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杯曲 第六章 訴衷情(1)

丹桂花糕,《海槎余錄》所載名點,「丹桂花采花,灑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清香滿頰。」

「將軍,你在做什麼?」府里的廚娘膽戰心驚地看著雷夕照把廚房搞得一團糟,碟子碗盤丟得到處都是。

「點心。」雷夕照利落地丟給她一句話,繼續蹲在那里扇火。

廚娘也跟著蹲了下來,「將軍,你從來沒踫過這些東西,干嗎現在進廚房?你是不是轉性了?咱們涼肇不缺做飯的人,可是就缺你這樣的將軍,你不是想搶我的飯碗吧?」

「我只是想為‘他’做些事情。」雷夕照去看那蒸籠上裊裊的霧氣,說到「他」的時候忍不住唇邊帶上了一抹淺笑。

「原來是做給公子吃的啊。」廚娘笑著把她擠到一邊,接過她手里的扇子,可是隨即又板起了臉,「將軍,男人是不能寵的,雖然你看中了公子想娶他,但是也不能這麼遷就他,咱們涼肇一貫的女尊男卑的習俗可不能破。」

「沒那麼嚴重吧,我只是想為他做一些事情,咱們涼肇的習俗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他又不是涼肇人,不習慣我們這里的習慣也很正常,既然我說過要娶他,自然要遷就他,只是我也知道自己沒有下廚的天分,只能做到這樣而已。」雷夕照輕輕一笑,看著那不停跳動的火苗。

「將軍,你要娶公子的事,當真考慮清楚了嗎?」廚娘嘆了口氣,「別說就是外面的人奇怪,就是我們也覺得有點替將軍擔心著急,公子的來歷我們也不清楚,為人也說不好,但是想來也不過和顧大人、紀大人一般,將軍你這麼篤定地要娶他,讓人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又不是涼肇國人,回來忙婚娶之事的話,一定會牽涉到很多事情,將軍,你還是慎重考慮比較好。」

「考慮?我已經考慮過了,」雷夕照一笑站起了身,「既然無法干脆放手,那就緊緊抓住好了,我成婚,自然不是一件小事,而顧大人、紀大人也的確是我涼肇的大好男兒,只是我情有獨鐘的卻不是他們,而沐流歌,我不管他有什麼來歷,也不在意別人會怎麼想,我只知道,我想要保護這個令我憐惜的男人,所以,我娶定他了。」

「所以,將軍會為了他來回奔波,更會為了他親自下廚……真不知道將軍以後還會為他做些什麼呢?」廚娘停了火,站起身掀開了蒸籠,一陣白色的熱氣彌漫開來。

「只要是能為他做的,我都要做到,相信他,不懷疑他,不排斥他,也不會像別人那樣看待他……無論怎麼樣都好,我給出的承諾都不會改變,這樣就好了。」她微微一笑。

「熟了。」白霧散盡,蒸籠里的糕點一塊塊排列有秩。

「夕照,你在嗎?」一個淡然的嗓音從廚房外傳了進來。

「在,我在。」雷夕照看了一眼一團亂的廚房有些緊張。

「你在做什麼?」沐流歌的聲音和她就隔著一道門。

他來了很久了,久到把她們說的話全部听進了耳中。

本來他只是奇怪,因為他習慣了被她纏著煩著東問西問,一時見不到她,他居然覺得有點不習慣了,可是沒想到會在這里听到她說話的聲音,于是他就停下了腳。

只是沒想到,他會听到她這麼說話。

當面說的話,也許會讓他不相信,可是私下說的話,他不以為他還能硬下心來不相信。

他早已經習慣了不相信別人,可是她,卻總是以一種強者的姿態站在他身邊給他信心。

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已經不再是讓他信與不信的問題了。

廚房里,雷夕照一急,把那丹桂花糕夾了幾塊放進了碟子,然後推門而出,順勢扣上房門,把那一堆混亂全部關在身後。

「你在干什麼?」沐流歌看著她。

「給你吃。」雷夕照把那裝著點心的碟子往他手里一塞。

「丹桂花糕?」沐流歌驚訝地看著碟子里的點心,他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做這個給他。

「嗯。」她大力點頭。

「你……怎麼知道這個?」他好像並沒有和她說過這個。

雷夕照的臉突然一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期期艾艾地開口︰「在安詔,你在做夢的時候,我听你說到的,」她突然緊張地抬頭,「你不會是說你最討厭這個點心吧?」

「不會,我喜歡。」他抬眸對她一笑,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唇齒間彌漫起的是熟悉而久違的味道,他眼眸隨即一垂,心里突然有一種酸酸的感覺。

從來沒有想過,自娘親去世後,他還會再次吃下這個東西,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吃這個東西了。

一句夢話,她尚能當真,他活在陰影中,曾幾何時被人放在那麼深的心扉里?把他所有的一切都那麼慎重地對待?

