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茅屋,斷斷續續傳來慘絕人寰……啊,不,應當說是說比唱還動听的苦苦哀求聲。
「仙姑啊!你要救救我家少爺……」
兩根縴指對空畫圓一揮,極其無奈的糾正跪地懇求的某家丁,「欸,別亂喊,我只是人間一介小小道姑,無德無能,構不上仙字。」
足足賴上兩個時辰的家丁說什麼也不肯走,換個姿勢,繼續叩頭請托,「求求你了,辛姑娘,我家少爺不知被什麼妖魔鬼怪纏上了,自從死了一遍之後……」
「哎呀!死了不就得了,干嘛還要來我這里哭爹喊娘?」辛芙兒擱下溫茶,笑得古靈精怪又可愛,說出口的話可要比五月黃梅還要酸。
她雙手一攤,言盡無奈。
「呸呸呸,我家少爺還沒死呢!」家丁啐了幾口,急忙又說︰「是上回某位庸醫亂下藥,又把錯脈,剛巧少爺氣息薄弱,意識不清,暈睡了數月,大伙才會誤以為少爺歿了。」
「听起來你家少爺應當是長年臥床的藥罐子。」她沉吟,鐵是前世冤親債主眾多,今世才要受盡病痛磨難來償贖。
「唉,我家少爺是命好福薄。」
「是命賤吧!」辛芙兒嘀咕,陡然疑心大發,「你府上是哪里?」
「辜府。」家丁極度夸揚的口吻听起來真是刺耳。
「辜?」她眯了眯澄眸,捧在半空中的茶杯沒喝半口,又擱回原位。「敢情你府上大人該不會就是那個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安穗公?」
家丁自知理虧,微微頷首,「安穗公是我家大人。」
辛芙兒兩眼一翻,露出沒轍的表情,嗑牙發閑的情致都被破壞了。
話說這位安穗公,不僅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貪官污吏,舉凡傷天害理之事,能干多少便干多少,民脂民膏,能刮多少便刮多少,絕不容有半點寬貸,橫行以京師為中心,往外擴散方圓五千里一帶的各大城鎮。
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這位死後鐵定能榮任歷來最惡之官的辜大人卻是一脈單傳,偏偏這唯一的子嗣自小體弱,成天與床榻不分,準是生下來幫他那下盡十九層地獄都還嫌不夠的賊爹贖罪的。
「沒死倒好啦!還不快回去給你家少爺煎藥炖補品,干嘛來我這兒閑晃?」
「道姑有所不知,自從辜少爺遭逢那次被誤認已死,裝棺差點下葬的風波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不知怎地,長年茹素的他胃口大開,現在是餐餐無肉不歡,無酒不樂,簡直要把大伙嚇死。」
辛芙兒哼笑,「還挺懂享受的……這就是啦!鐵定是地府走過一遭,才知人生苦短,不如尋歡作樂,好好的過日子,听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回去熬湯藥侍奉。」
「道姑,你行行好,來辜府走一遭吧!」家丁又是央求又是叩頭。
被纏煩了,她隨手一揮,「知道啦!今晚三更,我管你是要用騙的,用打的,用扛的,下迷藥,下降頭,還是要釘在棺材里,把你家少爺帶來就是了。」
「謝謝道姑,我這就回去張羅。」叩頭謝恩之後,家丁狂奔離去。
終于落得清閑,辛芙兒按照慣例,上爐灶查看丹藥煉制的情形,鄰隔灶上已炊好滿竹籠的鮮筍肉包,趁燙手之前,整籠平擺在地上。
不一會兒,當歸火速奔至,吃得唏哩呼嚕。
眼下這般悠哉無為的日子,她最愛了。
瞄了眼窗欞外忽然降至的融融夜色,辛芙兒拉下素簪,披散墨色長發,提筆點朱砂,在三根白燭上寫下咒術,再逐一點燃。
迸怪的是,燒亮的火光竟是青焰,朦朧的燭焰之中,緩緩出現了半身白影,滿臉胡須的粗漢徑自往座上一蹬,惡狠狠的瞪著她。
「辛芙兒,你真沒用!」胡須老頭劈頭就罵,「前幾天踫上的那個老黑茅,可是惡名昭彰啊!你收拾門戶是怎麼干的?怎麼能讓他逃了?」
辛芙兒橫豎黛眉,火大得很,「那老黑茅邪門得很,我沒被他整死就不錯啦!要不是我靈機一動,抬出太上老君,你女兒我恐怕現在魂魄早下了地府陪你站哨。」
「呸,我辛道人的女兒哪可能如此沒用,準是你發懶,不願跟他斗!你老爹我哪是站哨?我是生前有功有德,死後才能在地府撈了個鬼差的名分來威風。」
