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那條臨溪木棧道只有三三兩兩幾名登山客而已,可是,油桐花季之時,除了木棧道上人群熙來攘往,上下山的接駁公車絡繹不絕,就連鄰近木棧道旁的小岔路,偶爾也會竄進幾名游客。
徐翎有些煩惱地望著那名闖入自家菜園的男人。
大家都沿著棧道上山看桐花了,他跑進來菜園里做什麼?如果發現走錯路,他應該馬上掉頭的,不應該逗留在這里。
而且,他一直在菜園里頗有興致地東張西望,究竟有什麼好瞧的啊?不就是那些地瓜葉、空心菜、蔥蒜跟九層塔嗎?
如果是想摘菜,徐翎並不介意分他幾把,可他看起來又完全不像是想拔菜那回事。
白襯衫、灰長褲、肩上掛著件西裝外套,鼻梁上薄薄一副細框眼鏡,這距離是無法看清他的五官表情沒錯,但是,有人想拔菜會穿襯衫西裝褲的嗎?
而且,他背上沒帶小行李,手上就連瓶水也沒有,說他是要登山賞花,似乎也不太像。
「先生,這里是我家院子,請問你有什麼事嗎?」徐翎推開大門,朝男人發話。
話才說完,男人便驚驚慌慌地朝她揚睫,一副完全沒預料到這兒還有別人的模樣。
「Sorry!」男人嚇了好大一跳,睞著徐翎急忙道歉,也不知是在道歉誤闖還是什麼,嚅動的唇瓣掀了掀,最後統統不說了。
奇怪了,他有必要這麼驚慌失措嗎?
她只是用很平和的口吻問一問,沒罵他也沒凶他,他何必這麼緊張?難道真是要來偷菜?不可能吧。
徐翎突然覺得很有必要解釋一下。
「我是不介意你在我家菜園里散步,但是這些菜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你如果要上山看桐花,應該走旁邊那條岔路,或是搭接駁車到桐花公園那一站,再從那里往上走,再不然,你沿著旁邊那條溪走也可以,這里桐花雖然形狀完整,但數量不多,不是很理想的賞花地點。」
徐翎向來快人快語,性格爽朗,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男人听完她的話,靜靜注視著她,薄薄鏡片後那雙黑白分明、明明應該很沉靜的墨眸卻充滿疑慮與茫然。
怎麼回事?是她說太快了,還是她說得不夠清楚?為何徐翎有一種這男人听不懂她在說什麼的錯覺?她的國語明明就很標準。
「我是說,你如果要看桐花,不應該跑來這里看,你應該要走旁邊那條路,就是從這里出去,然後——」徐翎伸出食指比著屋外那條小岔路,試圖表達得更清楚一點,沒想到她話都還沒說完,男人又匆匆拋下一句「Sorry」,接著長腿一邁,轉身就往那條岔路方向去了。
「欸……」徐翎瞪著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十分錯愕,真不知道該說他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
說他沒禮貌,他看來似乎真的很抱歉;說他有禮貌,他話沒听完就跑了,連句謝謝也沒講,真是……
算了,不理他,還是辦正事要緊,徐翎從屋後牽出腳踏車,輕盈地往車上一跳,決定不理會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出門干活。
沒想到一個小時過後,她又在桐花公園前踫見方才那位莫名其妙的男子。
男子立在桐花公園旁一個賣冷飲冰品的小攤販前面,被兩名身形魁梧的壯漢團團圍住,攤位上似乎有些騷動。
「欸?」徐翎定楮望了望,確認男人真是方才在自家菜園里見到的那位,好奇心大起,稍微走近了些,想弄清楚小攤位上究竟在騷動些什麼。
「為什麼是五百元?」才走近,就听見男子以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國語如此問著。
這是哪里的口音?好像有點熟又不太熟……
徐翎怔愕思忖了會兒,仍舊毫無頭緒,隱約只能大概推測,男子方才在菜園里一臉茫然,且不願與她多做交談的原因,恐怕就是因為他的國語不是很流利,听說能力都不是很好吧?
他或許不是台灣人吧?
徐翎尚在思忖,小攤位上嚼著檳榔的老板強硬的吼聲便凌厲地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我說五百就是五百!」老板十分堅決。
五百?明明就是個物品單價不高的小攤位,是買了多少東西才能買到五百元?
徐翎下意識往男子手上張望,只見他手里拿著一瓶冰礦泉水,沒有別的。
一瓶礦泉水五百元?太夸張了吧!徐翎顰眉。
「可是,那上面——」男子指了指老板立在一旁的價格牌,他明明選的是上頭圖片印著一瓶新台幣三十元的礦泉水,怎麼瞬間價格就翻了好幾倍?