亂了,亂了。

他的心突然之間好像被攪亂了。

生命中仿佛突然悄悄被人打開了另一扇門——

是她嗎?

勉強咽下那堵在胸口處的酸澀感,他壓抑下自己的情緒抬起頭看著她,只覺得一陣暖流緩緩在心底冰封之處盤旋,他心中一蕩,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雷夕照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也不說話,只那樣含笑看著他。

他現在……在想什麼?

不曾想過,姐姐對她的事居然一點兒異議也沒有,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她將他留下來,雖然心下奇怪,但是她卻還是很高興,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留下來呢?

此刻他眼神中的些微眷念,可是因為她而起的?

「你在想什麼?」終于,她忍不住開口問他。

沐流歌心下突然一驚,頓時就想掙月兌開她的手,但是……

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並沒有那麼做,甚至他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曾動。

為什麼會這樣?

但是此刻……他只在心里想著,就這樣就好。

將軍府前院。

「為什麼不讓我見將軍?」楚鳴鏑非常不滿意地怪叫。

「將軍在陪公子說話,你闖進去干什麼,煞風景嗎?」將軍府的女總管那蘇瞪了他一眼,要不是得攔著這個蠻人免得他去打擾將軍,她才不會陪這個臭男人在這里喝茶呢。

「將軍有了那個男人就不理我了……」他一臉哀怨委屈,以前將軍總會和他一起早起遛馬,這兩天別說和他一起出去了,她連個人影也沒讓他見到。

「你又不是將軍要娶的人,在這里瞎嚷嚷什麼,不要亂說話給將軍的清譽帶來損害。」那蘇沒好氣地看著他一臉自怨自艾,「上次還說公子不是人,我看你呀,真該丟到紀大人門下好好學習說話的本事。」

「我是在夸他好不好,我是說他好看得不像人嘛。」楚鳴鏑非常不滿地抱怨著,他是驚訝得說不好話而不是他不會說話好不好。

那蘇白了他一眼,慢慢地喝著杯中的茶。

一陣輕柔的笛音響起,楚鳴鏑探頭探腦地想看,「誰吹的?」

「當然是公子了,難道你以為是將軍?」那蘇把一點兒也不老實的他給強硬地按坐了下來。

一縷笛音,愈加清晰地響起,來自將軍府後院的琴心曉築。

那曲子清幽低回,說不盡的纏綿溫婉,像三月的楊柳風,像春初的杏花雨,悱惻傳情,蕩氣回腸。

雷夕照單手支頤,半個身子都斜倚著琴心曉築窗邊那一欄雕花欄桿,只看著坐在她身邊白衣飄然的沐流歌,雖然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麼曲子,可是她依舊听得入神,一曲終了,她立即大力地給他鼓掌。

「真好听。」她笑眯眯地看著他。

「是嗎?」他撫笛一笑,她還真會給他捧場呢。

「嗯,除了武功我簡直什麼都不會,我覺得你好厲害。」雷夕照一臉羨慕的表情。

沐流歌側過臉看著她,「可是我倒羨慕你會武功,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一點也不受約束,不比我這小小雜藝有用得多。」

不過……他又怎麼可能去習武?

看他面色一黯,雷夕照心下一轉,連忙招呼一旁的僕女過來,一邊看著他一邊低低說了兩句,然後那個僕女道了聲是就退下了。

「你和她說了什麼?」明知道她是故意要引起他的好奇心,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吹笛子,我就舞劍給你看,不過,你不許笑話我。」雷夕照看著他盈盈一笑。

那個僕女片刻後就急匆匆地抱著一堆東西走了過來,說是一堆,其實只有兩樣,一把劍一面鼓。

雷夕照看著那僕女把鼓支好,對沐流歌回眸一笑,接過了僕女遞過來的佩劍,伸手在手里掂量了兩下之後,她足下輕飄飄一點,腰身微折,驚鴻般飛出了琴心曉築,臨風站在院中的空地上。

沐流歌唇角上揚,看著那院中被微風撩起衣袂的雷夕照,她向僕女平南微微點頭示意之後,平南拿起鼓槌,用力朝鼓上敲了下去。

蹦聲驟起,和著那鼓聲,雷夕照長劍勝雪,且吟且舞,「軍業等閑一夢度,數載風塵路。邀月覓龍珠,萬里江山,只落紅無數。春秋幻恨同誰訴?笑他鄉紈褲。昂首對雲衢,壯志鏗然,莫把年華負。」