「是啊!你可威風了,天天在地府喝孟婆湯當解悶,卻把重振茅山的苦差事留給我,害得我日日與冥錢符咒為伍,三不五時就要去趕鬼殺妖,你算哪門子的爹啊!」
對于這段耳熟能詳的牢騷,辛殊早已見怪不怪,笑道︰「我瞧你是越來越有乃父之風,被你收拾掉的老黑茅繁不勝數,抱怨歸抱怨,還不是一副越來越上手的樣子,簡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辛芙兒受夠了這些迷湯,毫無喜意,了無新意。「老爹,廢話就別說了,我等會兒還有事要辦……」
「我來也不是要說廢話。」辛殊陡然打了個岔,「酸酸,昨兒個牛頭馬面被閻羅王訓了一頓,說是數天之前的中元有異變。」
「什麼異變?該不會又是那些老黑茅在搞鬼?」她百無聊賴的鼓起腮幫子,吹動劉海,不怎麼感興趣。
「極有可能。中元那日,地府不管事,有人乘機捉了孤魂野鬼充當小廝,還有一些妖魔鬼怪趁勢搗亂,更糟的是,判官還搞丟了生死簿……」
「怎麼听起來地府養的盡是些酒囊飯袋?」辛芙兒冷笑連連。
「別貧嘴。」辛殊橫了女兒一眼,「中元過後,人間必有諸多亂象,那些心術偏頗的老黑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肯定要參上一腳,你最好……」他突然噤了聲息,寒著一張臉,瞪著家門,想來應該是來者不善。
心神不寧,有一下、沒一下隨口敷衍的辛芙兒狐疑的看了老爹一眼,然後欲上前開門。
「別開。」辛殊出聲制止。
「不過是個等死的公子哥兒,怕什麼?」她完全不當一回事。這個時辰除了辜家大少,她沒約別的貴客。
「酸酸!」他本欲再警告,無奈她用力一吹,白燭滅了兩盞,他的形體霎時退成一片霧白,返回地府之前,他把握時間低聲咆哮,「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是不是救了什麼怪東西?可惡啊你,壓根兒就把你老子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辛芙兒雙肩一聳,心虛的移開目光。
哎呀!還真讓老爹猜中。為了避免因一時的心軟而被念到滿頭腫包,她趕緊又吹熄了最後一盞白燭,將老爹送回地府。
抽掉木閂,她推開房門,沒料到那家丁還真把辜大少騙來了,冷不防的伸出一只縴縴素手,將門外鵠候多時的身影蠻橫的拽進屋內,一鼓作氣的掏出懷中的黃符,朝對方的額頭一貼。
枯等半天,沒哀也沒號,好端端的任由她壓在灶瓦上。
敝怪,不是說撞邪著魔嗎?怎麼會貼了符還沒反應呢?
這下辛芙兒總算肯睜大雙眼,好好的端詳被壓在下方的這位「人」兄。
既然伏妖符失效,可見來者不是什麼妖魔化成的,不過是尊凡人肉軀罷了,張眼瞧瞧也是無妨。
他的眼眸很黑、很深,像一泓幽澤,眉宇之間有幾分靈氣,鼻梁剛毅挺立,唇嘛,好像噙著一抹笑,膚色則是稍嫌蒼白,顯得病弱,容貌堪稱一絕……
「你瞧我,好看嗎?」男子含笑輕問。
露骨輕佻的言語從一位散發出書香氣息的男子口中說出來,還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辛芙兒挑了挑秀眉,「你是辜府少爺?」
「正是。」他咧嘴一笑,當真是風神俊秀得教人目眩。「我還是頭一遭見識到如此惹人憐愛的小道姑。妹子,你的模樣還真俏……」
她因為他過度夸揚的口吻而滿身疙瘩,抽回手,直覺想退開,反讓他逮著機會,反客為主,軒邈拔軀側身一翻,立刻便將嬌小馨香的身軀俯壓鉗持,局勢驟變。
「當……」想搬救兵的粉唇被大掌掩覆,辛芙兒驚愕萬分,對方象是早已看穿她會出此下策,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噓……」男子的薄唇湊近她,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惱怒的臉龐上。
俊美無儔的臉譜近在眼前,象是自願要讓她看得真切仔細些。相對的,他也用深邃的黑眸梭巡她秀麗的眉目。
放肆貪婪的目光異常灼熱,象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直瞧得她從骨髓涼至每一寸血肉。
壞了……她惹鬼惹妖惹魔都在行,就是不惹人,幾時和這辜大少結冤?
