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千重綠 第4章(1)

但是她卻沒有刻意地去問他,她不想勉強他讓他說一些也許對他來說根本不想提起的往事,她只知道,現在只要好好地守著他才是最重要的事。

牢房內一燈如豆。

沒有察覺到她潛入的獄卒們依舊心不在焉地玩著牌九,呼喝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她借著朦朧的光線小心地幫他上藥。

「杜大哥,等我把這件事查清楚之後,我們一起回哀牢山好不好?」她小心地避開了他手指上的傷。

杜幽篁微微頓了一下,許久許久之後才輕輕點了點頭,「好。」

牢房內的光線很朦朧,她偶爾抬頭,會看到他的側面上微有陰影,越發映襯得他秀骨伶仃,她心里微微一酸,隨即卻努力對他微笑,「杜大哥,當年……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就離開?」

杜幽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只好僵在那里。

但是她卻抬起頭看著他,雙眸璨璨如星,亮得他幾乎沒有招架之力,所以最後他只得開口︰「那個時候……我知道了自己親生父母是誰,自然想要迫切地見到他們……」

「真的?」她忍不住驚訝地低呼一聲。

她與杜幽篁,皆是被師父撿回來的孤兒,後來師父收了她做徒弟,卻不願意做他的師父。只是時間一久,她也就當他是師兄一樣同他要好,但是卻從沒想過他居然有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的那一日。

杜幽篁再次點了點頭。

「後來呢?」聯想到他之後的狀況,她下意識地緊張了起來。

「後來?」他嘲弄地揚起唇角,卻又微微笑了一笑,「無非是那樣,相見不如不見,甚至……在我表明身份的時候,猶不肯認我。」

「為什麼?」洛織錦忍不住大怒。

「小錦兒,人總是習慣適應自己現在已經習慣的生活,當突然產生變數的時候,因為害怕,或是因為麻煩,甚至是其他各種原因,他們就會習慣性地抗拒,」他的笑容淡淡的,卻很平和,「而我,就是他們的‘變數’,所以,就這樣了。」

洛織錦悄悄環住了他,面頰貼在他頸邊,「杜大哥……」

「嗯?」他有些不解,但是因為她的靠近,心里卻異常的平和寧靜,就像以前在哀牢山度過的無數日子一樣,又回到了那樣讓他難以釋懷而無比眷戀的感覺里去。

「你不是我的‘變數’,」她悶悶的聲音響起,「你不去找我,是不是怕我也那樣?」

「我听說你奪到了聖武令,」他的下巴微微在她鬢上蹭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真的好驕傲。」

「是師父要我去的,我當時是想去找你的。」她有些悶悶不樂。

杜幽篁眼神閃躲,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的小錦兒,已經是江湖聞名的武林盟主,而他……不過是戲班子里一個唱戲的而已,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要他,他沒有信心再回到哀牢山等她回家。

他和她,從很小的時候就不一樣。

她聰明,那些高深的武功她能夠輕易融會貫通,但是他卻沒有什麼興趣。

枯木叟是江湖上有名的異人,所以她的名字一定能夠在這江湖上佔一席地位,而他……卻什麼都不是。

他不知道見她再做什麼。

他會成為她的累贅,也會牽絆住她的高飛,所以,干脆不要見比較好。

但是現在見了面,才發現,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

「後來就有了很多事情,」洛織錦有些懊惱,「我總以為,揚州那麼近,我騎著快馬很快就能到你身邊來,但是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總也來不了,所以只好請魯道子幫我留意,沒想到這麼一耽誤,就是四年多。」

杜幽篁只覺得心下仿佛被什麼東西軟軟地擊了一下,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想要用力抱一抱她,又很想跟她說他在這麼長的時間里是多麼的想要見他,但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那樣看著她,仿佛要將分別的歲月里,他少看的那些次數一一補回來似的。

而洛織錦,她也沒有說話,也在認真地看著他。

分別的這些年里,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而她,也從沒有忘記過。

在這數年間,她遇到過無數所謂的名門正派的世家子弟,也見過不少擁有後起之秀美稱的江湖客,她統統都沒有放在心上過,更不曾將別人的好意轉化為那種意思。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心里眼里,早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藏下了一個人。

一個誰也沒有辦法取代的人。

他不會什麼高深的功夫,甚至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但是她一點兒也不在乎。

洛織錦和杜幽篁。

師父賜給他們的名字,從一開始,便是連在一起的。

不曾分開過。

她是織錦,他是幽篁。

永遠也不會改變。

星月暗淡無光。

離開牢房之後,洛織錦徑直夜探揚州轉運使楊不同的府第。只不過楊不同卻沒有像林游爾那般無用,被驚醒之後便伸手抓起床邊的佩刀霍地起身,冷冷喝問︰「你是誰?莫非你便是殺害我女兒的凶手?」

洛織錦略略一笑,將屋中的燈掌上,這才對他微微揖了下手,「素聞楊大人雖然身在官場,卻極具江湖風範,今日一見,果然罹亂不驚。」

楊不同皺著眉又驚又怒地看著她,燭光之下,分明的嬌俏女子,居然身手這麼夸張,「你到底是誰?」

「洛織錦。」她揚眉一笑,落落大方地就座,「楊大人,我來這里並無其他,甚至可以說有事相求,所以楊大人你大可以放下手中的刀,我們有話慢慢說。」

「洛織錦?」楊不同悚然一驚,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武林盟主洛織錦?」

他雖然身在官場,但是于江湖上的事情卻也略有耳聞,平素也曾結交過一些江湖中人,是以武林盟主洛織錦的大名還是听說過的,但是沒想到,在他人口中行蹤不定的武林盟主居然半夜造訪于他?!

