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揚起佟海寧一縷秀發,樊振宇凝視她過分專注出神的側顏,眉頭微擰。才一瞬間,佟海寧望著海洋深深出神,又變成那個疏離不見情緒的空殼子洋女圭女圭。
樊振宇想,他終于弄懂佟海寧周身傳遞出來的那份疏離感是什麼了。
那是一種近乎死寂的絕望,在澄澈透亮的一片蔚藍色澤里,只是更凸顯了她的蒼白與透明。
恍惚之中有種錯覺,彷佛不跟她說話,不伸手拉住她,她就會隨時消逝在這片美得驚人的藍色海洋里似的。
他必須跟她說話,強迫她把注意力與心思放在他身上。
「你在想什麼?」樊振宇問話的同時,竟然也真的伸手握住她手腕。
佟海寧怔愣地看著被箝制住的力道半響,才終于回神,向他微笑道︰「我在想,這個國家富有得不像真的。」
其實,她還覺得,最不真實的是她與他。
一對莫名其妙結合的夫妻,站在一個陌生浪漫的國度里,成為彼此在異鄉中唯一的依靠……
「富有?是啊。」樊振宇揉揉她發心,意外地發現他真喜歡佟海寧的眸光定膠著在他臉上。「真難想像,摩納哥從前可是個差點破產的國家呢!」
佟海寧一頓。
好吧!她才疏學淺,她對這個富裕小柄的歷史沒有太多研究,她對摩納哥的最深刻印象,只有豪華的賭城、王室、葛麗思王妃,與英俊得不像話的王子。
「差點破產了,結果卻被有遠見的王室領導者以興建賭城的高明手腕救回來了,不只沒有破產,現在甚至還成為人民不用納稅的富庶小柄。」樊振宇當然不想向佟海寧鉅細靡遺地交代摩納哥歷史,他只是簡單幾句帶過。
「命運真是神奇。」佟海寧輕淺地回答了一句,眸光又落回海面上。
「命運?夫人,這怎麼會是命運呢?」樊振宇將她的視線抓回來。
佟海寧一臉疑惑地看向他。
「這是一個很高明的政策得到的結果,一個很厲害的領導者帶領國家走向興盛的成功案例,她不是命運,它是人為的努力。」
然後呢?佟海寧唇邊的禮貌笑弧,令樊振宇知道她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感興趣。
無妨,樊振宇聳了聳肩,即便佟海寧並不想听,但他還是想講,尤其,在希望他的妻子能夠明白他的這一刻。
「上回,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要走我父親的路嗎?」
「嗯。」佟海寧微微點頭。上次,她撞見樊振宇的背傷時,他並沒有回答她。
「我想,是因為我知道,有很多決策與福利,不是居于上位的人,是無法推動的。」
樊振宇對上她的眼,唇邊有笑意,口吻卻很認真。
佟海寧沒有回話,于是樊振宇又逕自說下去了。
「我從小苞在我父親身邊,當然比誰都清楚我們所在的不是一個吏治清明,夜不閉戶的大同世界,我想,我拼著命往上爬,爬到高處,也許還有一絲能夠改變與改革創新的機會,但是,如果我逃了,我所看見的,那些不公平的、那些腐敗、那些弱勢,我都沒把握能再一個人想要去改變它,夫人,我不喜歡這種什麼都不能做的無力感。」
與其坐在電視機前罵政府無能、感嘆社會福利不好、抱怨老天不公,他寧願盡一己之力出來做點事。
就算,會被人家說他只是挾著父親威勢出來競選的二世祖;就算,會被說他只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票源,拉攏了佟海寧父親,娶了佟海寧,那又如何?
再努力,也要爬上去,他眼前還有好多站在高處才能實現與推動的理想與政策。
就像摩納哥一樣,他還想一步步地讓國家往更好的方向走,他對他所在的家園社會,還有感同身受的同理心與濃烈的熱情,于是便無法雲淡風輕地袖手旁觀。
佟海寧突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原來,在她這麼努力想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冷眼旁觀一切動蕩好讓自己不要受傷時,有人對這世界卻是懷抱著如此的熱誠。
而這竟然還是一個曾因為父親的政治旅程受過傷的孩子說的話?佟海寧突然覺得有點羞慚。
「我從來都不坐博愛座。」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吐出這麼一句。
最神奇的是,樊振宇竟然接話接得很順。
「與其讓霸佔博愛座卻不讓位的人坐,我寧願自己去坐。」
佟海寧笑了。
「所以你娶我?」與其讓鼠輩站上去高位處處橫行,讓寧願不擇手段地站上去,然後當一個好的執政者。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樊振宇說他不會跟她離婚,為什麼說他不會傳出什麼花邊新聞危害自己的政治生涯。因為他的眼光很高,理想很遠,他的政治生涯還是很長,年底的市長選舉絕對不會是他的最後一站。
「你後悔嫁給我嗎?」樊振宇反問她。
「沒有。」佟海寧搖頭。不知沒有,甚至、或許……還感到有些驕傲?
