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宇,你願意娶佟海寧作為你的合法妻子,從今以後,不論好壞,不論貧富,不論健康或是疾病,你都承諾將愛你的妻子並珍惜她,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嗎?」
「我願意。」
跳進耳邊的結婚誓詞與響應鏗鏘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蕩漾至佟海寧腦海里。
白色頭紗下的美麗雙眸揚起,迷蒙視線緩緩對焦于她至今才見過十次面不到的丈夫,一時之間竟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盛大豪華的教堂婚禮、此起彼落的鎂光燈、高官、政要、媒體、交織錯落成一幅佟海寧明明在心中告訴過自己一百次這沒什麼,此時此刻卻感到十分荒謬可笑的景象。
是的,這是她的婚禮。
從她與樊振宇即將要結婚的消息釋出之後,她的婚紗、她的喜宴場地、她的家庭背景、她任教的小學歷史、甚至她每年的考績,媒體從沒一刻錯漏她的任何消息。
她早就知道的,從她答應要嫁給樊振宇的那一瞬間開始,她就知道的。
平凡生活再跟她無緣,她因著丈夫得到一個她並不想要卻丟不掉的名人光環。
無所謂,她不怕的。
佟海寧視線與即將成為她丈夫的樊振宇相交,沒錯看他眼中那抹微乎其微的調侃笑意。
這個極為俊美的男人向她挑釁似地扯動嘴角,掀了掀唇彷佛說了句什麼。
不用側耳傾听,她便知道他說些什麼。
那雙弧度誘人的漂亮雙唇說——
「Welcometothejungle.」
于是她想起來了,一切都從樊振宇對她說的這句話開始。
她的夢幻婚禮,從那個灑著金光的夏日午後開始,從那句「Welcometothejungle」開始——
☆☆☆☆☆☆☆☆☆
「佟小姐?佟小姐?」樊振宇眼神饒富興味地望著眼前父親為他挑選的未婚妻人選,猶豫了會兒,才終于決定暫時先放棄觀察她這件有趣的事,出聲喚她。
她走神了,很不著痕跡的那種。
很高明的發呆,眼神直視著他,卻沒有熱情與焦距,唇邊掛著的笑容從來沒有消失,完美得體的微笑弧度像是多年來的訓練有素。
「你繼續說,我有在听。」佟海寧將頰邊散落的長發勾至耳後,調棒攪動著桌上咖啡,回給樊振宇一個禮貌微笑。「你剛才提到,令弟從美國回來之後,在台灣的水土不服與不適應。」
真虧她如此心不在焉卻還記得住,他已經盡量挑最無聊的話題講,並且講得十分、十分、連他自己都不想听的冗長了。
樊振宇突然感到很好笑。
他竟然十分欣賞佟海寧高明的發呆技巧與合宜從容的對答,而她的疏離與心不在焉也和他有某種氣味相投的一拍即合感。
她對父母安排的相親沒有推托拒絕,席間更沒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色,她只是微笑、保持安全距離、沉靜,必要的發言得體且溫婉。
美麗、優雅、嫻靜、空殼子、洋女圭女圭,是他腦海中想到所有能與佟海寧配對的形容詞。
她看來很習慣面對尷尬的場合,並且十分能夠令自己看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困窘與不自在。
這種性格實在很適合當他的妻子。
很適合不停微笑,很適合說些言不及義的話,很適合面對難纏的媒體,更適合當一位政治名人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她的父親對他的政治生涯有幫助。
照理說,他應該千方百計極力爭取她的好感才是,為什麼他一時興起捉弄她的念頭,淨是挑些枯燥無味的話題聊,彷佛有想勸退她的嫌疑?
欸,這樣不行。
樊振宇抹了把臉,直接將話題導入重點。
「不聊舍弟了。佟小姐,我听家父說你近來參加了許多相親飯局?」
「是。」佟海寧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從沒離開過。
「都是些政壇上的人物?」這當然與她那個身處在應當保持中立的學術界,卻對政治有莫名狂熱的中央研究院院長父親有關。
「是。」
「有什麼心得沒有?」
佟海寧一愣。相親能有什麼心得?
