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先別接。」章百涵一把按掉何雅的電話。「你跟我來,有什麼話,等看過那些信再說。」
章百涵急匆匆地拉著何雅往外走,帶著何雅回家取信。何雅沒有拒絕,就為了某種她也無法言說的理由。
坦白說,她自來到這十年後的時空,耳邊听聞的全都是母親稱贊莫教授有多好,或是莫教授陳述她過得有多幸福,而她也一直不疑有他地全盤接受……
如今,章百涵這端有截然不同的說法出現,她雖感疑惑不解、略受打擊,但心底其實也很想弄清楚究竟哪個是真相?究竟是誰在說謊,又何以要騙她?
于是,她隨章百涵回家,拿了信,婉拒了章百涵送她回家的提議,獨自坐在回社區的小巴士上,瞪著膝上成疊信件。
信封上寫著棠棠姓名的字跡顯而易見是她的,但她卻遲遲無法打開,不得不承認,她既想知道,卻又害怕里頭躲著什麼不堪入目的驚人事實。
也許,三十歲的何雅,過得完全不像莫教授說的那般幸福美滿,而是如同章百涵說的那麼淒慘……
假若,三十歲的何雅真過得那麼不堪,那麼,這陣子因為感到十分幸福,所以更加努力成為一個好妻子、好媽媽,甚至還真的愛上莫教授的自己又算什麼?
本來,她對這十年後的世界一點羈絆眷戀也沒有,對三十歲的何雅也沒有太多感同身受的認同感與同理心,頂多只有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的念頭。當初,她隨莫韶華回家、與他共同生活的決定,除了不舍棠棠失望,也大半是出自于母親不願收留她,不忍違背母親希冀的動機。
沒想到,後來,她卻因莫韶華總是那麼依賴眷戀她的模樣,不由自主想要補償回報,甚至日漸墜入情網;真正對他感到心動留戀的同時,也真正地對這十年後的時空產生歸屬感,覺得自己彷佛就是三十歲那個婚姻幸福的何雅,那個那麼快樂的何雅,因為,她是如此愛她的丈夫、如此愛她的女兒,她過得那麼愉悅滿足,萬般融入家庭生活,與她丈夫相處得像對黏纏的新婚夫妻……
倘使,這些當初吸引她留下與產生感情的說詞都是假的,那麼,因此相信,並且進而跌入這段婚姻里的她,究竟又該以何種面貌自處?
何雅搖了搖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是她想太多了吧?也許章百涵只是與她開了一場想令她提心吊膽的玩笑,就如同她們學生時代的任何惡作劇一樣。
畢竟,有誰會在寫給孩子的信上,細訴婚姻生活的缺憾?頂多只是希望孩子慎選結婚對象、珍重身體,或是學業順利之類的叮嚀吧?
當她把信件打開,也許只會看見無傷大雅的整人玩具,或是章百涵的惡作劇涂鴉,快樂地嘲笑她從高中到現在,總是捉弄不贏她……
何雅試著說服自己將那些應該無足輕重的信件打開,可直到下車前,手指都仍微微發顫,無法動作,最後只好七手八腳地將信件收進包包里,急急忙忙下了差點錯過的車站。
她的心思是如此倉皇,以至于她沒有發現立在家門口不遠處的婦人。
熬人一身雍容華貴,端莊嚴謹,凝結在她身上的視線毫無溫度。
「何雅,一陣子未見,你的粗魯與沒教養倒是更上一層樓了,見到登門拜訪的婆婆,居然也不懂得開口叫人?」婦人朝她走近。
「啊?」何雅拿鑰匙開門的動作一頓,回眸,視線與來人對上,心里一慌,手中成串鑰匙落地。
「媽,對不起,我沒發現您在這里。」
她婆婆的長相她是認得的,倒不是因為從前大學時,對校內毫無存在感的學術副校長有什麼印象,而是唯恐她因失憶在夫家失禮的母親,在她住院那段期間,曾經不止一次地拿著婆婆的照片,要她牢記婆婆長相,待日後見面時,務必得為幫忙安排豪華病房一事,向婆婆道謝。
「還是這麼冒冒失失的……」莫韶華的母親深感不認同地睞了她一眼,對何雅這媳婦怎麼看都不會有滿意的一天。
「媽,真的很抱歉,我沒留意到您就在附近。外面太陽大,您進屋里來喝杯茶吧。」何雅拾起鑰匙,端出笑臉,一句話說得笑盈盈的。
