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莉的父親被放上擔架,送入急診,最後被推進手術室里。
缺血性中風,血塊阻塞腦部血管,需要立即實行腦部手術。
手術室外的指示燈亮起,凌莉十分安靜地坐在醫院廊道的候診椅上,尹光輝為她買了一杯熱飲,坐在她身旁。何姐與李震並沒有隨行到醫院。
「喏,這給你。喝點熱的,暖暖身體吧。」
尹光輝將手中那杯熱巧克力遞給凌莉。她臉上毫無血色,唇色泛白,手指微微發顫,看起來十分令人擔憂。
「謝謝。」
凌莉接過飲料,短短幾個小時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消化不及,腦子一片空白,迎視尹光輝的眼神空蕩蕩的,一片靜寂。
尹光輝盯著她良久,在她的沉默之中,顯得坐立難安。
他不知道凌莉是因為太過憂心父親的手術狀況,所以無暇與他說話,抑或是因為在生他的氣,所以不想與他交談?
手術時間漫長,尹光輝感到難熬,反覆琢磨了會兒,最終選擇開口發話。
「凌莉,你有什麼話要問我嗎?」
也好,總該把話說清楚,把誤會解釋清楚,雖然發生了無法預期的狀況,但是,終要坦誠面對的,不是嗎?尹光輝盡量正面思考。
凌莉垂陣看著手中那杯熱巧克力,看了很久,看到那杯巧克力幾乎已經失去熱度,才緩緩掀唇,揚眸與尹光輝的視線相交。
「我爸……他說的都是真的嗎?你是‘儷影’的執行長?‘妍漾集團’的小開?」凌莉問話口吻平靜,毫無表情的臉容上看不出思緒。
「是。」尹光輝頷首。
「那,氣球工作室呢?」他身為一個堂堂執行長,居然跑去當氣球藝人?即便尹光輝已然親口承認,凌莉還是感到十分難以置信。
「那是我經營多年的副業,向我父親爭取很久,才能繼續從事的。」尹光輝坦白地道。
凌莉直勾勾地瞅著他。
難怪,尹光輝從前說,因為他夠固執、夠堅持,所以才能當個氣球藝人,他頂著比別人更大的光環、更顯赫的背景,想必當初爭取時,一定更為不易……凌莉垂首,再度瞪著手中那杯熱巧克力,有些自慚形穢。
原來尹光輝不只性格陽光,他還生活在社會頂端;而她,她生活在社會底層,有個嗜酒好賭的父親,住在殘破矮小的舊房子里……
「你現在住的房子,是幫親戚保管的嗎?」念及住所,凌莉馬上想到她現在住的,那間華美得不像話的漂亮屋宅。
「不是,是我好幾年前買的。」數年前買的,兩千五百萬,尹光輝有所保留地回答。
「李震是你的情人嗎?」那、住宅對面的那個男人呢?
「不是,他是我的私人保鑣,之所以住在對門,是為了就近保護我。」
「他有女朋友?」凌莉試探地問。
「是。」
原來,尹光輝根本就知道李震有女朋友,那她,這幾天還在那里左思右想、百轉千回……
凌莉頷首,表情依舊沒有任何溫度,好半晌,掀唇又問︰「‘儷影’的代言,是因為你的緣故,所以我才被錄用的嗎?」
「我確實有介入一點,但是,若你真的不適任,早就被刷下了。凌莉,我雖然是美妝保養品集團的小開,但實際上卻是一個連卸妝都不會的人,我之所以能有那麼多時間投入在氣球工作,就是因為我有很得力、很專業,且很值得信任的事業伙伴,就像何姐,就像我父親,他們不會由著我亂來的。」尹光輝言之鑿鑿,回答得毫不心虛,但是凌莉卻听得十分心虛。
他確實介入了,不是嗎?
她一向有著比別人更高的道德標準、更完美的偏執,她怎麼能夠接受這個說法?
她這些日子以來相信的,統統都是尹光輝希望她相信的。
她以為她離開原生家庭之後,伸手抓住了些什麼,可是其實,她什麼也沒能抓住,甚至離幸福越來越遠。
她無法怪罪尹光輝,因為她明白,尹光輝只是很同情她,很想幫她而已。她明白、她都明白,只是,她無地自容。
她的專業領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點點自尊、一點點驕傲,在她的專業領域里,她總是可以忘記她有個怎樣的父親,總是可以以為,她是個正常普通的女孩子,有著再正常普通不過的家庭……
如今,全部都被摧毀殆盡……
凌莉抬頭看著面前持續亮著的手術燈,又垂眸看著手中的熱巧克力,心情比那杯咖啡色液體更混濁。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眨眼時,卻有幾滴眼淚落進杯里,輕易泄漏了她的心碎。
尹光輝望著凌莉泫然欲泣的模樣,胸口一陣揪疼,十分難受。
凌莉原就是一個很怕造成他人困擾、很怕拖累別人的人,而她現在一句話也不說,究竟在想什麼?
