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戲烈紅妝 第2章(1)

駱雨把沈清安排進了記簿的位置,負責記載托運的貨品,一式兩份,由貨主簽名畫押之後,各自留憑,將來丟了貨物,全憑這張單子索賠,記錄不實或刻意隱瞞,嚴重者可得吃上官司,而且價值超過五十兩以上的貨物,還得隨貨再附領單,領貨人必須記名再送回出貨的碼頭一同入清冊,手續繁多。

沈清上工第一天,就是熟悉法令跟運作細則,他也爭氣,不出三日就能獨立記簿,不需再分人手盯著他。

鎮江分舵是南方最重要的碼頭,每天進出的貨物沒有萬筆也有千筆,注入新血幫忙固然值得開心,但想到還得另外撥出時間教導,老記簿們心里又像有蟲在咬,又愛又恨的十分磨人,如果個個都能像沈清一樣舉一反三、一點就通,當真作夢都會笑醒。

記簿首要條件是會讀寫,真擔了這份工作,才知道光會讀寫沒用,還得寫得快、寫得正確,可是手一快,字難免不工整,時間久了,說不定連寫的人都認不出是什麼意思,所以記簿們還得在碼頭停止收貨後,挑燈重騰入冊,再將有簽名畫押的單據糊上該頁,忙過子時是常有的事。

後來是記簿一職折損過于嚴重,才劃成早、午兩班以紆解困境,雖然無法全盤避免右手毛筆、左手湯勺、晚膳佐清冊的情形,也比之前好太多了。

沈清還是新人,而且是必須好好呵護的人才,前輩們都十分樂意讓出早班時段,做個順水人情給他,免得把瘦弱的他嚇跑,所以一過午,沈清就進了冊庫騰寫單據,鼻間全是墨香與漿糊的味道。

冊庫里除了沈清之外,還有幾十位記簿,由于單字實在太多,大家都沒心思講話,冊庫里靜悄悄的,人人埋案振筆,由窗戶眺入,真像一班寫著試卷的學子。

「字挺不錯的。」不知是誰趁著沈清以筆蘸墨時,冷不防抽走桌上的清冊,實打實地贊揚了一句。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熟識的面孔立刻讓他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幫主。」他霍地站起來,暗暗防備著。

其他記簿听到他這聲呼喚,手邊的事務再重要也大不過這尊人物,想想南分總舵主跟副舵主一夕變色的事,更不敢怠慢,齊齊站了起來。

「沒事,我過來放個東西,都坐下忙你們的,不用理會我。」陸長興隨意地揮了揮手,見眾人不敢動作,便笑出聲。

「看來我得好好反省,怎麼身為幫主,說話卻沒有人听呢?」

「小人不敢、不敢。」記簿們活活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坐下,還有人坐得急了,沒注意就一坐到地上。

沈清不敢忤逆,坐回位子上後,才發現由他記錄的清冊還在陸長興手上。

「幫主,這冊子……您還要過目嗎?」

陸長興翻看了兩頁後,攤回他方才書寫的那一頁,擱回桌子,掃上沈清的眼神顯得更為深幽難測。「拿去,好好做,漕幫不會虧待你。」

「是,多謝幫主。」沈清低下頭,忍住他視線帶來的壓迫,拚命地將陸長興扯下他衣襟的畫面趕出腦海,極力遏止自己抓上衣襟的沖動,微微顫著手,提筆抄錄單據。

陸長興沒有忽略他隱隱的懼怕,揚起嘴角,朝外吩咐了聲。「把箱子抬進來。」

幾名大漢魚貫而入,抬入十八只足以裝入兩名成人的木箱子,在陸長興的指示下,平行置于牆角處,並未堆疊而起。

還好冊庫夠大,放了這些箱子,空間還夠拉進二十匹馬。

記簿們好奇歸好奇,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

陸長興倒是大方解釋。「你們听好,這是當今首輔指示要查的清冊,不過這只一小部分,還會陸續送來,你們可得看緊了,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

