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華尋夢 第6章(2)

「不準你回家,我不答應。」夏爾雙臂橫過桌面,扣住她東搖西晃的小腦袋瓜,自負跋扈得像萬物的主宰者,任性的駁回她的決定。

晚風吹拂過她落寞的眉眼,枕在縴臂上的惆悵臉蛋不停喃喃傾訴著,哪怕沒人听得懂,哪怕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只想將壓抑整日的苦悶宣泄出來。

「我好累……累得不能動……不能動了……巴黎這麼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我不想回宿舍……我害怕看見安娜的臉……可是,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這里。」

「‘這里’是哪里?」她憨傻地問。

她天真而哀傷的迷蒙目光狠狠撞痛了他的心。

「我這里。」

醇朗的允諾,敲響了听不真切的雙耳,菲菲迷惘地瞅著夏爾俯額壓近,與她相抵,不見往常的尖銳防備,只有最真實無偽的濃烈情感,即使這份情感顯得粗糙,失去了他擅長的華麗作風,卻是未經潤飾,最最真實的。

「夏爾,你是認真的?我真的可以躲到你那里?」

「對,因為我這里是動物避難所,只提供攻擊力過弱的動物入住。」

「我不是動物,我是……」

「你是菲菲,黏人的蠢瓜、不听警告喜歡亂闖別人世界的蠢松鼠。」夏爾干脆替她補完注解,故作妥協的繼續道︰「我願意收留你,那也代表你得完全听從我的命令,所以不準你離開巴黎。」

暖暖的感動,沖垮了一夕高築的憂郁冷牆,菲菲笑彎了星眸,眼角的淚珠落進了僅剩殘液的水晶杯中,朦朧了刺目的殷紅。

靶動的眼淚,溶進挑逗曖昧氛圍的濃醇紅酒中,醞釀出醺人入夢的甜美愛情,即使是稍縱即逝,即使是短暫片刻的救贖,亦令人陶醉。

騷動如湖面的漣漪,自中心波及外圍,逐漸擴散成一波波亂潮。

隸屬婬/蕩芭比軍團一員的葛莉,揪緊浴袍的腰帶,倉皇的沖入宿舍女皇奧薇的寢室,失心瘋似的破口大喊︰「夏爾!夏爾.伯斯坦恩!」

一伙人先是呆愣片刻,接著一陣做作的尖叫聲險些震破宿舍的門窗,玩得正起勁兒的內衣派對霎時終止在眾家姊妹夸張的雀躍之中。

須臾,芭比軍團殺出重圍,蜂擁的齊聚環形廊道,努力撐開層層黏貼的假睫毛,自二樓引頸眺望。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夏爾.伯斯坦恩怎麼會無緣無故跑來女生宿舍?」

「要是讓神經質的瑪麗安小姐知道,肯定氣炸了!」

「噓,他听見了!」

下方,剛穿越一團嘩然旁觀者的夏爾正巧揚眸,毫不感興趣地逐一掃視二樓廊道上一張張濃妝駭人的俗艷面容。

「噢,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奧薇不停扇手替臉部降溫,裝腔作勢,故裝羞澀,「他在看我!夏爾他在看我!」

