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不簡單 第10章(1)

徐洺芃生氣了。

她的怒意顯而易見,但不是驚天動地的,而是清清冷冷的。

她不說話,不管是面對什麼人都不開口——只要他在一旁,甚至就連簡單的「嗯」或「喔」都不願意發出。她厲害,完全知道他耳朵好了,最渴望听見的是什麼,所以一個字都不給他,顧恆止只好努力說些能使她發笑的東西,可她始終無動于衷。

像是——

「有一個老人家,他到戶政事務所辦理老人津貼,結果忘了帶身份證,櫃台小姐說沒關系,給我看看你的胸膛。老人家月兌了衣服,露出白色的胸毛,小姐說可以了,看得出夠老。老人家回家以後喜孜孜地跟老婆說,老婆听了,就問他︰‘那你怎麼不連褲子也一並月兌了?’老人家問︰‘為什麼?’老婆說︰‘這樣你就可以領到殘障津貼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講得口沫橫飛,徐洺芃的反應是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澄黑而無波的眼仿佛在說︰這很好笑嗎?此時無聲勝有聲,顧恆止臉皮再厚都尷尬了。

「我、我去上廁所……」可恥啊!居然來尿遁這一招。

距他手術結束已經快一個月,他醒後接受復健,復原情況良好,幾乎沒有後遺癥,若無意外,過兩天就能出院,等回台灣再定期掛科復診。原本照他安排,徐洺芃會在他一切好轉以後抵達費城,她不必承擔手術時候的磨難,他們可以共覽這個悠久而充滿古老文化的城市,不料……

「唉!」

彼恆止在洗手間大嘆了口氣,這時艾倫進來,見他一臉吃到苦藥的臉色,笑嘻嘻調侃。「嫂子還是不跟你和好是吧?」

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彼恆止白了他一眼,隨即無奈地攤了攤手,「她氣死了。」

「活該。」艾倫一點都不同情他。「我記得她听到你開刀完畢的消息,那個臉色啊,嘖嘖嘖,真是比紐約的雪還要白。」

「紐約的雪?難不成費城的雪是黑的?」

「這只是一種文藝的形容!」艾倫抗議。

你這個念理科的搞什麼文藝!

彼恆止受不了,手肘往後背抵洗手台。他當然明白徐洺芃生氣的理由,可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該道歉的該解釋的都做了,她看起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樣子,但……就是不開心。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冷戰,偏偏徐洺芃剛好是深諳其道的高手。

就好像打網球,他發球,結果對方理都不理,這是要怎麼進行下去?

彼恆止沒轍了。

就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下,他出了院,住到徐洺芃預定的旅社。前兩天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勸她換一間。「這里會不會太破舊?你知不知道費城鬼故事多?我們去找別的地方……」

她的回應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後在簿子上寫著。「我臨時要來,只能預約到這里。」

一句話,徹底把顧恆止打蔫了。

她提早來是打算給他驚喜,沒想到反而被將一軍,顧恆止自知有愧,只好模模鼻子不敢再嗦,還好旅社的主人還不錯,又懂得一點中文,給他們做了一些導覽,房間盡避破舊了點,但住起來還算舒服。

他傍晚出院,把行李搬到旅館,兩人在附近的餐廳吃了頓沉默的飯。現在窗外天色已黑,顧恆止躺在陳舊的床鋪上,扳著手指計數,一天、兩天、三天……七天,整整一個星期,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肯和他多說。

彼恆止嘆息,傾听著她在浴室里的動靜,水聲嘩啦啦地響,他腦內幾乎能立即浮現那水流滑過她柔潤肌膚的畫面。水停了,接著是拿起什麼的聲響,嗯,他想她開始在身上抹泡沫了,她習慣從胸口那兒開始洗,接著涂抹四肢,仔細清洗身體各處,最後再拿起蓮蓬頭,沖洗著因熱氣而透出一層淡粉色的肌膚……

完了,腦內浮想聯翩,顧恆止渾身燥熱,難以抑制。

三月來到美國,現在都快五月底,足足三個月沒跟老婆親親抱抱,如今好不容易共處一室,她剛好在洗澡,他會有這麼「健全」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

問題是老婆還在生氣呢,他的火也只能設法自行掐滅。

彼恆止深呼吸,開始設想一些比較清新、健康的事。他想象一片大草原,有著美麗的碧綠色草皮,藍天白雲,芳草如茵,他在里頭深呼吸……這是他之前看睡眠門診時醫生教導他的放松方法,很有效。

但下一秒,他的幻想里出現了一個人,那女人袒露著一身瑰麗的雪白,一頭及肩的蓬松黑發隨著她的腳步輕快跳躍,柔麗的面容帶著極盡誘惑的甜美笑容……老天,這不行!

彼恆止瞬間睜眼。很好,他的草原全被燒光了。他想要她,很想要她,他勢必得和她好好談談,不能再僥幸地得過且過,以為她遲早會自行消氣……但眼下,他得先在她出來之前搞定自己的「小兄弟」。也許來看看《聖經》?