「是。」記簿們高聲回應,沈清自然不落人後,也不敢多看箱子幾眼。

旁人不準動箱子,其中可不包括陸長興。他也不曉得是閑得發慌,還是另有意圖,屏退了抬箱子進來的大漢,就開了其中一只箱子,抽出清冊,當場翻閱起來。

記簿頭上的熱汗都結得跟黃豆一樣大了,所以當駱雨出現時,真的是一場救旱的及時雨呀,大伙兒感動得都快哭了。

「幫主。」駱雨進來後,立刻朝陸長興單膝跪下。「幫內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裁決,此等小事,屬下自認還找得到嘴緊的人為幫主分憂。」

陸長興默然看了他一眼,此時他正需要立威,不能馬上要駱雨起來,得跪給別人看。

「你別天真地以為首輔真的掉了東西,不過是尋個理由要我們交出清冊,里面肯定有干坤,你就算找了啞巴來,缺了心眼,一樣看不出東西,還是由我親自閱覽得當,看能不能找出幾處問題,跟首輔談談條件。」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故作無奈地嘆道︰

「唉,我們漕幫很窮的。」

窮?!這句話說得一干記簿都要掐斷手中的筆了,光是他們今天謄下的單據,一人身上沒有萬兩也有千兩船資,哪里窮了?

相較其他人的激動,沈清留意的反而不是這個,陸長興如此大方地議論首輔,感覺像是故意說給誰听一樣。

「幫主,請慎言。」駱雨沈聲提醒。

「怕什麼?這件事傳出去,削的是首輔的面子,況且這些人都捏在我手里,回頭有消息傳出去,才幾個人,我會處理不了嗎?我記得漕河挖得夠深才是。」陸長興陰惻惻地笑了,眾人頭埋得更低,嘴巴也抿的更緊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沈清邊抄寫邊忖度,不管首輔大人是不是真的要查清冊,用這樣的方式暗示記簿們心思放干淨點,看來是有心找理由整頓漕幫人手。

「這麼多,幫主一個人如何看得完?更別說您明日還要動身回京,與九卿商討後半年的稅收情形。」比起南分總舵主的身分,駱雨更習慣隨侍在陸長興身邊,自然沒有錯過幫主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清身上。

「這確實是個問題。」陸長興以指叩了叩箱子,聲音清楚地傳到冊庫每一個角落,語氣甚是遺憾。

「嘖,難得有機會削首輔一筆,看他今年多用力刪戶部上提的漕運用度,眼下機會多好,卻礙于時間不足。駱雨,你記得兵法當中的三十六計里,有無中生有一招嗎?」

「有是有,但請幫主三思,計非好計。」他們還不知道首輔真正用意,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沈清也為陸長興的大膽捏了把冷汗,能光明正大說出要訛詐首輔,這得有多大的本事跟自信?

「唉,多好的機會啊。」陸長興還在感嘆。「算了,與其在這里翻冊子,不如上京直接誘敵,只要首輔心里有鬼,坑也能坑出幾千兩吧?」

駱雨沒有回應,說實在話,換作沈清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該贊他不屈不撓嗎?

陸長興站了起來,拍了拍依舊跪在地上的駱雨肩膀,語重心長。「幫主不好當,我也不願如此。」

沈清聞言,手中毛筆差點一撇到南洋,要是陸長興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難怪底下老人當他是顆好拿捏的軟柿子,這麼不著調的幫主,隨便搬弄幾下,還愁沒有好日子過嗎?殊不知是一頭扮豬的老虎,正等著他的牙齒長利呢。

看著他離開冊庫的背影,沈清攤開握筆的掌心,一手冷汗。

漕幫除非急事,不走夜船,不過入了夜,碼頭還是有人忙著,幾乎過了午夜,才會接近無聲。

盡避如此,河道上仍有船只往返,不管有沒有人走動,燈火絕不可滅。

冊庫點起油燈,焦油味道有些刺鼻,數量又多,沈清聞不習慣,眉頭總是皺著,在昏黃的燈火下,神情更是恐怖。

「沈清,我先走了,等會兒離開記得鎖門。」一名記簿站了起來,扭扭脖子,伸了個懶腰,滿嘴抱怨。

「累死老子了,真不是人干的活。」

沈清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回去小心點,夜里路不好走。」

「這聲音真細,旁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冊庫里來了個姑娘。」記簿低聲碎念了句,把桌上的清冊放進腳邊竹籠里,明早有人會收。