梆莉小心翼翼地道︰「奧薇,那個……夏爾轉向二寢的方向了,我們是在一寢。」

婬/蕩芭比們霎時噤聲,奧薇精雕細琢的臉蛋瞬間一垮,只剩象是打了過量肉毒桿菌的巫婆僵笑。

尋找著之前好不容易從小醉鬼口里問出的門號,夏爾一路直闖,冷銳的眼神越過一個個號碼牌,終于找到目標。他緩下步伐,佇立于門外,徑自旋開門把,不請自入。

突來的啟門聲嚇呆了埋首于桌案前的安娜,她錯愕的掉頭,瞪視著不應該出現在女生宿舍里的傳奇人物。

夏爾彎唇冷笑。如果沒看錯,他十分確定這個女人臉上寫滿了心虛的狼狽,對照她倉皇藏匿手里圖稿的舉動,動機昭然若揭。

「忙著湮滅證據?」夏爾揚眉嘲弄,睨著被安娜撬亂的胡桃色書桌,數張有著熟悉簽名的設計草圖堆集成疊,他的懷疑根本是無庸置疑的。

安娜慌張地道︰「你胡說什麼……」

「我不是法官,更沒興趣听你提出上訴,你也不必浪費力氣搜括自己的罪證,那只是更加突顯你的可笑與愚昧。」

撂話的同時,夏爾快步走向被惡意堆滿辱罵字條與不明垃圾的凌亂床鋪,視滿床瘡痍于無物,迅速翻找著,終于在擠壓得只剩小小空間的干淨角落找到一個舊八音盒。

「你想干什麼?那是菲菲的東西!」

夏爾握著八音盒,側首藐睨,唇角彎起譏誚的弧度,望著安娜冷聲問︰「你還分得清楚什麼是她的?如果你能分辨得如此清楚,為什麼還要偷走屬于她的東西,佔為己有?」

安娜的神色顯得難堪,口吻仍是斬釘截鐵地反擊道︰「我不知道菲菲究竟跟你說了什麼,但是我可以很肯定一件事,菲菲確實盜用了我的設計,即使我跟她是關系密切的好朋友,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是啊,你就繼續這麼相信吧,希望你能到死之前都持續對這個可笑的謊言深信不疑,抱著它一塊兒到地獄去好好哀悼。」夏爾毫不吝惜地朝目光閃爍的安娜扯開一抹嘲諷的獰笑,緩緩步上前。

安娜瞪著不斷靠近的俊美臉龐,屏息支吾,「你、你想做什麼?」

「把草圖給我。」夏爾垂掩雙眸,瞥向安娜藏在腰後的數張圖稿。

「你憑什麼……」

「因為那上面簽的不是你的名字,因為那本來就不屬于你,因為你的行徑可悲至極。需要我再提供多一點‘因為’嗎?」

安娜強裝鎮定,「你是來替她辯解,還是來替她平反?」

「都不是。」夏爾索性親自動手捏住圖稿一角,使勁扯過,冷眼看著安娜一臉極度驚駭的表情。「害怕沒有湮滅這些草圖,菲菲就不能徹底完蛋?你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夠了!被了!」面具一再被戳破,安娜徹底崩潰。「對,我是抄襲了她的設計沒有錯!但那又如何?她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插班生,我是得過無數設計獎項的優等生,教授還有那些無知的旁觀者們統統站在我這邊,你能拿我怎麼樣?!」

「我應該反問你,期望得知內情的人怎麼樣?替你喝采?替你覺得可惜?還是像那些無知的群眾幫著你一起唾棄竊取別人設計的可憐蟲?省省吧,像你這種人我再清楚不過,就是到死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然後一次次踩著別人的脆弱獲得榮耀。」夏爾揚起眉,咧開迷人的微笑,語調輕柔。「記得下回扮演無辜者的時候多擠一點眼淚,多練習怎麼樣才能擺出真正可憐兮兮的嘴臉,因為你的演技在我看來真是拙劣至極。」

