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他冰涼的大掌被她的小手重新盈握,她又覆上另一只手,交互摩擦,想搓暖他涼透的手掌。
李洛斐一愣,心底踩了一陣空,耳邊傳來她柔軟的嗓音。
「你的眼楮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我會守在你身邊,等到你的眼楮好轉。」
雖然視線不清,他閉著雙眼,依稀能感受到她單純凝視的目光,他抬出被她搓暖的手,模索了片刻,撫上她的臉龐,溫存的來回摩挲著,她白皙的臉蛋霎時染上一層霞紅。
「心澄,你怕不怕我?」他嗓音低啞的問。
「如果害怕……就不會一路跟著你了,如果怕你,也不會讓你模著我的臉,還握著我的手。」
現在,她總算能看清楚他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
即使他離經叛道,即使他嗜血成狂,即使他被天下人所唾棄恐懼。
但他是個人,依然會感到孤獨,也渴望被人理解,期待有人能以真心相待。
所以,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問她怕不怕他。
雙邪的「邪」,是命運所逼,是被那些無知的天下人和丑陋的現實所迫,並非出于他們自願。
「是嗎?」他臉上的微笑深了些,低聲說道︰「要是能夠早些年遇見你,那該有多好……」
听見他的低喃,她心中蕩漾過一股甜蜜柔軟。「若是早點踫上我,師叔就不會變成雙邪了嗎?」
「雙邪是我和蘭皋今生今世要背負的臭名,我們兩個注定是要遺臭萬年。」如果更早與她相遇,或許他的心不會這樣空洞,只能以殺人為樂,用鮮血填補一身空虛。「只怕李家是滅在我姊弟倆手上。」
「才不會呢!你沒听過一句話嗎?正所謂禍害遺千年,像你這樣的大惡人,才不會這麼容易就消失。」
李洛斐失笑,「你懂得什麼叫做滅絕嗎?」
「就是什麼也沒留下來的意思,不是嗎?」釋心澄傻氣的回道。
他被她的單純惹出笑意陣陣。「傻姑娘,滅絕之意是李家將要斷後,從今以後,江湖上再也看不到我們李家的血脈。」
「等你身上的傷好了,找個喜愛的姑娘廝守一生,不就得了。」她赧紅了雙頰,悄聲囁嚅。
倏地,李洛斐握緊了她的手。「倘若我真的找一個姑娘廝守終生,你覺得如何?」
釋心澄心神一晃,思緒紛亂,忍不住在腦海中揣測起那個畫面。
在他身邊,倚靠著一位絕代佳人,乖巧听話,聰穎過人,不像自己這般稚氣,也不是連個一招半式都不會的丫頭片子,那個女子可以得到他的真心疼愛……
「心澄?」李洛斐低聲催促。
「我……我……」她支支吾吾,眼眶起霧,光是想象,心底便是無限酸楚。
「我找個姑娘相守一生,你覺得如何?」
「我……」釋心澄忽然哽咽了一聲,撲進李洛斐的懷里,緊緊擁抱。
李洛斐的身體震動了下,沒有回擁,嘴角卻是微微彎起。
「不不不,我剛才是說笑的,你千萬別當真。」她倔氣的開口,「況且像你這樣喜怒無常的性子,沒有幾個姑娘受得了,你還是別害了人家……」
「難道你希望看見我孤獨終老?」他笑問。
她在他的懷里抬起臉,張著濕潤的大眼,眼底深植著不容錯認的濃濃信任與依賴。
曾幾何時,依賴攀上了心,化作朦朧的情愛。
「假使……假使師父真的拋開一切和蘭皋雙宿雙飛,那我……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如果你不嫌棄我的話,我跟著你好嗎?」
雖然她不知道師父和美麗絕倫的蘭皋究竟有過什麼,但是他們兩人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無形羈絆;那種羈絆,絕不是她和師父之間的師徒之情這樣簡單。
她是明白的,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事,總有一天師父也會像自己從未見過的爹娘一樣,將她拋下……