「午班一堆人趕船,工作多如牛毛,你偏要上趕著跟老陳換,我要是你,能在早班多待一天,絕對不會早一刻走。」沈清但笑不語,記簿自討沒趣,收拾得差不多後,就模著鼻子離開了。

偌大的冊庫里,只剩沈清一個,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謄完單據,收好清冊,洗了筆,粗略地審視下冊庫的狀況,滅了油燈,鎖好門,像個老頭子似的,縮著身子晃了出去。

沈清才進漕幫幾天,識得的人不多,不過在碼頭待了一個下午,別人認他一個總是簡單多了,走在路上不時有人朝他打招呼,問他一句︰「要回去了?」

他笑著點頭,腳步不急不緩,兜兜繞繞,又走回冊庫,來到窗下。

外面還有人走動,他沒時間猶豫,踩著牆邊裝滿沙石、用來防洪的麻布袋,蹬上牆壁,俐落地翻進屋里,以肩著地,順勢在地上滾了半圈,落地如貓無聲無息。

他躡著腳尖,走到存放清冊的那十八只箱子旁。

陸長興今早走了,第一班上京的快船,幾乎全分舵的人都去送行;駱雨忙著查陳昌銘的爛帳,陸長興一走,他馬上領著理刑司的人離開,其間還來冊庫點了幾名記簿去問,估計這會兒還沒月兌身。

眼下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

他取出收在衣袖里的油罐,在箱子後側的鐵鎖片上,涂了厚厚一層,有了潤漬,開箱幾近無聲。

怕被人發現,他不敢點燈,幸虧他夜視能力不錯,窗外透進來的燈火與月光,就足夠他看清楚冊上文字。

他一目十行,為求神速,專心一意。

「總算露出你的馬腳了。」

沈清大驚,不僅為冊庫里有人感到震撼,最讓他心涼的,莫過于這道攝人心魂的男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十分地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由鼻息吐出來的暖意。

「你是誰?」沈清告訴自己越是緊張越不能亂,不管此人武功多高,能隱在冊庫一隅不教他發現,他都必須沈著應對,尋找月兌身的機會。

這人笑了笑,沈清可以感受到他又近了自己幾分,噴在他頸間的氣息更是濕熱。

「你清楚我是誰,我卻不清楚你是誰。沈清絕非你的本名,不如你先介紹一下,混進漕幫有何目的?」這人又笑了,像在逗弄小獸似的,以指輕挑了他的頰肉,語氣饒富興味。

「還是你更想說說你跟首輔之間,有何過節?」

沈清知道這人是誰了,他閉了閉眼,像墜入冰窖,顫著開口。「幫主說什麼我听不懂。」

陸長興嗤笑一聲。「全身上下都是破錠,你還想裝什麼?」

「幫主冤枉我了,我是想幫您過濾清冊,找出首輔的把柄,看能否疏緩漕幫之憂,並非心有不軌,請幫主明察。」不管這事真假,沈清也只剩下這點可以當藉口,一邊沈著應對以爭取時間,一邊在腦中規劃月兌身路線。

他能進來埋伏,大門的鎖肯定解了,冊庫外多少人等著他出去,沈清不敢想,唯一的希望,就是從另一扇窗戶跳出去,往西面囤貨的地方,鑽縫逃了。

「既然是為漕幫好,何須偷偷模模,過來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也好請教你,如何找出連我都看不出來的把柄。」陸長興施力往他脖子一壓,冰涼又尖銳的觸感,在沈清已經涼透的心上,又倒了一桶碎冰。

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圈套,而他是網中的魚,他脖子上的刃物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沈清吐出一口濃息,現在他能運用的手段,只剩承認了陸長興的推測,松懈他的戒心。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居然教陸長興留意上了,他卻沒有發覺。

「從你推倒阿牛開始。」沈清究竟是如何利用阿牛阻隔林正南的搔擾,他在碼頭上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對沈清就特別留意。

不給他辯駁的機會,陸長興接著說。「會些拳腳的人不足為奇,加上你個子嬌小、偏生女相,又有顆思緒多彎的腦子,少出風頭才是保命之道,真正讓我覺得你這人絕對有鬼,就是因為你識字。」

「……幫主如何說?」要說他暗中使壞讓阿牛出頭,替他擋下風雨還情有可原,識字又是如何成了他的破綻?