「乖,我只想同你說話,別把閑雜人等吵醒了,嗯?」
直等到她無奈的眨動眼睫,暫且同意後,捂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大掌總算肯挪移開來。
辛芙兒聚精會神,再一次端詳傳聞中的病大少。怪了,瞧來挺帶勁兒的,分明就和家丁形容的模樣相差甚遠……她的秀眉越皺越緊。
奔大少慵懶的挑起眉頭,一派愜意,任由她檢視。
「不是被鬼附身,也沒被下咒……」她都快看成斗雞眼,還是瞧不出半點端倪。
「看仔細了,我這張臉、這副軀體、這雙手、這雙腳……從里到外的每一處都留神的瞧個仔細。」說話的同時,他冷不防又傾近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富貴人家特有的薰香。
辛芙兒聞慣朱砂的鼻子立時不爭氣的猛打噴嚏,揉了揉鼻端,皺起俏臉,暗自嘀咕,「看起來一肚子壞水,該不會是被婬鬼纏身吧?」
奔大少猝不及防的扣住她的螓首,逾矩的揉搓水女敕肌膚,態度十分曖昧。
她難以招架,頻頻打寒顫,又窘又惱,「放手!」
「這難能可貴的機會,教我怎麼放得了手?」文弱翩翩的他笑容特熾,指尖來回刮搔她一邊的臉頰。「瞧你,好好的芬芳年華全浪費在畫符煉丹……嘖嘖,多可惜呀!」
辛芙兒咬牙切齒,「你誰呀你!吧嘛管到我頭上?還不快點放開你的婬手!」
溫雅出眾的辜大少大笑,「這不是管,是叫做關心。我是可惜了眼下這位如花似玉的俏妹子……」
「誰是你妹子來著?!非親非故,別亂喊!」
她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沒見過,就是沒踫過這般難纏的「人」,何況對方似乎還對她熟悉得很,無論是眼神抑或舉止,都親昵得緊,可是她將腦袋瓜左翻右攪,就是不記得這號人物。
玉面男子五指撐張,把玩起掄成粉拳的軟女敕柔荑,嘻嘻哈哈的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于情于理,都應該拿點什麼來償還,否則我良心不安,日子難過。」
「你是哪里來的瘋子?」辛芙兒一頭霧水,頭昏腦脹。「我幾時救過你了?打從我老爹葛屁的那天起,我就沒救過半只妖、半只鬼,更別提人了,你要報恩,也得報對人。」
「是啊!我的恩人是你,千真萬確。」辜大少晶亮的瞳眸對映著素白秀婉的臉蛋,專注凝神,兩簇幽微的光芒在眸里勃發。
「你……」唔,好熟悉的眼神,卻記不得是在哪兒見過,辛芙兒偏首,納悶不已。
「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能有這機會了,被那裘老頭拴了二十多年,違背我的初衷替他干了大大小小的髒事……」他的臉色劇烈一沉,口吻也變得陰戾。
「裘老頭?」她越听越疑惑。
「……是你救了我,給了我重生的機緣,天時地利人和全因你的出現而造就了我的生機,酸酸,我這條命等同是你給的。」
辛芙兒心頭一凜,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幻听,「你……你喊我什麼?」
自從老爹死後,就沒人知道她的小名,除非這人會通靈,否則怎麼可能……
奔大少咧嘴一笑,「酸酸,我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你就認命吧!」
她瞪大眼,面前嘻皮笑臉,沒半根正經骨頭的辜大少,既不是卡到陰,也沒被妖魔鬼怪附身,神智清晰,說話有條不紊,除去神態邪門了點,說話婬靡了些,笑容浪蕩過了頭之外,從頭到腳都正常得很……
「酸酸,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平時的伶牙俐齒都上哪兒去了?」
「說清楚,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是黑山老妖……」他嘻嘻哈哈,「我也很想這樣向你介紹自己,只可惜我不過是個人,有血有肉,會生老病死的凡人。唉,該不會你平日抓妖殺魔慣了,普通凡人入不了你的眼吧?」
「你……」辛芙兒怒氣沖天,被他欺壓在下還不夠,竟然還得听他胡言亂語。
通常胡言亂語的人應當是她才對,嘿,居然角色顛倒了。
「先放開我,有話慢慢說。」她鼓起腮幫子,大口吞氣。
瞧見她的貝齒一咬一合,要是再不松手,恐怕好端端的整齊齒列就要磨合成一團粉塵,辜大少總算稍稍收斂,卻是斤斤計較,僅松開一掌,還她單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