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戲烈紅妝 第3章(1)

陸長興雙眼斂成細目,抬頭看了眼燈籠高掛的飛檐式黑瓦閣樓建築,冷冷地笑了聲,遞出帖子,交給集玉閣的門房。

「我來赴秦王世子的論策宴。」

「陸大人請進。」門房收下帖子,沒有打開察看,半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將陸長興迎進集玉閣,領上了樓。

就算沒有帖子,門房也認得陸長興,這兩年來,京城最有名的人物,莫過于這位漕運使大人。

兩年前,南國公請封世子未果,還扯出了陸長興嫡長子的身分,全朝譁然,南國公夫人為此大為震怒,娘家為了世子之位,也頻頻替她出頭,連番拜會南國公。

反觀陸長興,據說到現在還不曾踏進國公府一步,不過不是南國公夫人攔得好,是他本人不太樂意,京城里的人都記得很清楚,他唯二次對南國公請封世子有過回應,就是感謝言官為他正名,南國公的發妻是他生母于氏。

南國公前後四次請封世子,四次奏請上的名字都不是他,他像局外人一樣,不再表態,功績卻一件一件傳入京里,理洪、治旱、防淤、開鑿運河、建造新型漕船,無一不是大功;相較之下,為博賢名而四處興辦詩會、論策宴的南國公次子就失色許多,本來立世子也沒別人家什麼事,現在倒有不少人游說南國公重視陸長興,以免未來的南國公只剩下一張有名無實的皮。

「陸大人,世子就在此廂,請待我通報。」門房回頭先向陸長興鞠躬,才轉回來敲了門,在外朗聲。「漕運使陸長興大人到。」

「快快有請!」廂房內,一名男子的聲音透出門來,十分雀躍,語聲方歇,廂房門就開了,望進去七、八名身著常服,但工藝精細、飛繡華美,極為貴氣的男子正分庭而坐,身後各有小廝隨侍。

陸長興獨自一人,誰也沒帶,打賞了門房後,就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下走入廂房中,在場的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勛貴後代,身分不同于一般人,卻也在此時紛紛站起,迎向陸長興,待他十分禮遇。

「我設了這麼多次宴席,總算請到你這尊貴人了。」秦王世子拍了拍陸長興的肩膀,笑著控訴。

「世子說笑了,別以為陸某不在京里,不知京中大小事,這是你今年頭回設宴吧?」陸長興倒不覺得兩人身分差距有什麼問題,順手也拍了秦王世子兩下肩膀。

「我前腳才回京,後腳就來赴你論策宴了,你要指責我,也先給我一杯茶水先。」

「一來就討喝,要不要再上兩盤搞點給你止饑。」秦王世子笑睨了他一眼。

「難不成來討打嗎?我沒這麼好興致。」陸長興斜過去一眼,逗得其他看戲的人樂呵呵的,笑聲不斷。

秦王世子笑意更濃,直接槌了他一記。「你沒興致,難道我就有嗎?誰不知道你這小子最會反手了,該不會準備了什麼手段要整治我吧?」

「說什麼呢?京里誰不知道陸某最不會拐彎抹角了。」陸長興一臉無辜,被他坑過錢銀的官員見到此景,八成一口血保不住。

其中恐怕以首輔大人為最,他的庫房仿佛設在陸家後院似的。

「還說呢!別跟我講你不知道戶部員外郎送你那兩名男侍是干什麼用的?瞧你做了什麼事。」另一名世子打趣道,其他人也跟著低低笑了。

「他沒教我怎麼用,我就照著自己的方式用了。」陸長興面上十分無奈。「這不,我就還他四個了。」

回想起總管領了兩名男子到他面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話一個比一個細,沒拈蘭花指就不曉得怎麼抬手,講十個字要眨五次眼,像骨頭沒長好似的,個個都想軟倒在他身上,學著女子吐氣如蘭地說想服侍他,好一個戶部員外郎,當真是活膩了!