李洛斐大喜,雙掌撫上她的面頰,低下頭,與她額頭靠著額頭。
「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他溫聲說道,嘆口氣,涼透的蒼白唇瓣細吻著她的眉頭。「心澄哪心澄,你可知道這句話對我而言,是一句鎖心的承諾?」
釋心澄一怔,面色有些惶然,更甚者,是一股喜不自禁的暖意涌上心頭。
「我這樣說,洛斐很開心嗎?」
以往,潛龍寺的師兄弟們老是笑罵她是鬧事精、惹禍精,有她在的地方,肯定是鬧哄哄的,雖然寺里的徒眾都待她極好,但從來沒有人因為她一句話而這樣開懷。
「是啊!你隨口一句無心的承諾,就能使我心烈如狂,如果你真的願意陪著我……從今以後,我不再殺人了,你說好嗎?」
只要她歡欣,他什麼都願意放下,有她相伴,心不再空洞蒼茫,也不需要藉由殺人來填補空虛。
「我是真心的,不是無心。」她知道他還是不放心,因為他背負著過去的仇恨包袱太深、太重,所以不敢輕信任何承諾。
「若是你師父上門向我討人,你會選擇我?還是選擇他?」
「我……」她怔忡著,忽然想起昨夜的惡夢,心底生寒。
「你要跟著我?還是會跟著他?」他又問了一遍,口吻急切。
「我……」
霎時,茂密的樹林間蕩起一陣騷動,棲息在枝頭上的禽鳥紛紛飛起,一波又一波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越傳越近。
釋心澄眼皮子一跳,驚惶的左顧右盼。「他們追來了!追來了!我們得快點趕路才行。」
李洛斐不予理會,扣住她瑟縮的雙肩,寒聲追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等我們離開這座樹林之後,我再跟你說。」她伸出雙手,握住他的臂膀,打算攙扶他起來,沒想到被他反手撥開。「李洛斐?」
李洛斐冷笑一聲,「區區幾個烏合之眾,我還怕他們不成?」
他氣勢決絕,而且狂傲,伸手拆掉遮住雙眼的布條,原本雪白的布條已經讓鮮血浸濕了大半。
「不行!不能拆掉!」她亟欲阻止,但還是遲了一步。
李洛斐睜開雙眼,深陷的眼窩全是血跡,充血的雙眸猶如野獸之瞳,目光依然自負狂放。
「不行……你的眼楮……難道你真的想失去這雙眼楮?」她難過的哽咽。
「別哭。」他暖聲安慰道。「如果我這雙眼楮真的廢了,往後你就留在我身邊,為我指引方向,好嗎?」
釋心澄狠狠咬住下唇,只得把到嘴邊的哭聲吞進咽喉,壓抑想痛哭的沖動。
驀地,不遠處傳來一道笑聲。「李洛斐,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當年在昭艷閣讓你們這對邪門姊弟逃過一劫,我們苦無機會殺你們,想不到你自尋死路,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釋心澄渾身泛起了戰栗,不由自主的偎近李洛斐,雙手一寸寸絞緊他的衣袖,深怕下一刻他會消失不見。
不過片刻,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用著雷霆萬鈞之姿,策馬奔來,隨即將孤立無援的他們團團包圍。
霎時,塵埃大起,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彷佛身在濃霧之中。
領頭者身穿金鑄盔甲,身形魁梧高壯,手里拿著一把銀柄長槍,長槍末端烙印著「天莽」的國號標志,尖銳駭人。
這群人,是接獲皇宮密令而來的。
領頭者忽然高舉長槍,示意身後的眾人按兵不動,扯開冷殘的笑容,高聲宣布,「李洛斐是我的,他要死在我的手上,其余的人只要負責堵住他的去路,不許動手。」
李洛斐冷聲嗤笑,分明不將眼前的蠻漢放在眼底。他勾起嘴角,露出一貫嘲弄的淺笑,充血的美目掃過蠻漢那原本有手臂,如今卻空無一物的左邊身軀。
「魏審謀,想不到你如此命大,竟然苟活了十年,我還記得當初砍斷你的左手時,你痛苦的倒在地上打滾,那模樣現在想起來,還是可笑至極。」