他不算太虔誠的教徒,但偶爾會做些禱告,畢竟是長久以來的影響。他起身,走至置放行李的地方,結果卻錯開了她的行李箱,這是當初蜜月前他們一起買的,為了在機場辨識方便,特地買了一模一樣的兩只。他正要蓋回去,卻見里頭紙張散亂,似乎是從外套口袋里散出來……他一愣,隨手拈起一張,看見內容以後卻震愕了。

喀!浴室門開啟的響聲自背後傳來,顧恆止卻恍若未覺。他把她行李箱里頭四散的紙條一張一張拿了出來,上頭印著航空公司名稱,顯見是她在飛機上頭寫下的。

徐洺芃發現他在看什麼,也慌了。「你——」

她終于出聲,盡避是帶著濃烈不滿的一個音節,落在他耳里卻有如聖歌。那上頭的一字一句擊打著他,顧恆止再難掩飾發燙的眸眶。他潛意識里一直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他不想讓她擔心,所以選擇隱瞞正確的手術日期,甚至覺得徐洺芃不該這麼生氣,就算要氣,也氣得夠久了——

不是這樣的。

原來,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芃芃,對不起……」見到她的這七天來,這三個字他已講了太多遍,但沒一次是如此真心實意的。

那些紙條上,寫著徐洺芃想在手術前傳達給他的話,他一遍一遍看著,被感動、被震撼。徐洺芃上前把紙條搶過來,剛沐浴而酡紅的臉更是一下子紅到耳根去。她確定他不是故意偷看,偏偏在這種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被窺知,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做出怎麼樣的反應才好。

恆止,這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八年,一個孩子都要上大學了。

其實我第一個喜歡上的對象,是你,但你這個人傻乎乎的,說我們是兄弟,又叫別的男生來追我,我難過地哭了一晚,又不能怎樣,只好告訴自己兄弟就兄弟吧……沒想到上了大學,你居然給我跑去交女友,我只好死心。

就這樣,我們和不同的人歷經交往、分手,關系卻始終不變,好像愛情做不到長久,但友情可以。我覺得我們這樣很好,沒想到……你居然說要結婚。

我嚇死了。

我把這件事跟薇亞她們說了,她說人與人之間要長久在一起,重要的並非是愛情,我們走過這麼多年,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所以我答應嫁給你,好好過日子,但我一直都沒有說,我很羨慕薇亞她們,因為她們每一個都是戀愛結婚,只有我不是。

但……慢慢地,我知道我再也不用羨慕別人了。

我們之間怎麼會沒有愛情?那些日常生活一點一滴的積累,看著你在手術房里,我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但這樣的擔負,也是愛情的一種證明,我甘之如飴。

我們發誓不論貧困、喜樂、潦倒都會在一起,我不想被排除在外,看到你把房子轉給我,我一開始很不開心,不想你覺得這樣就責任盡了、一了百了,當真有個萬一也無所謂。其實我們之間還有許多遺憾,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也始終沒對你說……

親愛的,不用為我擔心,我現在充滿力量,那是你十八年來給我的,我把它交還給你。我會在手術室外為你祈禱,這是我的權利,你一定會好起來。

字條零零落落,沒標順序,顧恆止把每個句子都看了很多遍,才把整個意思拼湊出來。那是草稿,愛的草稿,他不知道她是用什麼心情在獨自一人的飛行中寫下這些字句,可她好不容易來到這里,結果听到的卻是他瞞著她,逕行接受手術的消息,一定很不好過。

「芃芃,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不顧她的掙扎,抱緊了她。

徐洺芃顫抖著,手握成拳,卻還是抑止不了喉頭涌上的酸楚。她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如果真的有個萬一,我來的時候看到的會是什麼?」

一具尸體……他老大麻醉一打,不省人事,或許就這麼干干淨淨地去了,可她千里迢迢跑來竟是等著收尸,那樣的打擊……既然他都揣想過這麼多的「萬一」,怎麼就沒想到這個?

他擁著她,一年多不曾听聞她的聲音,不管是什麼他都覺得無比珍貴,他終于領會了自己的錯誤,總是固執地認定什麼是為她好,但事實卻不然。她早已不是那個十八年前被班上同學欺負、需要人幫助的小女孩了,她是他的妻,是能和他比肩一同走過風雨的存在,即便路途再崎嶇,都不曾說過要放棄。

「謝謝你……」是他錯了,他錯估了她,以為她始終脆弱缺乏保護,但其實他能夠來到這里,仰賴的全是她的堅強支持,他一再小看了她,獨斷做出決定,也難怪她會這麼生氣……

徐洺芃喟然,任他抱著,失了力氣。這些天的佯裝冷漠已經讓她非常疲憊,顧恆止不知輕重地忽略她的感受,她覺得痛,無法坦然……可她其實多想在他醒來的第一時間上前擁抱他……

「以後……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準再這樣對我。」

「好。」顧恆止答應,也只能答應、只想答應。

她終于柔順在他懷里,因他的同意軟下了本來堅硬著的心。她並不是想逼他認錯,只是需要時間來處理自己的心情,夫妻之間不該是單靠一方的自以為是、獨斷獨行,而是相互依持。她不要自己一直是那個受人照顧的弱方,她可以證明,她也能夠成為他前進的力量……

她把自己這些心情說出來了,顧恆止听著,苦笑。「傻瓜,你早就是了。」

他沒有在失去听力以後自暴自棄、荒廢度日,都是因為有她,她總是能夠在他最低落的時候拉他一把,他只是太珍惜了,舍不得她傷、舍不得她痛,更舍不得她背負苦痛,卻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其實心甘情願。

他們在費城照顧仍帶著些涼冷的春夜抱在一起,緊緊依靠、緊緊守牢,這一切太難能可貴。顧恆止心頭的躁動慢慢得到平靜,一如過去每一次,在她的身邊那樣。他們在這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享受這一份最熟悉的溫暖,他們的心都完滿了,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真的,很不簡單啊。

良久,徐洺芃開口。「其實,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說……」

「嗯?」

彼恆止瞅著她,在一片昏暗的房間里,她的眼楮,就像是永夜里那恆久不變的星子,閃爍著光。

她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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