「是我。」洛織錦對他略一點頭,隨即展眉一笑,「沒想到楊大人听說過我的名字。」

楊不同見她如此,雖然手中的刀慢慢放下,但是心里卻依舊在提防著她。

能讓武林盟主說出「有事求他」這句話,看來絕對不是什麼一般的事情,所以他要笑不笑地坐下來看著她,「不知道姑娘深夜找本官到底是為了何事?」

洛織錦也不跟他再說什麼無關緊要的話︰「我有位朋友現在關在牢中,希望楊大人高抬貴手,在我找出真相之前,不要再對他步步緊逼。」

「你說的這位朋友……」楊不同狐疑地看向她。

「杜幽篁。」洛織錦淡淡吐出三個字。

仿佛突然間被踩到痛腳,楊不同的聲音瞬間變得尖刻無比︰「辦不到!」

洛織錦面色一肅,「楊大人,難道你不覺得這案子可疑?」

「人證物證全在,有什麼可疑之處?」楊不同冷哼一聲,「如果是為此事而來的話,姑娘還是請回吧,恕本官無能為力!」

「你確定是杜幽篁殺了令嬡?」洛織錦壓下心中微微的焦躁,深呼吸一口,慢慢開口,「以杜幽篁的身手,即便他在戲台上扮武生,但是轉運使大人家的門檻似乎也不是低到什麼人都能來踩一踩吧?」

「或許他有意隱藏,如果是那樣的話,誰能知道?」楊不同冷笑著看她,「要我放他,休想!」

「我知道楊大人你現在恨不能捉到凶手殺之而後快,但是杜幽篁,我敢保證,他絕非凶手!」洛織錦站起身看著他,一臉嚴肅的神色。

「你憑什麼?」楊不同冷眼橫她,對她的話根本嗤之以鼻。

「憑它可以嗎?」洛織錦話音落下,楊不同便听到了「啪」的一聲脆響,抬眼看過去,卻見她將一物拍在了桌子上。

那東西不知是何物所鑄,通體金紅,長四寸寬兩寸,厚重古樸,邊緣雕刻浮凸花紋,隱隱有怪異字體夾雜其中。

聖武令!

楊不同頓時大驚,「你想要怎樣?」

「我知道大人因為愛女慘死而心生怨恨,是以也不多做要求,只希望大人給我時間,讓我能夠抓到真凶為朋友洗刷清白,如此而已。」洛織錦微微挑眉,「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你這樣說,要我如何相信你?」事關愛女的死因,楊不同如何肯相信她的話,即便她是武林盟主也一樣。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把聖武令留在你這里。」洛織錦靜了片刻,終于緩緩開口,並伸手把聖武令朝他面前推去。

「你不怕我拿走聖武令之後就不再還你?」楊不同有些驚疑不定。

「我只想救出我的朋友。」洛織錦看著他,「楊大人意下如何?」

楊不同的面色急劇變化,過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一般緩緩開口︰「你要我等多久?」

洛織錦略一思忖︰「我與大人以半月為限如何?半月之後,我必然給大人一個交代!」

「好!」楊不同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既然姑娘這麼說了,我在這半月之內,不會再動杜幽篁一根手指。但是半個月之後,如果姑娘沒有給本官答復的話,那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氣了!」

「一言為定!」洛織錦與他利落地三擊掌,「如果大人不放心,現在就可以收起這塊聖武令!」

「不必了,」楊不同的神色很冷淡,「姑娘武功高強,如果想從我手里奪人的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如今特地來找我,我又怎麼好當真以為自己能夠留得住杜幽篁?那聖武令,姑娘還是自己收好吧!」

「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半個月之後,我必然給大人一個交代。」洛織錦對他略一點頭,隨即便要離開。

楊不同冷淡的聲音卻再次響起︰「只是勞煩姑娘下次來的時候,不要再撿這時候。」

洛織錦背對著他,微微揚了下眉,卻又嘆了口氣。

夜色過半,洛織錦出了楊府,突然想到一事,再次向衙門掠去。

真是粗心大意,既然要查這個案子,怎麼忘記將那物證取來察看?