即便章百涵稍早時說的話隱約令她感到不安,但既然她已經身處未來世界中,背負著三十歲何雅的媳婦身分,那麼,面對長輩時的禮貌仍是要有的。
「也好,就進去說吧。自你們搬出來住之後,我還沒來作過客。」莫母環顧了下四周。
「房子找在這里,環境倒是清幽……對了,听韶華說,你前陣子出了意外,一切無恙吧?」端著長輩威嚴,莫母面無表情地寒暄。
看吧!婆婆雖然面容嚴厲,但似乎不難相處,根本沒有百涵口中說的那麼刻薄。何雅松了好大一口氣。她想,她絕對是錯怪莫教授了,莫教授是不會騙她的。
「很好呀,今天就是去醫院回診,沒什麼大礙。」何雅笑了笑,旋身將屋子大門打開,領著莫母進屋,在沙發上落坐,並且斟了杯茶過來。
「話說回來,我都還沒好好謝謝媽呢!謝謝媽出國時,還特別幫我安排病房,病房十分舒適,多虧了——」
莫母聞言,接茶的手一頓,神情輕蔑,唇角卻微微帶笑。
「何雅,我並不會為你張羅病房之事,這八成是韶華的手筆,想將人情安在我頭上,你不需要謝我。」
「呃?」何雅一怔,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連忙又堆起笑臉。「原來是這樣啊,不論如何,還是謝謝媽的關心,也謝謝媽今天來看我。」婆婆剛剛問候了她的病情,不是嗎?
「我可不是來看你的。」莫母又笑了。「既然都來了,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何雅,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韶華他自從跟你搬出來住之後,已經大半年沒有回家了,下個月他父親的忌日就要到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會到家里拈香,就算你對我有什麼不滿,這麼重要的日子,也別擋著他出席。」
「媽,我怎麼會擋著韶華呢?」何雅心驚了下,繼續陪笑。「爸爸的忌日,我一定會跟韶華帶著棠棠一起回去的。對了,那天是不是要準備很多東西?一定很忙吧?我可以早點回家幫忙,多個人手,總是比較好——」
「何雅,我都已經說那是個重要日子了,你還想帶棠棠來?你究竟是想削我的面子,還是韶華的?」莫母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擱,凌厲地打斷何雅。
沒料到婆婆竟是如此反應,何雅嚇了好大一跳,幾度啟唇,卻不知該先道歉,還是該先允諾不會出席?
章百涵剛剛對她所說的話通通跳上來,與婆婆此刻表現出來的態度不謀而合,她臉色變了幾變,心思百轉千回,不確定感與懷疑漸漸擴散,沒听見鑰匙轉動門把的聲音。
門扉被悄然打開,提早接了女兒回家的莫韶華,沒有注意到玄關處多了一雙女鞋,揚聲便往屋內喊︰「小雅?你在家嗎?」
他下午撥了幾通電話給何雅,先前幾通像是被刻意掛斷般,響了幾聲便轉語音信箱,最後則是直接關機,令他心神極度不寧。
他既擔憂何雅與駱平牽扯不清,也擔憂她出了什麼意外,更擔心她恢復記憶……越想越不平靜,索性先接棠棠回來,見到何雅才會安心,也許妻子只是午覺睡得晚罷了?
「韶華,你回來了。」見到兒子十分欣喜的莫母,在何雅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起身走到玄關處迎接。
「媽?」莫韶華見到母親的神色十分意外。「您怎麼來了?也沒通知我一聲。」他視線擔憂且急切地望向後頭的何雅,呼息一窒、心跳飛快,一向平穩無波的臉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之色。
母親今日突然造訪是為了何事?為何沒有事先告知?又與何雅說了什麼?