臨走前,他驀然憶起了什麼,止步轉身。

在安娜難堪的瞪視下,夏爾慢條斯理的掏出皮夾,隨意抽出數張大鈔,朝她扔去。

「這是八音盒的費用。如果必須用實質的價值來衡量,希望你以後能分得清楚什麼是屬于菲菲的東西。」

瓖著翠綠萊茵石的銀鑰插在門孔內,輕輕轉動,胡桃木大門緩緩開啟,夏爾行走時不由自主的放輕了足音。

即使周遭一片黑暗,在敏銳感官的帶領下,他仍迅速繞過散置著諸多畫具與顏料的大廳,來到擺設雅致的臥房。

總是彌漫著孤單氣息的空間里,一股恬柔的野姜花氣味軟軟地入侵,縴細的人兒側身蜷躺在靠牆的床鋪上,睡得酣甜。

夏爾輕緩地踱近,倚著床沿蹲低身子,神色復雜地凝望著她單純的睡顏。

象是感應到某雙藍眸的熱度,菲菲迷糊的睜開眼,喃喃夢囈的小嘴忽地漾開一抹嬌憨的笑。

「我的八音盒。」床榻上的小醉鬼孩子氣地搶過它,萬般珍惜的護在懷里。

夏爾輕笑,眸中浮動著淡淡的愛憐。「不過是個便宜的二手貨,也值得你這麼牽掛?」

意識沉浸在醉意中,菲菲笑得開懷燦爛。「這不是普通的八音盒喔,這是屬于我跟夏爾之間的小秘密,不信你听。」

雪白的小手轉動齒輪,雪夜里不期然邂逅、一再將兩人宿命般牽系的古樸童謠便開始吟唱。

簡單的音符,譜奏出哀傷的樂章。

「听,這個音樂就和夏爾那晚唱的一模一樣……」

菲菲輕閉雙目,陶醉的聆听,未曾察覺床畔俊美的臉龐已抹上淡淡陰郁。

「夏爾……你听見了嗎?」靜謐的兩人世界,除了反覆奏鳴的音樂,僅有她甜美柔軟的呢喃。「獨角獸在哭泣,因為得不到真愛,所以只能孤單的死去……」

「我什麼也沒听見。」

「因為你就是孤獨的獨角獸呀,當然听不見自己內心的哭泣,用空虛的歡愉填補空蕩蕩的胸口,用浮華頹靡的生活麻痹靈魂,明明厭倦了這一切,卻還要裝作樂此不疲……我不想看見夏爾真的變成獨角獸。」

「菲菲,你喝醉了,給我安靜的睡覺。」

霸佔主人床位的耍賴小醉鬼難得一臉任性,拒絕當柔順的乖寶寶。「不要……我還不困,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

「你是被天神放逐,變成美麗少年的獨角獸,神話里的獨角獸變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夏爾.伯斯坦恩。」小醉鬼斬釘截鐵的如是答道。

懶得與她爭辯,夏爾強行關上八音盒,不料反被菲菲拉過大掌,握進發燙的小手里,暖暖地熨著。

「夏爾,告訴我,為什麼你不畫屬于自己的畫,只模仿別人的作品?」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明明曾經對我這樣說的呀,寧願做一個有瑕疵的真品,也不願意當完美無缺的贗品,不是嗎?」

面對那雙迷惘的純真大眼,縱使防御的心牆築造得再高,也難以阻攔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爾騰出另一手,輕柔地拿開八音盒,終于有了回應,「他們的眼里,只看得見離經叛道的夏爾.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見從我手里畫出的任何東西。」

「他們是誰?」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緊扣著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藝術界的評論家,那些膚淺又容易受輿論擺布的群眾。」

「別讓那些狹隘的框架評價你……我相信你能畫得比那些真畫更美。」

「沒有用,就算我畫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號的人們依然會將我排除在外,他們永遠不會承認我的好,他們的眼里只看得見我的糜爛、我的叛逆、我的顛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這美麗的軀殼,他們只看得見這些東西,永遠用主觀的第一印象將我分類。」

「所以你才開始畫那些仿畫,反過來嘲笑他們?」

「其實你還不算太笨。」

極少獲得他的稱贊,哪怕是充滿揶揄,菲菲仍笑眯了星眸,拽過他結實的肘臂,撒嬌似的蹭著,像極了惹人憐愛的小動物。

夏爾凝視得入迷,忘了抵御,忘了抗拒,封印在層層寒霜中的心有了溫度,不再冰冷。

「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你這種天真無知的笨蛋,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像你這種家伙非常惹人厭,絕對會是個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壓抑在討厭之後的,卻是超月兌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單純的一顰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只字詞組,都像細密的網纏繞著他的心,于是,他無法裝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轉身離開。