老板順著男子眼光看向價格牌,不為所動且不遮不掩,回話回得理直氣壯。
「那是賣我們台灣人的價錢啦,賣你就是五百,你快點把錢拿出來就對了啦!」
「那我不買了。」男子欲將手上的冰礦泉水放回去攤位上,沒想到圍繞著他的兩名壯漢見狀,一個擋在攤位前不讓他放,一個朝他逼近了幾步,大有威迫他立刻付錢的意味。
徐翎很快就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了。
老板八成是听男子口音不像台灣人,想欺負外來人,乘機狠敲一筆就是了。
這種惡劣行徑真是太過分了!
徐翎當機立斷地拿起手機撥號,以一個附近的人都會朝這兒注目的大嗓門音量說話。
「喂?主辦單位的王大哥嗎?你上次說桐花祭那個因為敲詐外國游客,在網路上被傳來傳去,後來都沒人敢來買東西的攤位是幾號?」
徐翎眼角余光瞥了瞥冷飲攤老板的攤位號碼,刻意將「敲詐游客」幾個字說得特別大聲,接著來回走動,彎身一一查看每個攤位右下角的編號。
這些攤位都是因應今年桐花祭活動規劃出來,有主辦單位統一管理的商業攤位,全部都有流水編號。
「四十二號?沒有啊……這里哪有四十二號攤位?」徐翎掩住話筒,一臉無辜地問冷飲攤的老板。「請問,你是四十二號嗎?」
「不是不是!」嚼著檳榔的老板馬上搖頭撇清,身旁的兩名壯漢也拚命搖手表示清白,什麼勒索游客的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言,怎麼可能會是他們呢?
而且,主辦單位承辦攤販業務的那位負責人確實姓王,這個講電話的女生雖然看來像是學生,但也不知是什麼來頭,又與那位王先生是什麼交情?他們哪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道理?
「欸……那真的沒有耶!怎麼會這樣?好可惜喔!我本來還想來朝聖一下,看看是哪個老板這麼猛,在經濟這麼不景氣、好不容易能靠觀光客稍微賺點小錢的時候還敢這麼做?他一定是生意好得不怕客人流失才敢這樣吧?」徐翎繼續大聲地與電話那頭的空氣聊天。
其實今年桐花祭攤位哪有四十二個那麼多?徐翎比誰都清楚。
她住在這里,每天上下學至少都走這條路兩趟,今年攤位最多只到三十六號,她難道不知道嗎?
她只是想嚇嚇老板,希望他停止如此囂張的行徑,有所分寸而已,畢竟這麼胡來,最後賠掉名聲,吃虧的也是老板自己。
「嗄?什麼?你說他們被主辦單位開罰單,然後被撤掉了喔?怎麼這麼嚴重?」徐翎故作訝異,繼續大聲「講電話」,全然不顧冷汗涔涔的攤位老板,與旁邊那位國語不是很流利、搞不太清楚狀況的香港游客葉家祺。
她可沒有說謊喔,主辦單位是真的會管理這些攤販的,因為別的名目被主辦單位開罰單的攤販也在所多有,她只是稍微加油添醋了點兒。
「啊……好啦,我不跟你講了,我口好渴,我要買瓶礦泉水來喝……老板,這瓶三十元沒錯吧?」徐翎收線之後,拿起老板攤位上那瓶與葉家祺一樣的礦泉水,指著價格牌大聲問老板。
「對啦,三十塊。」老板點頭。
「欸!你怎麼一直擋在這里?你手上那瓶礦泉水付錢了沒?買完了就趕快走啊,站在這里會影響人家做生意的。」徐翎買完礦泉水,側首,裝作一副現在才注意到葉家祺的樣子,付完錢之後,順口教訓了他幾句。
葉家祺愣了愣,隨後才意識到徐翎是在叫他付錢,便從口袋模出一張百元鈔票。
「老板,找七十。」徐翎很好心地抽過葉家祺手中的百元鈔遞給老板,並熱心地出聲提醒。
老板與身旁兩名大漢面面相覷,模模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找了錢給他們原想敲竹杠的肥羊,以行動證明了他們絕不是敲詐游客的攤販。
「欸?拿了錢還不走?你真要擋在這里妨礙別人做生意啊?這樣不行喔。」
徐翎見葉家祺拿了找的錢後,似乎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傻頭傻腦的,為了避免橫生枝節,只好拉著葉家祺,將他推到一旁人煙稀少的地方去。
坦白說,徐翎話說得太快,葉家祺實在不太明白她究竟是怎麼幫他解圍的,但至少,他能夠清楚地從攤販老板找的錢與態度得知,徐翎確實幫了他忙,只好任由她拉著走。
「你是哪里人?從哪個國家來的?來台灣干麼?你好像會講一點點國語,你听得懂我在說什麼嗎?」徐翎劈頭就朝葉家祺拋出好幾個問題。
葉家祺偏首細細打量著在短時間內與他相遇兩次的徐翎,還不知該先回答她哪一個問題時,卻忍不住笑了。
她剪著一頭清爽的短發,露出一截白晰的頸子,眼神燦亮,說話時神采飛揚。
她好像習慣一次說好幾句話,他上句都還沒听懂,她下句又來了,有點令人消化不來,不過啊,她笑起來時眼楮彎彎的,笑聲宏亮,好像全世界都會跟著她笑似的。
「香港。」
當葉家祺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徐翎才慢了好幾拍地發現,是耶,港星說話好像就是這樣的腔調,其實挺好認的,也很好听。
「你是第一次來台灣?」徐翎又問。
「是。」葉家祺點頭。
徐翎側首想了想。
真糟糕啊,他第一次來台灣就遇上不肖商人,一定對台灣印象很差吧?
