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晴不再說話,而是撐著身子、蒼白著臉,緩緩的由馬車上下來。
一站穩,她的雙手便忍不住抖了起來,就連緊咬的唇瓣也毫無血色。
她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讓赫揚胸口悶氣更甚,他粗聲說︰「你不必勉強自己,不去就不去,我——」未竟的話猛地停住,他愣愣看著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她,雙眸一瞠,閃過一抹詫異——
因為她那在行走時頗不自然的身形……
茗晴不敢抬頭看他,一雙眼直盯著自個兒的雙腿,雙手藏在衣袖里握得死緊,就這麼一步一步來到他跟前。
杏眸略略抬起,但她仍不敢看他此時的神情,溢滿自卑、苦澀的眼神就落在他的胸膛,她沙啞的開了口,「我的腿……受過傷,而且它……永遠都好不了了。我……」咬著牙,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說出一直深埋在心中的痛。「是個瘸子。」
天知道要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對她而言有多艱難,她胸口緊縮得像是快爆開,難受得令她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微微顫抖。
然而,她卻不能倒下,還得硬逼自己把話給說完。
定了定心神,她仿佛下了決心,抬起下顎看向他寫滿詫異的面孔,用帶著哭音的啞嗓說︰「這,就是我不能和你一同出去的理由。」
說完,她再也掩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濃烈自卑,激動的旋過身,一跛一跛地往客棧後頭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只知道此時此刻她不想待在這里,待在他的眼前,看見他眼底的嫌惡……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赫揚沒有追上前,因為他仍處于震驚之中,他震驚于她的腳,更震驚自己的遲鈍……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驀地回過神大喊,「荻勛!」
正在卸行囊的荻勛一听,停下手邊工作,走了過來,「爺,您又怎麼了?」
爺難道不知他事情多得像座山嗎?他大老爺將所有事情扔給他發落,又三不五時對他呼來喚去,他不過就一雙胳臂兩條腿,能做多少事?
真是的……想搞他也不是這樣搞法呀!
赫揚瞪著他,低聲問︰「你說,你曉不曉得福晉她……行動不便?」他說不出「瘸子」這兩個字。
荻勛一臉莫名其妙的反問︰「福晉怎麼了嗎?哪里不便?」
赫揚皺著眉,想不出該如何提問,半晌才粗聲再說︰「就是……我大婚之日,福晉她走路是不是有些奇怪?」
荻勛仍是神情困惑,可不一會兒他便明白主子想問些什麼,恍然大悟的拍了手掌,「您是指福晉的腳?」
見他似乎知情,赫揚一張臉沉了下來。「對。」
「怎麼?爺您不知道嗎?福晉的左腳……呃,是有點不便。」
主子陰沉的臉色讓荻勛下意識退了一步,他吞了口唾沫,試探地問︰「福晉她……沒和您說嗎?」
荻勛不問還好,一問,赫揚額上立刻青筋一突,眼里閃著熊熊怒火,「是她和你說的?」她居然告訴他的屬下,卻不告訴他?
想起這些時日茗晴和荻勛有說有笑的畫面,赫揚感到胸口那股心疼漸漸成了燎原怒火,他雙手緊握成拳,直想一拳往荻勛那張惹人厭的臉上揍去。
她對荻勛笑,有事也同荻勛說,那他呢?
她究竟有沒有把他當成她的丈夫?
赫揚那一副想將他拆吃入月復的可怕神情,讓荻勛不只想退一步,更想轉身拔腿就跑。
然而想歸想,他可沒膽子真的做,只能一面悄悄往後退,一顆心狂跳不已,一面試著解釋,「不、不是……」
「不是?」一听不是,赫揚臉色馬上和緩,「那是誰告訴你的?」
一見主子臉色稍轉,荻勛這才松了口氣,「是福晉的貼身奴婢說的。因為每回歇息或用膳,福晉都不下馬車,甚至連如廁……也都是她的奴婢給她遞尿桶。我覺得怪,便直接找福晉問,但才剛起了頭,便讓那個叫小幀的丫頭給拉開。她跟我說,福晉的腳在與王爺大婚前就受了傷,不宜勞動,所以才會都待在馬車里……」
听到這里,赫揚的臉色總算回復正常,眉間一松,「是嗎?那這沒你的事了,你可以滾了。」
「蛤?」什麼玩意?爺沒事找他來出氣的是不?