當他驀然回神時,他的心已經傾向她,一寸寸淪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墜入她柔軟的甜蜜。

他的心象是已失溫過久,渴求著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實則隱隱等待著,等待她越過層層封鎖,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陰森夢魘的心,一直等待著她的到來。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听懂了什麼,又好似已陷入無意識狀態,不舍得回蕩在耳畔的憂郁獨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別一直靠過來,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卻還是跳進來……就連皮耶那群老家伙都不想看見你這種單純的蠢蛋受傷,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離之外。」

愛情,是最狡詐的陷阱,令人無從防備,無從預料,跳月兌了時空的限制,橫越了宿命論,也許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錯,或許是頃刻的呼吸相纏,早在意識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難以月兌身。

「好難過……真不舒服……」菲菲勾扯著領口,開始體會醉後的痛苦不適。

將她的抱怨呻/吟當作回應,帶著粗率溫柔的嗓音繼續傾訴,「對,明明難受,你還是不肯離開。可是,當你終于想要放棄,反被制約的人卻是我。就好像人類創造了語言卻反被語言控制……游戲規則怎麼走,怎麼玩,決定權都在我,可是從來沒有人當著我的面棄權,只有你,這只令人心煩又厭惡的笨松鼠。」

夏爾在她身上看見自己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那份純真──總是充滿信任,總是相信遭受放逐于黑暗的痛苦終會獲得光明的救贖。

菲菲是一份甜美無瑕的純真。

「皮耶說得沒錯,我的存在是一場悲劇,就像神話里的獨角獸注定要孤獨死去,而你,卻是一種帶著太多夢幻色彩的童話故事,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相信夢幻的那顆童心。」

「對……」意識模糊的小醉鬼開始胡言亂語。「我不要夏爾變成悲劇……你是最美麗的童話……我心中最美的童話……」

陰郁的俊美臉龐終于牽起微笑,夏爾探手撫上她柔軟的臉頰,指月復眷戀的揉按著。

「傻瓜,你才是童話,是我已經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實際的fairytale。」無法停止傾吐的渴望仍延續著,他將前額抵上她微燙的額心,悄聲啞語,「你知道嗎,fairy源自于神話里的命運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嗎?菲菲。」

他輕啄著她秀挺的鼻尖,啞聲繼續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純真與童心,自從你出現之後,便一再主宰著我的抉擇,而所有的抉擇不正是決定命運走向的開端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我的命運女神。」

「夏爾……我好難受……」菲菲撐開沉重的眼皮,尋求協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額前的夏爾柔聲嘆道︰「你發燒了,當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對著一個毫無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謬至極。

「好難過……我不想再喝了……」

「起來吃藥。」他稍稍退開身,將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動,一晚未進食,裝了酒精的胃囊終于絕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張大雙眼,惶恐的瞪住來不及防範的夏爾,揪過他的外套雙襟,直朝那堵溫暖鼓動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純真」吐了自己一身穢臭……

夏爾錯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穢液波及他全身,連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闖了大禍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壓下拚命揮舞的一雙小手,讓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釋重負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繼續她無憂的夢境。

嘆了口氣,夏爾褪下沾滿穢物的衣衫,終于明白何謂自找麻煩。

他打著赤膊,取來干淨的濕毛巾,替吐得一塌胡涂的菲菲擦拭干淨。

與她結識以來,他總是惡意嘲笑她的天真,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毀掉她這份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純真,可是,在親眼看見這份純真遭受痛苦的打擊時,他茫然了,遺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願見到這份純真消失,不願見到她因為充滿利益沖突的物質世界而退縮、受傷,不願見她放棄自己的夢。

于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誕生──他,渴望守護這份純真。

有一句話,即使是面對意識模糊的她,也無法坦率的問出口,只能藏在內心至深處,苦澀地詢問。

菲菲,讓我守護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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