他越怒,就笑得越開心,差總管回了員外郎,感謝他送了兩名男侍過來,轉手他就把人送到駱冰手上,幫忙開鑿運河去了。

戶部員外郎以為他送禮送到心坎上,隔沒幾天就過來攀交情,問他滿不滿意。

當他說這事得問問他屬下時,員外郎的表情就崩了一條縫;在他說到人被他送到北方開鑿運河時,員外郎表情也跟著裂出一條貫穿南北的運河,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時,陸長興這才恍然大悟,吃驚、惱怒、失望、憤恨全演了一回,一步一步逼近員外郎,把對方嚇得都快跪下了,最後卻一語不發地揮袍離開。

棒日,陸長興送了四名男侍到員外郎府上,身段、面容無一不是絕色,還大大地賠禮一番,說他並非同道中人,壞了員外郎一番好意,可惜先前送到他府上的兩名男侍已經糙了,只好托人尋來另外四名小倌,不過素質如何他監定不出來,如果不合員外郎的意思,還請多多包涵。

「你也真夠損的,指示把人送到員外郎妻子面前,擺明了要他後院起火,別人還指不了你一句不是。」戶部員外郎好男風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把自己摘了干淨,還成了吃虧的一方。

「我就算沒娶妻,也知道男人後宅抬姨娘、收通房也得主母點頭同意,不送到員外郎的妻子面前,就怕他不知道這四名男侍怎麼使。」陸長興低低一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不過很快就收了回來,無奈地道︰「我才離京三、五個月,就有人傳我好男風,我都無處說去了,你們還聯手來擠兌我?真羨慕,回頭我也找人挑幾個姿色不錯的小倌送到你們府上去。」

「別別別,後宅火不好滅,你就別折騰了,真不讓人說,就趕緊定下來,我們一家人就你沒成家。」連通房丫頭都沒有,誰不往他好男風的方向想?不然以他的條件,家里有閨女的,誰不想嫁進陸家?沾了漕運的好事不說,連帶還攀了南國公府這門親戚,有面子有里子的,爭破了頭都有,偏偏南國公不能左右他的婚事,想從這條線下手的通通鎩羽而歸,這對父子究竟是血親還是世仇呀?

「要相處一輩子的,總要找個喜歡的對象,不能娶進門了,發現不合適,回頭把人丟了吧?」外公在世時就想他成家立業,卻怕發生像母親一樣的事,指了個混帳壞了一輩子,便放手讓他自己作主,這麼多年下來,讓他有過不一樣心思的人,卻急著逃離開他,不計任何手段。他無奈一笑,緩緩搖頭。

「沒有長輩催促,這事我不急。」

陸長興這話一語雙關,在場誰听不出來,只能笑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

「哎喲,說了這麼久,還沒听到陸二公子來跟陸大人打聲招呼呢。」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引得眾人齊齊望向廂房內某個位置。

坐在最外側的一名儒生變了臉色,藏不住不情不願的樣子,勉強起來行了個禮。

「陸大人。」

「不敢。」陸長興隨便地擺了個手,看著陸隨的兒子面上一點喜色也沒有,心里是無限快意。他根本不喜歡公子哥兒的聚會,全是為了膈應陸隨兒子才來的。

瞧,看到他連裝個樣子上來熱絡幾番都不會,還博什麼賢名呢?只怕在別人眼里,陸揚的行為正好驗證了南國公一家聯手排擠他、恨不得抹煞他身分的事實。

「陸大人既然到了,我們這就開宴吧。」秦王世子先讓諸位安座,拍了兩下手宣宴,這回他主持宴席,得負責帶帶風向,擺宴的時候,就順勢把這回的主題掀了出來。

「這次我們來談談國本。國以人為本,那人以何為本?不知哪位願意拋磚引玉?」

「若各位不嫌棄,就由在下先來吧。」陸揚等這時機很久了,秦王世子手還沒放下,他人就先站起了,誰好意思再駁他的話?便笑著讓他開始。

陸揚清清嗓子。「國家以百姓為本,百姓以食衣住行為本,要得衣食必先勞力。勞力者,當以時節為——」陸長興躺靠在椅背上,專注地听著陸揚發表高見,越听心里越歡喜,陸隨怎麼生了個這麼沒腦袋的兒子呢?這麼認真不怕別人笑話嗎?家里怎麼沒人提點他?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日後要承爵的,走尋常的科舉之路,根本就是浪費時間,考上了,背後還會遭人月復誹搶位什麼的,辦論策會不過是為了彰顯他們這群人跟文官一樣忠君愛國,並非單單靠祖蔭而已,哪里有時間去傳別人什麼賢名?要從文人口中傳出賢名才是賢名呀。