「怎麼?」利目一揚,赫揚又瞪向他,「有問題?」
被這麼一瞪,就算荻勛有天大的問題也不敢問了,只能模模鼻子說︰「沒,哪有問題?我這就滾……咳!是忙,我這就去忙。」
待荻勛一走,赫揚便馬上往茗晴方才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赫揚追出去沒多久,便在桂花林旁的湖泊見到茗晴的身影。
她那像是籠罩著哀傷的背影令他胸口一悶,一股說不出的情緒頓時涌上心頭。
大婚那日,因為並不看重這樁婚姻,所以在迎娶時,他的心思根本沒放在她身上,一心只想趕快結束冗長的儀式,因此,他沒發現她的腳有異樣。
上路之後,就如同荻勛所言,她幾乎都窩在馬車上從不下車,同時也因為她的暈癥,令她身子一直處于不舒服的狀態,不下馬車想留在上頭休息,他也不曾覺得哪里有問題,若不是今日……
黑眸一黯,他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你待在這里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嗓音讓發愣的茗晴嚇了一跳,旋身旋得太急,一個不留神竟一腳踩進身後的湖泊,整個人就這麼往後栽去。
「小心!」赫揚臉色一變,及時環住她的腰,將她抱進懷中,只不過雙腳也因此全浸在湖中,濕透了。
茗晴驚魂未定的緊揪著他的衣領,直到站穩身子才驀地回神,一見來人是他,俏臉一僵,直覺便要退出他的懷抱。
「別亂動!你不怕真跌進湖里?」怕她真會栽進湖里,赫揚連忙收緊手臂將她環得更緊,低聲斥道。
他這麼一喝斥,茗晴終于不得掙扎,垂著雙眸任由他將自己抱到桂花樹下的一顆大石上。
她就這麼靜靜坐著,不動也不吭聲,自始至終都低垂著螓首。
瞧她這模樣,讓赫揚擰起眉,一臉不悅。「把頭抬起來,看著我。」他命令。
茗晴咬著唇,因為不知如何面對他,所以她沒抬頭,依然維持同樣的姿勢,甚至微微側過身想避開他的視線。
然而赫揚卻沒這麼好打發,她閃,他便跟著挪,雙眼始終緊盯著她低垂的小臉,等她抬起頭。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直到茗晴再也受不了他火熱堅定的視線,緩緩抬起蒼白的小臉望著他。
對上他那雙晶亮的黑眸時,她本以為會看見熟悉的厭惡及嫌棄,怎知結果卻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眼底沒有嫌惡、沒有鄙夷,有的只是濃濃的不悅和……初見他時那淡淡的溫柔。
他的眼神奇異地撫平她的自怨自艾,讓她忐忑自卑的心緩緩平靜,臉上的蒼白也逐漸因內心激動褪去而添了紅潤。
「你……沒話跟我說?」鼓起勇氣,她輕聲問。
因為這樣的缺陷,她一向淡然認命,難過是一定會有,但她不會逃避。若他因為她的腳不良于行而要休掉她,她也毫無怨言。畢竟,她早知道這樣的自己很難得到幸福。
她的詢問讓赫揚沉默了,半晌他才開口說︰「有。」
她心口一窒,屏住呼息,雙手微顫地等待。
「把鞋襪月兌下!」
「呃?」杏眸微瞠,因為這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月兌、月兌掉?」怎麼……他不是要休了她嗎?怎麼會是要她月兌鞋?
指著她濕透的雙腳,他催促著,「都濕了,快點。」
茗晴一愣,臉上浮起一抹紅。「不、不用了,等會兒就干了……」
赫揚沒說話,而是先行月兌下自己的鞋襪,當著她的面用力的擰了擰。這一擰,擰出約莫一碗公的水來。
他挑起眉看著她,「照你鞋濕的程度來看,可能到明日都不會干。」
被他這麼一糗,茗晴雙頰更紅,只好背著他將自己的鞋襪月兌下,想要擰吧。
可她雙手才剛握上鞋子,他大手一伸,便搶了過去。
「啊!我自己來就行了。」她伸手想搶回來,卻沒想到他手一抬,將鞋舉得極高,害她難為情的撲倒在他大腿,半個身子幾乎賴在他身上。「對、對不起……」
她掙扎的想起身,誰知竟被他環進懷里,令她整個人坐在他大腿上。
他親昵的行為讓她羞赧不已,直想退出他的懷抱,「我、我自個兒坐就行了。」
「坐好!」盯著不斷扭動的小妻子,他雙眸微黯,將她摟得更緊。
由于他將她抱得好緊,她想掙也掙不開,只能听話乖乖坐好,整個人緊貼他的胸膛,聆听著那不知是他抑或是她過快的心跳聲。
確定她不再亂動後,赫揚才抬頭看著被自己掐在手上的鞋襪。他眯起雙眸,估量著那兩只和他掌心差不多大小的繡花鞋,沉聲問︰「你有纏小腳?」要不腳怎會這麼地小,像是女圭女圭穿的鞋?
茗晴一愣,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起這件事,不自在地縮起雙腳,低聲說︰「我沒有……」
「給我看看。」
她紅了臉,雖說女子的雙腿丈夫得以窺看,但她仍感到羞澀,緊張萬分的將白皙雙足由裙擺下探出來。
一見她那小巧玲瓏的蓮足白皙可愛、秀氣滑女敕,沒有一點扭曲變形,赫揚勾起了笑,捧起她的左腳道︰「你的腳很美,為什麼會受傷?」
茗晴本因他的稱贊不自覺露出微笑,一听他問起這個沉痛的問題,小臉頓時覆上一層晦暗。
咬著唇,她斂下雙眸,「沒、沒什麼,就是兒時貪玩,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赫揚擰起眉,看著她不斷咬唇的小動作,黑眸一閃,「別說謊,我要听實話。」
茗晴臉一白,身子一僵,「我沒說謊……」
見她仍不肯坦白,赫揚伸手抬起她的螓首,啞聲道︰「我是你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妻子,你身懷缺陷,難道我沒有資格知道原因?」
「我……」望著他慍惱的雙眸,她雙唇張了張,卻吐不出半個字。
懊說嗎?應該吧。
如他所言,她是他的妻,除了代嫁這事無法坦白外,身為夫妻,她的確不該對他有所隱瞞。也或許他想知道,是因為要衡量該不該休了她也不一定……
思及此,她心微微一擰,深吸口氣後,直視著他闃黑的瞳眸,低聲說︰「你當然有資格知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