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清紅一愣,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小女兒心思單純,但哪能真叫人墨條,那不是明擺著又欺辱了那孩子一次。于是她朝獄澄兒招了招手,示意小女兒過來。
獄澄兒揚著得意的笑臉,快速沖回母親的懷抱,一雙大眼希冀似的看著她,表情彷彿寫著︰我很聰明吧?快點夸我、快點夸我。
獄清紅模模小女兒的頭,「墨條已經是它的名字了,澄兒怎麼可以用別的名字來當新哥哥的名呢?」她沒有怒顏反駁小女兒的話,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引導她。
獄澄兒低頭看看自己手里的墨條,想了想,娘說的也對。「那……」這下她又煩惱了,小小的腦袋瓜里苦苦思索了半天,仍是沒想到個名兒。
獄澄兒的女乃娘在一旁見了,心疼得正要上前抱起她,獄清紅卻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女乃娘頓時停了腳步,一屋子里的人,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就怕打擾了小小姐的思考。
獄澄兒努力的想,腦子里一直想起自己的哥哥,然後抿嘴笑了,抬起亮晶晶的眼兒看著母親,「娘,我知道了,叫墨夜吧!」
獄清紅原本就沒打算靠小女兒想出什麼好听的名字,沒想到澄兒居然還真冒出了個不錯的名。
「澄兒怎麼會想到這個名字的?」她好奇地看著女兒小巧白的臉蛋問。
獄澄兒的大眼晴笑成了一條縫,「他是哥哥嘛!又像墨條一樣黑黑的,就叫墨夜!娘,好听嗎?」
獄清紅眼眶一紅,偏過頭去不著痕跡地擦掉淚珠,小女兒的話雖然說得不清不楚,但她卻明白她的意思,大兒子安夜寒的名字里也有個夜字,小女兒這是把哥哥的名字拿來給新哥哥用,這也代表著小女兒想念大兒子,就像她一樣。
獄澄兒高興得笑能見牙,八顆牙齒都亮晃晃地露在眾人眼前,正好這時候先前帶著男孩下去漱洗的丫頭回來了,並領著一位穿著干淨衣衫的男孩進來。
獄清紅看到那個洗干淨的男孩,愣了一下。去掉臉上的髒污之後,沒想到這孩子的五官是這麼的漂亮,怪不得一開始就會被賣到小倌倌去。
偏著頭的獄澄兒,眨著水靈靈的大眼晴,好一會兒才認出這個哥哥是剛才那個髒髒的哥哥,瞇眼一笑,拿著墨條,三步並兩步地沖到他身邊,另一手抓起他縮在袖里的手掌,甜甜地對他笑道︰「墨夜,以後你就叫墨夜了,是澄兒的哥哥喔!」
得到新名字,墨夜眼里還是一片漆黑深沉,不見一絲亮光,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里,幽黑的眼底映著獄澄兒閃亮的笑顏。
從這一天開始,獄澄兒的生命中多了一個墨夜,而墨夜的生命中,也多了一個清澈如水的可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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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夜、墨夜,你在哪里?墨夜!」依舊是一身粉女敕鵝黃的獄澄兒左右張望著,發上兩個小包包系著的小鈴鐺,隨著她的擺動而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巧的五官緊擰著,大眼里滿是擔憂,不停地在假山跟花庭園圃里穿梭著,就為了尋找那一抹熟悉的黑。
一旁跟著獄澄兒的貼身丫鬟,不忍心看自家小姐找得滿頭大汗,伸手拉住小姐左竄右跑的身子,掏出懷里的帕子輕試著小姐額上的汗水,還沒擦好,獄澄兒就又開始焦急地找人。
「三姑娘,墨少爺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您別找了,晚點兒餓了他自個兒就會出來了。」服待獄澄兒的丫鬟華香追在她身後喚道。
「墨夜!墨夜哥哥……」獄澄兒才不管身後幾個丫鬟說什麼,自顧自的在花園里尋找那一身墨黑的身影。
華香跟惠香、玉香三人無奈地對看一眼,惠香跟玉香還好,但華香卻掩不住眼底的不耐煩跟厭惡。
那位墨少爺不過是運氣好,讓夫人看上眼而已,用得著三姑娘這麼寶貝嗎?一樣都是牙行買回來的人,怎麼他可以錦衣玉食當少爺,她們卻要當苦命的丫鬟伺候人?
玉香跟惠香倒是對這墨少爺沒有惡感,畢竟一年前墨少爺來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她們都知道,她們只是羨慕他好運讓夫人給看上眼,並不會像華香那樣嫉妒。
這一年來,墨少爺依舊沉默寡言,不,應該說他從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不管夫人還有三位小姐怎麼嘗試,他就是不曾說過半句話,大小姐跟二小姐兩人年歲漸長,比較懂得人情世故,也明白每個人心底都有一道傷口,墨少爺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們和夫人都不會逼墨少爺一定要怎麼做。
只有三姑娘,每天陪在墨少爺身邊,不管是吃飯、讀書,要不因為男女有別,只怕三姑娘連睡覺都會陪著墨少爺。
獄澄兒左顧右盼,在庭子里瞎找,晃了幾圈之後,她突然看向庭園里一處隱蔽的小徑,那小徑四周種滿了花草,若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有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墨夜好像在小徑的那一頭。
穿過了草叢,她走到一處偏遠的綠地,一個表情冷漠、雙眸冰冷的少年,正坐在一棵樹下眺望著遠方。
一看到他,獄澄兒呼了一口大氣,漾著笑臉正想要奔到他身邊,但一旁的草叢里卻突然站出了一個穿著灰色奴僕裝的少年,比她先一步走到墨夜身邊。
獄澄兒認得那個人,他是負責守著外院的小廝陳貴,他找墨夜哥哥要干麼?