偏偏陸揚覺得跟一群尚無功名的文人交陪是件自降格調的事。他是誰?南國公的兒子,未來要承爵的,只有被巴結的分,難怪到現在他跟他娘還在原地踏步,離世子之位一點進展都沒有。蠢,當真太蠢了。

毫無懸念的較勁真無趣,只有在看人笑話時會開心點,過招的時候一點樂趣都沒有。其他人也是一樣,下一步都被他七七八八,只有沈清次次他意料之外,只可惜她出現的時間太短,一點都不過癮,要是時間能倒流,他一定會在她投河的當下,動員所有鎮江分舵的人員打撈!

這兩年過得實在太平淡、太無奈了,果然吃上了好東西,心頭就會反覆惦念著,這沈清……留下來的余毒真厲害。

「這就是我的淺見,敬請諸位指教。」陸揚得意地看了陸長興一眼,每每出席論策會,也沒听他發表過什麼意見,漕運使的功績,八成是他屬下的智慧。

陸長興明白他眼中的不屑源自何故,心里想笑。他有官職在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話肚子里明白就好,決計不能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陸揚這等性子,以後真要站到朝堂上,被言官參個幾本是必然的,怕是怕以後被人推到風口浪尖當替死鬼,死了還不知道原因呢。

欸,怎麼辦?他還挺期待的。

輪著大伙兒都說了幾句對于國本的看法,到了陸長興這邊,就見陸揚像要看他笑話似的,脖子拉得老長,好像在看大人手中糖飴的毛孩子,再次逗樂了陸長興。

「漕之所運,為國之本。」他只說了這句話。

從糧食、布疋、瓷器,一路到軍需、馬匹、牛羊,漕運都有經手過,所以漕運事務必萬分小心,說不定一耽擱,就是幾千幾萬人的事。

「陸大人所言甚是,這要深究,當中恐怕還有許多學問。」秦王世子如此說道,眾人都是論策會的老面孔了,豈會不懂這就是不要深究的意思,陸揚只能模著鼻子,把話吞了回去。

「陸二公子別失望,會後有興趣,留下來深論便是。今兒個我還安排了其他節目,一並為陸大人接風洗塵,大伙兒不要客氣。」秦王世子側過身對陸長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多此一舉,不過集玉閣的老板向我推薦時,我確實第一個想到你。你也別想太多,真看上了,盡避帶走,算我的;沒看上眼,就當雨落屋檐,咚的一聲就沒了。」

「喔?」陸長興挑眉,不是很感興趣,集玉閣什麼底他還不清楚?他送給戶部員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閣教出來的小倌,當然這是台面下的生意。

「集玉閣的嬤嬤們養了批瘦馬,個個身形曼妙、色藝雙絕,我讓閣主挑了幾個頂尖的,獻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兩下手,撤宴上茶,同時廂房內用來罩住露台的布幕唰地被人從中拉開,才知道布幕後面的露台早已向外擴建成戲座,欄桿搭得跟鳥籠似的,護得住台上戲子,卻擋不住由外灌進來的涼風,這里有七層樓高,風勢更強。

要在這等風勢下獻舞,一個失誤就是獻丑了。

陸長興長指輕叩著小廝端上來的蓋杯茶,不像眾人那般期待瘦馬的成色,易地而處,十次聚會有十次主人家都會安排姑娘們在他面前晃過來晃過去的,明示暗示任他處置,嚼蠟都比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個跟看一百個都一樣,模樣或許不同,可性子都一般無趣得緊,他真的提不起興致。

絲竹樂聲響起,戲台上方一名妙齡女子垂著絲綢緩緩降了下來,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風勢,還真有股仙衣飄飄之美,腳步輕盈,點地如點水,如仙之感贏得不少掌聲。

「好!太好了!有賞!」秦王世子招來小廝,在他手上放了對金錁子,藉機看了陸長興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願閣主安排的瘦馬一個比一個厲害,讓陸長興動個眉毛或手指什麼的都好。

