇親出行無不戒嚴淨街,但是今日因為雩王大婚,遇喜開禁,所以百姓無須回避。不僅可以盡興領略皇家迎親的浩蕩儀仗,更可以飽覽滿載珠光寶氣、鎏金溢彩的嫁妝車流,圍觀的百姓因此莫不興高采烈,看得津津有味。

城西阜成大街,許府。

這兒更是人流如織,往來奔走,府中的人幾乎個個都忙得暈頭轉向。許將軍自在前面招呼來賀喜的客人,前院里堆滿了各色物事,上面無不扎錦裹繡,貼著「喜」字花樣,紅彤彤的映得人眼花繚亂。

但是此刻的後院,卻靜寂無聲一片。

瑤光房間內的床上,早已經放置好了一套大紅色金絲銀線繡制的錦繡喜服,紅得幾乎刺人雙眸。案上適才已經打開的脂粉釵環等物已經收拾完畢,如今只等她穿上喜服,等待吉時一到便可被迎出門去了。

緩緩坐下,瑤光靜靜地看著銅鏡中陌生的自己。

依舊鳳眼星眸,朱唇皓齒,面色雖然略顯蒼白,但是卻早已經被上等的脂粉完好地掩飾了起來。

鏡中的人兒,此刻美得幾乎恍若玉人。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但是所嫁的人,卻不是楚大哥。

視線落到那華貴尊美的喜服上,她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想再看。

之前服侍她的丫環婆子已經被她打發了暫時出去,此刻再沒有人來打擾她。

心下茫然一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誰能伸出溫暖的手,幫她月兌離這即將預料得到的悲劇……

窗子突然「畢剝」一聲,她猛然回頭,「誰?」

「是我!」熟悉的清朗聲音響起,隨即窗子被人從外面推開再關上,她苦等不來的人終于出現在她的面前。

「大哥……」瑤光怔怔地開口,話音未落,淚已成珠,「你不是說你來處理這事情嗎?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你這幾日去了哪里?為什麼不來見我?你說讓我等你,為什麼我等到現在你才來……」

她有幾千幾百個問題想問他,但是此刻卻語塞得仿佛根本說不出來,眼淚不停地掉下來,面前的他離她那麼近,但是卻又仿佛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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