沐流歌難掩眸中的訝然和欣賞,她這一舞一吟,一洗剛才那笛聲的纏綿悱惻,代之以剛勁雄渾,頓時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念到最後一個字時,正好那鼓音響了最後一聲,她做了一個收勢之後,腳下一點又輕飄飄地飛回琴心曉築之內。

看著她臉頰上因運動而浮現出健康的紅暈,沐流歌手持玉笛斜斜倚在那欄桿上淡然含笑,卻沒有說話。

雷夕照被他看得再度赧然起來,模了模自己的臉,她低聲問他︰「怎麼,你不喜歡?你如果想看軟舞的話,我可不會,不過我可以請我姐姐借幾個舞姬來跳給你看……」

沐流歌將她拉坐了下來,「不用了,我喜歡你剛才的劍舞,誰寫的詩?」

「真的喜歡?」雷夕照彎眉而笑,給他答案,「詩是廷尉大人紀若愚寫的。」

「嗯。」他應了一聲,習慣性地拉住了她的手,若有所思,看了她一會兒,他突然伸手拈起她一綹頭發若有所思,「夕照,不知道你換穿女裝會是什麼樣子。」

雷夕照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簡單的黑衣,再看他身上精致秀雅襯托他更加眉目如畫的白衣,頓時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笑。

她穿成這樣,好像和他是有點不搭調。

沐流歌眼波流轉之間,指尖依舊纏繞著雷夕照的一綹發絲,手指與長發親昵得像情人間的輕語,但是那眼神卻在一瞬間顯露出澄淨冷淡的光彩,若說他前一刻還在溫柔含笑,誰能會料到他此刻會有這樣冷然的表情出現呢?

將軍府外,一個面色冷漠的男人听到將軍府內再次響起的笛聲後皺了下眉,然後冷淡走開。

沐流歌,在他的記憶中,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看來,他有必要去查一下這個人。

「皇上,將軍已經好幾天沒來上朝了。」雷夕照口中的老古董之一終于按捺不住。

「將軍還從外面帶回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留在府內。」老古董之二繼續添油加醋。

「將軍近日根本不務公事,一直陪著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老古董之三夸張地火上澆油。

「將軍她……」

「將軍她自十六歲接掌帥印,何時耽誤過公事,如今只是數天沒來上朝罷了,各位愛卿何必驚慌如此呢?至于那個男人,很有可能就是未來將軍府的主人,所以他並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男人。」涼肇國皇宮之內于台閣上,女王雷晚詞在此宣召了剛才在朝堂之上參奏鎮國將軍的那幾位大臣。

「皇上,你說將軍要娶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這是萬萬不行的。」老古董們立即慌亂成一團。

「有什麼不行?」雷晚詞徐徐站起,任風吹得她衣袖衣擺獵獵飛舞,她負手轉身,憑欄遠眺,左耳進右耳出地听著身後大臣們的抱怨,心平氣和地盡收眼前千葉城四處風光。

站在于台閣上,完全可以盡覽這千葉城的風光,是以她最愛這個地方。她忍不住唇角含笑,因為此地的建造完全出自于那個人的構思——那個與她相愛卻不能相守的男人。

沐流歌的出現,真的如他所說,只是因為在游玩的途中遇到了夕照的原因嗎?

她從不曾想過,十年前的故人會以這種方式來到她的身邊,但是她卻不敢再繼續問一下。

她在害怕,害怕那個人根本就已經不在意當年的諾言了……

「晚詞,終有一天,你會陪伴在我身邊!」十年前,分手的那一天,那個男人這樣霸道地對她宣布。

「不要說終有一天,那一天太遙遠了,你只要記得,我的離開,不是因為我們不再相愛,只是因為我們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等著我們。」那一天,她含笑冷靜地看著他。

「也許用不了很長時間,或者一年或者兩年,我一定會君臨天下,坐擁江山,不會再是當初那個被放逐的世子,晚詞,我一定會證明給你看。」那一天,即使面對的是離別,他依舊意氣風發。

「好,我等你,不管用多長時間。」她依舊含笑。

只是沒有想到,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不是他說的一年兩年,甚至也不是五年六年,而是整整十年。

十年里,她知道他稱王為帝,甚至封了皇後,可是她依舊不緊不慢地等著他。

可是當有一些小小的風吹草動昭示著他的到來時,她突然緊張了。

十年的時間,真的太久了。

好害怕自己已經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只是沒想到,妹妹居然會喜歡上流歌,直到現在,她都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個美麗精致的少年,是如何的心思叵測……

他的到來,真的只是一個偶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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