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你當真是胡鬧!」
今日,霽陽縣衙內用來議事的大廳里,清楚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漸轉好,已可下床隨意走動的綻梅,正取了布料與針線想為李玄玉縫制錢袋,才穿過廊道,便听得議事廳內傳來這聲暴吼。
她欲回暫居院落的腳步一頓,本想匆匆退離,李玄玉由廳中傳出的聲音卻又誘她停下腳步。
「恩師,學生並未胡鬧,學生不得不這麼做。」李玄玉出聲回應,口吻堅決卻听來甚是疲憊。
便順行一案牽連甚廣,他明白,只是,他並沒想到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萬里回縣衙之後,送狀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禮關說的豪紳權貴卻是更多。
霽陽縣衙的門坎幾被踩平,有人急著要他辦案,有人急著要他別辦,七嘴八舌,無非是希望他這樣又那樣,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數不清的京官朝官,隨便一個說句話便能壓死他,現在竟然連身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師都來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憊至極,又是不敢置信。
恩師?議事廳外的綻梅微微心驚,莫怪她總感這道聲音耳熟,想必廳內的是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來訪,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語氣听來又如此氣惱,令她好生擔憂。
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听。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後說遠不遠的姻親關系,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後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听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沖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嘆了口氣,對于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便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嘆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跋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巨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盡避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于耳,群起喧嘩,大有想沖進公堂里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