自他決心搬離家中,母親向他大發了一頓脾氣之後,已經與他甚少踫面,所以,對于何雅前些日子遭逢的意外,莫韶華也只選擇在電話中寥寥幾句,隨口帶過,將失憶部分略過不提,總覺得對何雅深有成見的母親,會以為這是何雅莫名的手段與把戲。結果,現在……
「不要欺負瑪彌!」莫韶華心思惴惴,猶在不安,發現莫母在屋內的棠棠,赫然朝莫母沒頭沒腦地扔下一句,隨即掙月兌他的手,鞋子一踢,便往何雅身上飛撲,大有維護母親的態勢。
「棠棠,不可以對女乃女乃沒禮貌。」大吃一驚的何雅,旋即蹲子接住棠棠。棠棠連對路人都一向禮貌守規矩,怎麼會突然對婆婆出言不遜?
棠棠將臉埋在她頸窩,小小臉蛋上淨是委屈,環抱何雅環抱得緊緊的,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教出來的好女兒,跟你一樣沒教養。」莫母望著何雅的面容嚴峻,話音平淡,口吻苟刻。
「媽,別這麼說小雅和棠棠。」莫韶華墨眸眯起,開口喝止這太過荒謬且回天乏術的一切。
即便母親稍早時什麼都沒與何雅說又如何?如今母親這一句,與棠棠月兌軌失序的反彈,都徹徹底底地讓他之前編造出的那一切婆媳和睦的謊言露出破綻,再多說什麼,皆是無濟于事。
「眼見為憑的事實,有什麼好不能說?」莫母依舊盛氣凌人。
「媽,我先送你回去吧。」莫韶華睞著緊抱在一起的何雅與棠棠,對眼前這一切頓覺無法忍受。
已經夠了,太多太多了,這些婆媳間的吵鬧、對妻子的傷害、為棠棠帶來的陰影……他一直很想當個好兒子,可惜經過這些年來的努力,終究無法兩全。
「你現在大了,有自己的家庭,知道要趕媽走了?」莫母悶哼了聲,越想越不愉快,口中字句越發不饒人。
「媽,我的確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不只是您的兒子,同時也是一名丈夫、一位父親,和這個家里的一家之主。現在,請您先出去,我送您回家。」面對一向難纏的母親,莫韶華難得地也強硬了起來,揚聲回嘴,口吻嚴峻。
何雅被莫韶華的嚴厲口吻嚇了一跳,一顆原就不安定的心瞬間被提得七上八下,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總是溫文守禮的丈夫。
莫韶華是獨生子,正如同她是獨生女;他的父親早逝,她的父親也不在身邊,所以,她總以為像他們這樣的孤兒寡母,因著成長背景的緣故,與母親之間縱然偶有爭執,也多半有著相依為命、必須更加孝順的體諒,哪里會對母親這麼說話?就算婆婆剛才那幾句真的很不中听,但是,趕婆婆出去這件事……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真好,我養出來的不肖兒子,有了妻子沒了娘。」見莫韶華如此堅決,莫母更加氣結,撇了頭便往門外去。
「媽!」莫韶華正要提步往外追,又感到不放心,腳步突然停下,回首望著臉色不佳的何雅,與緊摟著她的棠棠。
「小雅……」今日發展在他意料之外,來得太快,也令他措手不及,他想說些什麼,可千言萬語、千頭萬緒,該先從哪一句開口?
「你先去追媽吧。放心,我會好好待在家里,等你回來。」何雅出口的話音,卻是她與莫韶華都難以想像的平靜。
今天一連發生了太多事情,峰回路轉,她尚未消化完全;而在听到莫韶華的解釋之前,她也還不願自行論斷。
章百涵口中所說的,雖與婆婆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吻合,但是,莫教授也沒有任她與女兒被婆婆平白叫囂,這部分,又與章百涵說的有些違背……所以,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她還是願意暫且守著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家。
一切,都等莫韶華回來再說,等她安撫完女兒,或許,也等她看過那些信件之後再說……即使,她已經悄悄開始懷疑他口中所描述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