他擺手。「下一個。」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個上台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個太過相近,同樣嬤嬤教導出來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氣度外,路數不會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陸長興的神色也知道他臉上端著什麼表情。

陸長興真覺無聊,又不好意思駁了秦王世子的好意,關系難攀易散,他可不想自個兒拆自個兒的台,只好一手扣著杯蓋,在瓷杯上畫圈,一手支著下顎,木然地看著戲台上一點勁道都沒有的節目。

到第四人上場,陸長興的眼楮都快閉上了。這名瘦馬不像前面那幾個,吊絲綢從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讓一群舞姬簇擁進來襯托絕色長相,她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戲台中間,身著墨色圓領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飛裙,絲巾覆面,束以高髻,發中無任何飾品,裙面在夜風翻飛下,可見長褲束踝,赤足系鈴,鈴聲清澈。

她扮相無奇、出場低調,正當眾人交頭接耳評論她的不足時,陸長興卻雙眼一亮,坐直身軀,望著台上幾乎就要乘風而去的縴弱身影。

她方才掃視台下的眼神像極了他深藏在記憶里的一幕,堅忍、剛毅,又帶著些許挑釁,然後當著他的面,毫不猶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陸長興的情緒開始不由自主地沸騰,她像極了沈清,這兩年來,他還沒有見過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堅毅,即便情勢居于下風,都沒有服軟的意思,依舊鎮定冷靜,仔細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確實帶給他不小的震撼,本來沒有過分在意,以為很快就消退了,豈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長這麼大,他盯上的人還沒有一個逃出他的掌心,唯獨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尸骨,他命鎮江分舵打撈三天,進港的船只船身底部都要檢查,卻一無所獲,沒有尸體、沒有殘肢,連碎衣破布都撈不到。彼時他就在想她有沒有可能活下來,如果她沒死,會去哪兒?

他懷著期望把範圍擴大,派人留意沈家動向,找人混入曹府,卻沒人看見頸間有疤的年輕人,倘若不是這兩年來,沈家長子從未放棄找尋胞妹,送回來的沈家眾人畫像又與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為當初猜錯方向了。

而駱冰打听回來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間並沒有疤痕。

他親手確認過,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為了女扮男裝混入漕幫,企圚掩飾喉結下的狠手;還是為了調查賣官一事,遭人威脅受了傷,他都為此深深震懾著。

喉間是多麼危險又明顯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會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過來了。

然而陸長興現在體內正醞釀著一股怒氣,當初在追捕她的時候,不是寧死不屈嗎?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應該知道成為瘦馬名伶之流的姑娘們下場會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來換取線索,她的傲氣呢?倔強呢?他還白白惦念了她兩年。

他單手扣杯而起,緩緩地飲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準備走上這條路,給了他大大的驚喜,那他是否也該給個回禮,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見見這個人。」陸長興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說道,其間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余視線都膠著在台間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見有戲,不管表演到哪個程度,先喊停再說,接著吩咐身後小廝,神情著急得很。「趕緊把人帶過來給陸大人瞧瞧,叫下一個補上,去。」

台上女子蒙了張紗巾,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是他沒看出來,而讓陸長興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從她表演的戰舞八卦干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簡單扮相中,推論陸長興偏好有個性的女子。

可是這麼說也矛盾,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不好針線愛弓箭,是個挺有個性的姑娘,長相不俗,嬌艷大方,隨父回京邂逅陸長興後,就說什麼邊關十萬軍,沒有男兒似長興,要嫁當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沒臉,還是為愛女上門探口風,陸長興一點余地都不給就直言不可能。

難道是唐九姑娘太有個性了超出陸長興的底線?秦王世子開始在這點上面糾結。

「多謝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轉,陸長興知道,但沒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著道謝。

他能說因為沈清膽大心細、臨危不亂,命都懸在刀口上了,還敢跟他周旋迂回,寧可拚死一搏,也不願落到他手上,最終讓他看走眼而回味了兩年?

之前沈清出師未捷,栽在他手里一次,這次卷土重來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見到他的神情會是什麼樣子?

台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陸長興斂下雙目,那就算她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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