「墨少爺,小人陳貴,有些事想找您說說。」陳貴的話說得得體,但那身形動作卻一點也不恭敬,臉上只差沒有明刻著不懷好意四個字。
墨夜收回望著遠方的目光,只掃了他一眼,便漠然地移開。
陳貴在外院混了半年,多少也知道這位墨少爺是個不吭聲的主子,一雙賊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身上昂貴精致的衣衫,痞痞一笑,一手模著下巴,「墨少爺,听說您一年前……是在北邊挖礦吧?不知道您記不記得礦頭陳三?」
墨夜仍是一句話都沒說,就連一個眼神也不屑給他。這模樣徹夜惹怒了陳貴,有一種被看不起的屈辱感從心底迅速升起。
「呸!你真以為自己是少爺嗎?也不想想……」他蹲子,看著墨夜的眼晴,緩緩地開口道︰「自己只是一個殺、人……」後面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眼里的輕蔑瞬間轉成了恐懼!
原本靜坐在地上的墨夜突然像只發狂的野獸,赤紅著眼楮撲向他。
陳貴根本來不及閃躲,突然感覺到胸前一陣劇痛,接著被撞倒在地,墨夜壓坐在他身上,眼楮不斷地瞪大,拼命地喘報,雙手緊握成拳,下一瞬,那些拳頭如狂風暴雨般狠狠落在陳貴身上。
「啊!」陳貴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殺豬般地痛喊。
獄澄兒加快腳步沖了過去,「墨夜哥哥,不要!」她伸手緊緊抓住墨夜的手臂,雙眼凝滿淚水直瞅著他喊道。
墨夜並不是完全的失去理性,只是深藏在心里的傷口被翻了出來,一時有些失控,看見身邊小小的人兒緊抱著自己的手臂,不禁渾身一震,接著迅速甩開她,抖著身子躲到一旁,警戒地看著她。
她的存在對他而言,一直就像陽興一樣,他是在黑夜里最污穢的一團泥,骯髒不堪,她卻宛如是在陽光下最純潔的水晶,晶瑩剔透,這樣的他,怎配得起她一聲墨夜哥哥。
獄澄兒哭紅著眼看著縮在樹下的人,方纔那一幕嚇壞了她,可是看著此刻的墨夜哥哥,好的心好痛、好痛。墨夜哥哥很害怕吧?
墨夜縮成了一團,喘著氣,心里一陣恐懼,顫抖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想起了那件事,這雙手、這雙手……曾經取餅一個人的性命!
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已經從草地上爬起來的陳貴,墨夜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拳頭雖下得狠,卻沒多少死勁,所以陳貴身上只是多了些瘀青和紅腫,並沒有什麼太重的傷,但是被痛打一頓,他非常憤怒,一心只想著也要給他好看!
他拾起足前的石塊,快速緊握在手中,並趁兩人都沒注意的時候來到墨夜身後,接著高舉起石塊就往墨夜的後腦杓敲下去!
蹲在墨夜前面的獄澄兒突然覺得頭頂一黑,抬眸一看,就看到孫貴拿著石頭敲下來,驚叫一聲的同時,伸手將墨夜往旁邊一推——
陳貴沒打到墨夜,但是獄澄兒推開墨夜時用力過猛,身子跟著往前傾,石塊就這麼狠狠擊中了她的頭。
三個人同時都怔住了,獄澄兒只覺得一陣暈眩,然後一股暖暖的熱流自頭頂滑落。
墨夜瞪大眼,看著那絲殷紅剌眼的血痕,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而陳貴沒想到居然會傷到三姑娘,看到三姑娘頭上不斷冒出血來,頓時嚇白了臉,慌亂地丟掉手中的石頭。
「不、不關我的事,是你自己過來的!」他驚異地轉身就跑。傷了主子的下人會有什麼下場他是知道的,他不要、他不要啊!
獄澄兒只覺得頭越來越暈,雙腳無力,身子一軟,輕飄飄地摔跌在綠地上,頭頂的紅也迅速染上綠色的草地。墨夜滿懷驚恐地沖到她身邊,張大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看著他,看見了他眼底的害怕,雖然她很暈、很痛,可是還是揚起甜甜的笑,伸手輕輕扶上墨夜的臉。
「墨夜哥哥……不怕……澄兒在這里陪你呢……」
軟軟的掌心帶著暖意輕撫過自己的臉,也像帶著暖意撫過他那顆早已經冰冷的心,墨夜怔怔然地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小人兒,眼淚倏地從眼眶滾落。
那只小手無力地摔落地面,獄澄兒撐不住暈了過去。墨夜一彎身,吃力地抱起她,邁開腳步沖向外庭,用許久沒有開口的粗啞干澀嗓音喊道︰「來……人啊!」
他不要她死!他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