「連這點都想不透,看來我是高估你了。」陸長興失望地嘆了一聲,手上的劍卻還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頸間。

「都窮到吃不上飯了,還能念書習字?還能買筆墨硯台?你的字可不是用樹枝在地上依樣畫葫蘆就能練出來的。」

「陸幫主果然觀察入微,看來是我大意了。」原來打從第一天開始,他的尾巴就捏在他的虎爪里。

「大意是有,不過更多時候是你死得冤。」陸長興幾乎就貼在他的耳邊,低低一笑。

「首輔突然要查兩年前的清冊,你又在這時候混進漕幫,我就試著把兩件事兜在一塊兒,沒想到真讓我套到一只小老鼠。說,你到底是誰?」他略微停頓,用著氣聲說︰「還是我換個方式問,你是沈閣老什麼人?」

沈清雙眼倏睜,盡避他極力克制上涌的寒意,勉勉強強只換到語氣平整而已。

「幫主說笑了,我隨便捏造個名字,你就替我寫族譜了嗎?」

「我這回可是有憑有據,兩年前與曹大人力爭首輔之位的,就是沈念秋沈閣老,沈閣老呼聲最高,最後卻因為賣官蠰爵一事被揭露而落馬,要不是皇上看在當年回京即位,沈閣老力排眾議宣告大統,恐怕不是下令命他回籍閑住,而是收監抄家了吧。」陸長興清楚感受到面前的沈清身子一僵,呼息變得濃濁,更篤定他這步棋下對了。

首輔之爭在朝堂上鬧得轟轟烈烈,至今他仍印象深刻,只是駱冰不,他邐不會往這事聯想。

「沈閣老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惜沈家族長太過怕事,擔心皇上事後追究,急忙忙將沈閣老一支除族,連帶著沈閣老四名兒子也無顏在朝中立足,紛紛辭官,你想報仇,想集首輔的罪證不就是個理由?再想遠一點,說不定放風聲說有人在查兩年前的爛帳,讓首輔心生警惕,進而來漕幫查清冊的事也是你干的。頂著沈家姓查這些爛帳,卻又不敢承認自己是沈家人,看來沈閣老確實有賣官圖利了。」

沈清雙眼迸出恨意,牙關一咬,握住長劍劍身就要往脖間按,陸長興一驚,連忙將人推開,抽回長劍。

鋒利的劍身劃破了沈清的掌心,傷口不淺,鮮血如泉地涌了出來,看著滴落在地面的點點血花,陸長興眯起眼,帶著教訓的狠勁瞪著硬氣的沈清。

「這麼容易就讓你死了,我又何必費勁兜這一大圈?」陸長興甩了下長劍,留在劍身上的血匯集于劍尖上,又在地上落了兩滴添色。

沈清知道逃離太難,可是他不想放棄,方才以劍逼頸也是為了賭一把陸長興不服輸的脾氣,刻意以退為進,雖然受了點傷,但是值得。他退了兩步,將另一手握著的清冊扔向陸長興,趁他揮劍格開攻勢,往西側窗戶奔去。

奈何陸長興的動作更快一分,長劍一掃,就往他胸口劃過來。沈清狼狽側身,長劍還是劃破了他的衣服,胸口緊綑的布條泄漏了他最大的秘密。

陸長興雙眼一眯。「還真是個女的。」

他說不上來這感覺是震驚,還是意料之中,手邊動作頓時一滯。

沈清看著被劃開的衣服,滿臉怒容,屈辱交加,但在這種情形下也容不得她計較,抓著敞開的上衣,轉身幾個借力,就要躍出窗戶離開。

陸長興根本沒有殺她的意思,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用劍,改以伸手去攔,扯回的只是件破衣服,看她纏著布條躍窗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讓他心里狠狠一震。

怎麼會有這種姑娘?

「傻子才跟你跳窗。」他收了劍,大搖大擺地走出正門。

沈清不敢相信她真的逃了出來,方才在冊庫里生死一線的恐懼這時候才上涌,可是她沒有時間驚慌,抱著顫抖的身子,往囤貨的地方走去,好運點,說不定能找個鎖不牢固的貨箱藏進去,明早隨船下漕河,逃離鎮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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