他寧願她大吵大鬧,寧願她罵他、批評他,也不要她這麼安靜,不要這麼悶,一個人低著頭揭眼淚。
「凌莉,你問了這麼多問題,為什麼就是不問我愛不愛你?」尹光輝離開座位,蹲到她身前,將自己擠入她幾乎落在地上的視線範圍里。
凌莉望著他,搖頭,吸了吸鼻子,仍是選擇沉默。
他愛她也好,不愛她也罷,她難堪是事實,無地自容是事實,配不上他也是事實。
她本就不該向尹光輝提出假結婚的要求,他不是她想尋找的對象。
她想向尹光輝提出離婚的提議,話到唇邊,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最後,凌莉說出口的,是這句。
「凌莉,我不回去,我在這里陪你,我明白你現在很擔心爸,可能暫時無法思考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沒有問我愛不愛你,是因為你已經明白我很愛你了。」
「你先回去吧,我現在心情很亂,我真的很想一個人,你讓我一個人好不好?」好累,她真的好累,她不想再听,也不想再想了……凌莉揉了揉眉心,口吻充滿疲憊。
「好吧,你想靜一靜,我不會打擾你,但是凌莉,我必須先跟你說,不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離婚,我等你,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不知怎地,尹光輝莫名有種感覺,總覺得凌莉好像越來越透明,就要瞬間消失在他眼前似的。
他很害怕、十分害怕,他很想牢牢抓緊她,又唯恐逼她太緊,令她不堪負荷,只好先表明立場。
他的嚴正表態有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凌莉深望著他堅定不移的雙眼,終于崩潰了。
凌莉淚光盈盈地望著尹光輝,今日蓄積多時的疑惑、惶恐、不安,醞釀許久、壓抑許久,郁塞在胸臆之間,終于尋到縫隙,全數潰堤,令她臉熱心痛,出口承認那些她多年來不願對他人言說的痛苦——
「不離婚?你為什麼不要跟我離婚?尹光輝,你還沒有看清楚嗎?現在躺在手術室里的那個人,他是我爸爸,他是我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能為他簽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的人只有我!」她成串眼淚掉下來,出口的每一句聲聲破碎。
「他是個無賴,他酒後總是打我,他前幾個小時還想向你勒索金錢,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他卻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我永遠擺月兌不掉的包袱!就算我結婚了,就算我離開原生家庭了,就算我曾經有多恨他,曾經有多希望他死掉,可他現在躺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我滿腦子想的卻都是他小時候讓我坐在他肩膀上、帶我去動物園的模樣,我好希望他是個普通的爸爸,也好希望我就是個普通的女兒,可惜他不是,我也不是,我們的人生緊緊糾纏在一起,就算我怎麼想擺月兌,最後還是一塌糊涂……」凌莉的話音因往事激動不已。
「我好怕他手術失敗,也好怕他手術成功,我好怕他康復之後,又去喝酒,又去賭博,又像個無底洞一樣,開口閉口都跟我要錢……」說出心中的諸多擔憂與在意,凌莉無法克制地自我嫌惡與自暴自棄。
「我流著他的血液,有著這麼可憐也可恨的家庭,我的人生早就統統毀了,你為什麼不跟我離婚?你跟我離婚,離我離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只是個很自私很卑劣的女兒,我不值得任何人愛我——」
她話音沙啞,嬌小的身軀震顫不已,灑了手中那杯早已冷掉的巧克力,尹光輝心疼得難以復加,緊緊將她擁入懷里,一句話都不再讓她說了。
「凌莉,你已經是個很孝順的女兒了,你不要再責怪自己了,一般人有這樣的家庭,誰能像你做到這樣子?你別太苛責自己了。爸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的。」尹光輝不停吻著她發心,不停地在她耳邊輕聲誘哄。
騙人的,她知道,她從小就知道,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否則母親怎會不再回來?否則她怎會總躲不過父親的拳打腳踢?
一切都是騙人的!騙人的!假的!就像她和尹光輝的婚姻一樣,統統都是假的!
凌莉瞬間大哭了起來,哭得歇斯底里,哭得聲嘶力竭,哭出多年以來,她內心那個小女孩始終沒有哭出的眼淚。
誰來把她的人生還給她?
誰來把她該有的幸福還給她?她站在一個永遠不會痊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