魏審謀被這番話激得勃然大怒,立刻翻身下馬,臉色鐵青的舉起手中的長槍。
「混帳東西!我今日就是來報十年之仇,你斷我一只手臂,我就要砍去你一條腿,慢慢把你凌遲到死,解決你之後,我再殺了李蘭皋,然後進皇宮去邀功。」
「我跟蘭皋若是該下地獄,那麼死都要拖著你這條狗一塊去!」李洛斐眼神陰狠,先發制人的展開攻擊。
魏審謀似乎早有準備,耍弄著手里的長槍,一連擋下李洛斐數十掌的凶惡突襲,大笑的說︰「你已經讓翡翠神劍耗去太多內力,今日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李洛斐施展輕功,一身大紅衣袍在半空翻飛,臉上的血跡彷佛胭脂,邪美駭人,放聲狂笑,「沒有翡翠神劍,我照樣能夠殺你,今天我就要空手折斷你的右臂。」
「死到臨頭,還要嘴硬。也對,差點忘了你和李蘭皋的身上流的是當今聖上的血脈,想來應該也有一些英雄氣魄……」
「住口!」李洛斐嗓音粗啞,神色癲狂。「我身上流的永遠是李氏血脈,跟那個狗皇帝毫不相關!」
一聲聲暴怒咆哮穿梭在風聲之中,好像狂獸低吼,撕心裂肺,釋心澄驚悸的捂住雙耳,不敢聆听。
那一聲聲彷佛在淌血的嘶吼,徹底掐碎了她的心。
不,不是的,她熟識的李洛斐不是這個模樣。
他是天下雙邪,是殺人如麻的魔頭,是嗜血成狂的惡人,是無人能敵的李洛斐,絕對不是此刻眼前的困獸……
是她!是她!當初若不是因為她誤闖無雙殿,如果不是她誤闖李洛斐的寢房,他們不會相遇,錯誤也不會鑄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是她害慘了他!
「李洛斐!」哭得心碎欲絕的麗容忽然抬起,她痛徹心扉的高喊他的名字。
遠處,李洛斐身陷苦戰,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當听見釋心澄的這聲叫喚時,他心神一閃,撇過俊美的臉龐,尋找她的身影。
發現李洛斐分心岔了神,魏審謀見獵心喜,連忙轉動手中的長槍,毫不遲疑的朝紅色身影歡刺而去。
尖銳的長槍刺穿了李洛斐的左肩,登時,噴出大量鮮血,身體頓失重心,他像是一只失去一邊翅翼的鳥,往下墜落。
「不要!」釋心澄縱身撲向倒落在地的紅衣身影,用她的身體抵擋長槍的攻擊。
魏審謀雙眼微眯,長槍偏了個方向,及時收起。「哪里來的不怕死丫頭?給我滾開!否則等會兒連你一並殺了!」
「心澄,你走!」李洛斐壓住血流不止的左肩傷口,俊容猙獰且狂亂,將擋在自己身前的釋心澄推開。
她立刻又爬回去,展開顫抖不止的雙臂,像個忠心的護衛,死命擋在他的身前。
「我說過,我要好好保護你,出家人不打誑語。」吸了吸鼻子,她強裝毫不畏懼的瞪著魏審謀。
李洛斐鼻息不穩,方寸大亂。
自從踏入江湖這座惡臭泥坑,面對過無數的廝殺,看過無數的鮮血與尸首,他早已徹底麻痹,成了一個沒血沒淚的無心之人。
但是此刻,他徹徹底底的感受到什麼是心焦意亂,什麼是痛苦煎熬。
他不要釋心澄為他犧牲,寧死都不要!她是他僅存的一切,是他窮盡所有也想守住的美好。
「釋心澄,我叫你走!」李洛斐的長發凌亂飄飛,瘋了似的放聲嘶吼。
「我不走!誰都可以叫我走,就你不行!」釋心澄緊閉雙眼,咬緊牙根,下定決心不離開。
「釋心澄……」
「夠了!」魏審謀出聲喝斥。「臭丫頭,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來歷出身,不過既然你一心護著他,還想代替他受死,那好,我就連你一塊送上黃泉路,好讓李洛斐路上有個紅粉知己作伴。」
他高高舉起長槍,閃爍的銀光從空中劈落下來。
看著眼前的景象,李洛斐氣血攻心,一口腥熱沖上喉頭,他硬是忍了下來,伸長了手臂,想要拉開護在自己身前的嬌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