「我不年輕了,家父家母很急著我嫁人。」她微笑著說。
三十一歲,是不小了。樊振宇為著她的坦白失笑,這約莫是她今日說的最無奈,但卻最誠懇坦白的一句話。
「不拒絕是因為孝順?還是因為你真的不排斥相親結婚?」他問。
「真的不排斥。」
「為什麼不排斥?沒有愛情的婚姻也可以?」這時代那麼多女性高唱不婚,年齡總不會是真正的重點,更何況,她才三十一,又不是四十一,不結婚,也應當十分快活。
佟海寧思忖了會兒,才悠悠開口︰「古人夫妻不講愛情,只管恩義,照樣牽手走一輩子,現代婚姻講愛情,離婚的遍處都是,愛情與婚姻未必是一回事。」
至少,她是這麼想的,尤其是看多了身邊朋友結婚又離婚之後。
苞政治人物講恩義?!樊振宇這下真的笑出聲音來了,佟海寧真是他遇過最八股有趣的第一人了。
他依稀記得她是小學老師,想必她國文修得很好。
「那麼你知道我為什麼坐在這里與你相親嗎?」他反問她。
「我知道。」
「喔?」樊振宇揚眸,似笑非笑的視線宣告著期盼她說下去的渴望。
「你需要我。」佟海寧說,語調不咸不淡,僅是陳述,溫柔的話音中沒有表情。「你年底要出來參選市長,我父親能為你拉攏龐大的政治獻金與選票。」
樊振宇的父親是已卸任的在野黨主席,在野黨在如今的政局上,一直是個草根性極重,學術性略嫌不足的政黨。樊振宇若想在市長選舉上有好的成績,除了他父親的庇蔭之外,更需要她父親的站台。
「听起來我們要是結婚,這段婚姻只對我片面有好處,那麼你呢?你又為什麼坐在這里?嫁給我、或是嫁給其它的政治人物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她明明心不在焉,又為什麼不干脆拒絕?
佟海寧愣了愣,很意外樊振宇會問得如此直接坦白。
知道樊振宇是已卸任的立法委員是一回事,這麼坐在他面前彷佛被他質詢又是另一回事。
「我也未必沒有好處。我的娘家越站得住腳,我就越難在這段婚姻里吃虧。」不是嗎?他越需要她,她便顯得越重要。
既然橫豎都是要嫁給父母安排的對象,橫豎都是要走入一段無愛的婚姻,那麼她只能盡量鞏固自己的地位,將自己被欺負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她因著被需要而被尊重,總比娘家抬不起頭來的媳婦在夫家處處被欺負好。
「這麼說來倒是挺公平的。」樊振宇手模了模下巴,擰眉思索。「但是你可以選擇不淌這渾水不是?」她既然比他想像中的聰明且了解現實,應該就更明白政治家夫人不是好當的。
她怎麼不找機會開溜?要讓她的父親帶她參加一場又一場的相親?
「我想在我還沒真正淌入婚姻這趟渾水之前,我都沒辦法阻止我父親想這麼做的決心。」
這麼說也是,佟海寧的父親要鑽研學術到如此高的地位,人格特質上一定得具備某種偏執才行。樊振宇笑了。
「怎麼不找個非政界的人嫁了?」這樣的婚姻相對單純。
「我以為你是想來說服我嫁給你的?」佟海寧疑惑地問。他問這個做什麼?他應該去問她父親才是。
「對不起,我忘了。」樊振宇哈哈大笑。
她真的很有趣,溫柔嫻靜,心思敏銳,話鋒犀利得驚人。她是他目前為止最滿意的新娘候選人,真的。
「樊夫人很不好當的。」樊振宇胡亂地笑了一陣,下了一個不知道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的結論。
佟海寧微微偏首,靜睇著樊振宇,今天首度專注且認真地打量起她這名相親對象的臉龐。
他是長得很好看,劍眉星眸,英姿颯爽,在政界里一直是個明亮清新的干淨形象,很難令她討厭得起來。
尤其是現在,他的問句听來有幾分調侃,卻又不像真有惡意,倒像是真的對她有幾分好奇,更詭異的是,他眼眉間的笑意居然還有幾分孩子氣。
真奇妙,怎麼有人能把強悍難惹的菁英氣息與不令人討厭的天真孩子氣融合得如此徹底呢?他從前可是個立法委員呢!
佟海寧還沒回話,樊振宇又接著說下去了——
「佟小姐,你知道嗎?樊夫人很可憐的,樊先生要是哪天被拍到桃色新聞,樊夫人即使氣在心里,也得在第一時間出來媒體聲明,她選擇相信她的先生;即使被家暴了,也得秉持著家丑不外揚,政治人物不離婚的最高原則,默默地把苦往肚里吞,對外還要隨時假笑,做出一副夫妻鶼鰈情深的恩愛模樣。此外,樊夫人還得隨著樊先生的官階晉陞,時時刻刻維持最佳儀態,也可能隨著樊先生的政治生涯結束,一瞬間從雲端墜入谷底,更恐怖的是,也許還會遇到某些政治意外,車禍、槍傷或是任何光怪陸離的詭異事端……」
「你真的很不想娶我喔?」佟海寧出聲問。
樊振宇在嚇退她嗎?又不盡然是,就某方面來說,她也知道樊振宇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
只是……他好誠實,驚人的誠實,逼得她不得不將游離的思緒拉回,以少有的專注與真心相對。
「佟小姐,與你所想的正好相反。我十分地想娶你,正是因為想娶你,所以才得開誠布公地告訴你實際情況,我想,了解彼此的處境,有助于我們在這段婚姻里合作愉快。」樊振宇笑得更歡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