所謂青蓮蕊、無傷淚,這種東西既然那麼有名,自然是要親眼看上一看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古怪的才是。

是以她快速朝衙門行去,不多時,便已到了地方。翻身而入,在證物房內四處查找,只是讓她疑惑的是,這間證物房也不過小小地方,居然根本找不到那青蓮蕊、無傷淚,到底這林游爾著人把它藏到了什麼地方?剛才離開楊府太過匆忙,居然忘記問楊不同一聲,要他直接將那青蓮蕊、無傷淚從林游爾那里取來給她看。

但是現在……

洛織錦無奈皺眉。

既然一無所獲,看來也只有先回去再說了。

夜風揚起她的冥色長發,自證物房出來後,她便要迅即朝魯道子家中行去,只是一聲輕笑卻生生留住了她的腳步。

「誰?」她驀地回頭看過去。

斑高的圍牆之上,有人身子半倚半靠在那里,手中一支綠色玉笛盈然生光。風拂過,掠起他的發和身上的青衣,寬大的衣袖隨風而起,一副飄飄欲仙的模樣。

扮舒彥?

他怎麼會在這里?

她腳下一頓,卻不再理會于他。

扮舒彥也沒有留她,只不過隨意一笑,突然對她開口︰「你在找東西?」

洛織錦無奈,回頭冷眼看他,「關你什麼事?」

這個哥舒彥,整天不知道在做什麼,神神秘秘的,更搶走了杜大哥送她的發簪……一念及此,她的身形一轉,隨即朝他掠去。

「怎麼又回來了?」哥舒彥說著話,人卻連動都沒有動。

「東西還我!」洛織錦把手朝他面前一伸。

他卻不疾不徐,微微撐起身子,看著她一笑開口︰「你怎麼還沒有忘記那根木簪?」

「廢話!」看他那副模樣,洛織錦倒真想與他再次交手,只是沒有心情罷了,「那是別人送我的,快點還我!」

「別人贈送?」哥舒彥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彎了下眉,「莫非,便是那如今關在牢中的人?」

「還不還我?」洛織錦反問,再次對他伸出手去。

扮舒彥這次倒爽快,將那發簪朝她手中一塞,只是那個瞬間,當手指相錯之時,他驀然出手,衣袖自她鬢邊一拂而過。洛織錦迅即閃身,但是卻已為時已晚,錯身之後,便見他手指上拈著她一枚梅花發針,笑得一臉得意洋洋的模樣,「怎麼樣,這個應該不是別人送的吧?」

洛織錦怔了一下,冷淡地開口︰「我倒不知道,原來玄冰令主居然對女子的發飾感興趣。」

「也只有你而已。」他卻絲毫沒有動氣,似真似假地來了這麼一句。

「無聊。」洛織錦冷哼一聲,抬手將那木簪插入發間。

扮舒彥將那發針收入袖中,拈出一個小小的銀盒朝她拋去,「你是在找這個東西嗎?」

洛織錦手疾眼快,伸手扣住他拋來的那個銀盒,「什麼東西?」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懶洋洋地開口,手中玉笛橫在指尖靈活地打了個轉,悠出一團綠色的光圈。

洛織錦滿臉將信將疑的神色,隨即將那銀盒打開,卻發現里面不過放了兩個扁嘴玉瓶。她抬頭看向哥舒彥,「這個莫非是……」

「正是你要找的東西。」哥舒彥笑笑地揚了下眉。

青蓮蕊,無傷淚?

丙然!

洛織錦「啪」的一聲合上那個銀盒,挑眉看他,「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我找它之前將它拿走?」

「你說呢?」哥舒彥卻只笑了一笑,根本不想告訴她這東西是他從一個不知道是哪路毛賊手里搶回來的。

反正東西還在,說那些廢話干什麼?

洛織錦橫他一眼,再次模了模手中的銀盒。

「對于這兩樣東西,你知道多少?」哥舒彥卻突然問她。

「我知道以它們為原料,可以做出這世上最美的胭脂‘千色’。」洛織錦的神情淡淡的,絲毫不覺得「千色」有什麼吸引力。

扮舒彥突然上下仔細打量她,隨後吐出一口氣,「你居然還能這麼冷靜?!」

洛織錦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千色’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胭脂,難道你不曾動心?」哥舒彥笑了一笑,微微搖頭,手指輕輕敲在那玉笛之上。

「那只能說,你對我了解太少。」洛織錦橫他一眼。

扮舒彥卻絲毫不在意她那種防備性的眼神,「那也要你給我了解的機會對不對?」

「你廢話說完了沒有,如果說完了,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轉身便要離開。

扮舒彥卻又突然喊住她︰「我想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麼事?」她頓了一下,卻沒有回身,擺明一副听他說完就走的模樣。

扮舒彥所定神閑,甚至很有心情地笑了一笑,「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所謂‘千色’,它不但是這世間最美的胭脂,更是一種慢性毒藥。」

「毒藥?」洛織錦大吃一驚,下意識轉身面對他,「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哥舒彥慢悠悠站起身來反問她。

洛織錦被他那麼一反問,一時間居然找不到話反駁他,只能愣在那里看著手中的銀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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