她想起孟子定義的大丈夫——居仁、立禮、行義,又想起樊振宇這個名字在她腦海中第一次留下印象,就是前些年,有個立法委員陪同動物團體召開記者會,斥責某些開放民眾參觀的營利場所,以虐待動物的惡劣訓練當成公開表演的舉動,並且要求政府下令禁止類似的不人道活動。
那場鮑開的記者會似乎就是樊振宇主導與發聲的……
因為喜歡小動物,所以隱隱約約對這段新聞留下了印象,會不會其實,這也是她潛意識里答應樊振宇求婚的原因?
樊振宇說他是酒鬼,是賭徒,其實,他是一個有志氣、勇敢剛毅的大丈夫……佟海寧又開始胡思亂想。
「嘿,夫人,你究竟在想什麼?」才一不注意,她又閃神了。樊振宇絕對不會承認,他的男性自尊因此有些受傷,佟海寧的眼光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放在他身上?
「我在想,你真是個不擇不扣的騙子。」佟海寧直視他眸光,悠緩地道。
「我?為什麼?」樊振宇真不敢相信他听見的,他才剛發表完他的理想。
「等你贏得了三個籌碼,跟我許願時我再告訴你吧!」
他說他是酒鬼賭徒,但他不是;他又說他不是大丈夫,但他是。這難道不是騙子嗎?真的是,她被樊振宇影響了,就連內心獨白也開始說起繞口令。
佟海寧旋身離開觀景台,微揚的唇角有一抹難得卸下心防的淘氣。
「嘿。」樊振宇擋住她去路。
「什麼?」佟海寧揚眸。
「給我一個籌碼下注,我去贏回來三個給你看。」
佟海寧笑出來的那一瞬間,下樓梯的腳步踉蹌一跌,便被樊振宇伸手拉住。
方才她唇邊清楚且明白的笑容令樊振宇有片刻失神。
「謝謝你,我沒事了。」佟海寧微微使力,想放開樊振宇的手。
都怪禮服太長,她好像總是在他面前出糗,上次腳受傷也是。
樊振宇沒有放開她,眸色一深,卻索性將她拉入懷里。
就只那麼一秒,佟海寧令他想起那個開心時會跳到他背上來捉弄他的楊千淇。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試著去愛眼前這個一輩子都不會與他離婚的女人,而不是已經走遠的那一個。
佟海寧一怔。
「怎麼了?」她問。樊振宇環抱她的力道,緊得像想忘記些什麼似的。
佟海寧推了推他胸膛,想抬眸看他,樊振宇卻摟得她更緊,低聲從她頭上傳來一句——「別動。」
只是這麼簡單兩個字,她竟然便乖順的任他抱著,沒有任何動作。
為什麼?就算問她為什麼,她也不明白。
她只是隱約地感覺,好像又回到撞見樊振宇喝得爛醉的那個新婚夜里,樊振宇失常的舉動莫名地令她心疼。
「告訴我,這不是你不願的身體接觸。」從樊振宇胸膛中震蕩出來的嗓音分外沙啞低沉。
佟海寧在他懷里搖頭,不願意嗎?沒有。她並不討厭被他抱著。
而且,是因為越來越習慣的緣故嗎?她竟然開始覺得他身上的男人氣息分外地好聞。
周遭安靜得似乎能夠听見時間緩緩滑動的聲音。
餅了良久,樊振宇終于放開佟海寧時,佟海寧不禁月兌口問道——
「這和你新婚夜哪天喝了好多酒,是出自于同一個原因嗎?」她指的是當然是剛才的擁抱。
樊振宇驚愕地盯著她半響,似乎有些訝異于她的心思敏銳,又覺得彷佛在意料之中,他的妻子從來就不笨,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餅了好久,有一句朦朧的模糊對白從他喉嚨里跳出來——
「夫人,我的心里,有一個女人。」
那道嗓音像假的,但是樊振宇與佟海寧同時都在地中海的蔚藍海岸,再清晰不過地听見。
他的心里,有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