「很抱歉剛才發生了那樣的事,希望不會影響到你對台灣的觀感……唔……你听得懂我在說什麼嗎?」因為已經知道他不是台灣人,國語程度好像又不太好,所以徐翎這次講話時刻意放緩了速度。
「可以。慢。」只要她不要說太快,他慢慢听慢慢咀嚼,至少可以听懂六、七成。
他是香港人,在香港其實也有許多接觸到國語的機會,只是他一直不太會講。
「是說慢一點就听得懂的意思嗎?」徐翎問。
「對。」葉家祺又點頭。
「好,那我跟你說,台灣雖然有壞人,但是也有很多好人,就像有人隨地亂丟垃圾,但也有人像我努力撿垃圾過生活一樣。」徐翎努力說明,邊說邊揚起她手中拎著的兩個大垃圾袋與夾子。
葉家祺不明所以地往她的袋中探看,他不是很明白她口中說的撿垃圾過生活是什麼意思。
徐翎與葉家祺茫然不解的眸光對望了會兒,突覺有些尷尬,就算很想讓他明白,她什麼例子不好舉,干麼舉這個?
她利用不上學的時間來撿拾山區垃圾,和母親靠著這些可販賣的資源回收品過生活這種事,何必跟不認識的陌生游客講?她很好笑欸。
「我是說啊,台灣什麼人都有,雖然也有討厭鬼,不過大多數的人都是很可愛的……啊!對了!我記得我應該有……」徐翎講到一半,不知想起什麼,放下垃圾袋,低頭在包包中翻了翻,翻找出一份今年桐花祭活動的簡介,遞給葉家祺。
葉家祺依舊不解地望著她。
「你一個人來台灣,以後啊,要去什麼活動或什麼展覽,都記得先拿一下簡介,上頭都會有主辦單位的聯絡方式,要是像剛才那樣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可以向主辦單位申訴,就不會白白被欺負了喔。」徐翎將簡介塞給他。
「好。」葉家祺接過她遞來的桐花祭簡介,抿了抿唇,又淡淡地笑了。
這女孩分明瞧來學生模樣,在遇到他的這兩個小時內,卻能令他笑得比過往兩個月都多,感受到的人情味也比以往幾年更暖。
他約莫長她好幾歲,怎麼在她眼中,他卻比她更不會照顧自己?
「好了,那我要繼續去工作了喔,不然天要黑了,拜拜。」徐翎話說完,望了望漸暗的天色,有些匆忙地拎起手上的大垃圾袋與工具,騎上腳踏車,向葉家祺揮手道別。
騎沒幾步,徐翎又想起什麼,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掉頭過來問他,一字一字說得很慢。
「欸!你知道下山的路是哪一條嗎?旁邊可以搭接駁公車,你知道嗎?」
「知道。」葉家祺怔了怔,而後又微笑點頭。
「那就好。」徐翎頷首,好字方落,一陣山風吹來,抖落了滿枝頭的桐花瓣,無預警落了她與葉家祺一身。
「拜拜。」徐翎將頭上的花瓣甩掉,穩住腳踏車因風搖晃的龍頭,回頭向葉家祺道別,轉身騎向早已被桐花瓣鋪了薄薄一層的山路。
腳踏車車輪在白色的桐花瓣上壓出一條長長的痕跡,徐翎的身影就這樣逐漸消失在滿天紛飛的桐花雨里。
忘了問她叫什麼名字……
當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見時,葉家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
葉家祺心中略感遺憾,隨後蹲來,拾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桐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