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泥 第3章(1)

四月十五,龍騰虎躍。

餅年之後,煬竹聲響連綿不絕,宛如龍吟虎嘯。

他來潛龍鎮多年,確實每年這段時間,搶搭渡船的人多了,一天來回十來趟並不稀奇,但他無心鎮內盛事,眼觀鼻,鼻觀心,心思不曾入世,只當過眼煙雲,與他無關。

泥娃卻是大大相反,滿心期待龍虎會。他還清楚記得她提到龍虎會時,神采飛揚的模樣,頭頂上的密林繁星都成了幫襯。連帶的,他竟然默默數起日子,算四月十五還差幾日到來。

他是怎麼了,如此失序?這些年來縈繞他心頭的,全是對過往自己不夠成熟的愧疚,師父的事他沒有處理完善,又逼死師父生前倍感愧疚的義女,何時有了所謂的期待?這完全跳月兌他的掌握,難道是因為近個把月未見泥娃出現的關系嗎?

泥娃沒來,表示蘇老板將他的話听了進去,替她排除外在麻煩,這是好事。

然而,他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卻無法遏阻心中日漸擴大的空虛,無意間還會听見泥娃呼喚要他快開船的聲音。可能是習慣使然,才會有如此錯覺吧?燕行這樣說服自己。

眼看酉時將至,便起身趕赴南門之約。

他提早到,泥娃卻已經在南門引頸等候多時了。

「阿行,我在這兒!這里這里——」泥娃遠遠一見燕行過來,便拚命招手,不等他走到面前,先碎步向他跑去,十分急躁。「還好沒讓你等。」

她從早上就坐不住了,好希望日快落西。這一陣子老板都在客棧內,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自然沒機會往鎮外的了。

唉……好久沒見到阿行,真的好想他呀!

「別直盯著我。不是要逛龍虎會?」燕行輕咳一聲。泥娃熾熱又毫不回避的眼神,實在讓他有些失措。

「你今天沒戴紗笠,讓我有些吃驚罷了。」她居然看他看得出神了,方才的表情一定很好笑。真不知道阿行會如何想?

她先前太過率性,被當成青樓女子看待,現在又直勾勾地盯著他不放,阿行會不會討厭她呢?

「……既然是潛龍鎮一年一度的盛事,人潮必定蜂擁而至,我戴紗笠不僅突兀,還容易撞上人,實在不方便。」他擔心泥娃久候,倉促出發,經她這一提才知道忘了帶紗笠出來,只好隨意想出個名目圓滑過去,才不至于窘態畢現。

但,他怎會犯此疏忽?若是撞上青玉門人,怕是平靜日子再起雲涌。

「說的也是,是我太大驚小敝了。」還好龍虎會在晚上,就算燈火通明,也不及白日一半光亮,她應該不會望向阿行,就不由自主的出神吧?想他也不是這樣丟人的呀!泥娃咬著下唇,真的敲了自己的頭幾下。「現在人潮還沒有很多,我們先去繞繞降龍伏虎的關口,小小搏一下。」

燕行隨著泥娃的帶領,穿梭在鎮上街道,平時無奇的民宅門口,全數張燈結極,有的還在門楣掛上龍虎花燈,下方懸著紅紙,有的寫松竹茶具,有的寫綢緞布匹,還看見紅紙上寫著斗大的鋤頭二字。

「到了到了!」泥娃走到書鋪,看著龍虎花燈下的紅紙寫著《絕代四佳人》,雙眼頓時瞠大。她之前來翻過幾回,書鋪老板不給人多看,只來得及看幾段西施浣紗,今年居然成了搏龍虎的獎賞啦!「阿行,你幫幫我好不好?這套書我很喜歡呢,可惜老板是個不會武功的武痴,又愛看戲,老是要我們比拳頭、比吊嗓,如果今年也比武藝,對你來說應該比較有贏面吧?」

她多希望身邊有些阿行送的東西可以陪她,但這種私心,打死她都說不出口,只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心願。泥娃絞著手,羞怯地望著燕行。

「小伙子要搏龍虎是不是?就算你是外地人,我一樣不會手軟。」書鋪老板搬出張桌子,擺上泥娃念念不忘的《絕代四佳人》。「我搏龍虎的條件就是連續後翻三十下。這套書已經沒人印了,要是被搏走,我也沒能力拿出另一套,要把握啊!」

「今年也太難了吧?老板,你就不能意思意思一下嗎?阿行只是個船家,沒這本領啦!」連續後翻,他當潛龍鎮民全是戲班出身的嗎?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高興可以別來挑戰呀!真喜歡這套書,達不到我的條件,拿錢來買不就好了嗎7」簡直來亂的嘛!

「可是——」泥娃還想再爭執,教燕行攔了下來,她面有難色。「阿行,你不行就別勉強……」

「別緊張,這不難。」既然是她想要的東西,這又有何難度?

燕行不疾不徐地走到一旁較為空曠之處,不知不覺間周遭圍觀了不少看好戲的民眾,更有人認出泥娃就是「鳳來客棧」的跑堂,不少人指著燕行嘀咕猜測,雖然少了紗笠遮掩,但八成就是泥娃的那個心上人。

潛龍鎮不是沒有女追男的先例,雖然只有幾起,大伙兒卻津津樂道至今,佳偶良綠是好事,管他男追女或女追男。

至于泥娃喜歡上的男子是不是個草包、專吹牛皮,等會兒就能看出氣候了。

「阿行……」泥娃屏息以待,今年書鋪老板開出的條件實在太嚴苛了,可惜她沒有自家老板的氣勢與口條,根本沒辦法爭取有利自己的條件。阿行,不行就別勉強呀……

燕行根本不管周遭圍了多少看好戲的人,雙手往後一撐,一氣呵成完成三十個後翻,毫不拖泥帶水,掌聲如雷直到他再次挺起身,位置與他原先所站之處,分毫不差。

他從小就在青玉門學藝,為了身段靈活,前翻、後翻、側翻、空翻都需如呼吸般簡易自在,連續百個也不是問題。

「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沒想到小伙子你身手這麼好!今年搏龍虎值得了,真讓我搏出潛龍伏虎!好,再多送你一套《山海奇遇》!」

「……多謝老板!書先借放,我有空再繞來跟你拿。」泥娃連忙將燕行拉離開書鋪。

現在人潮已經遠比方才多出數倍,她勉勉強強在鎮中劃開北里跟南里的河堤道旁柳樹下,找到能暫時歇息且無人佔據、平滑無苔的石階。「阿行,你下回進鎮來,記得戴紗笠,方才你的表現太出色了,沒看見旁邊有多少女子對你露出欽慕的神情,頻頻叫好,說不準下回換你讓人追著打啦!」

「是嗎?我沒注意。」燕行望著倒映在河面上的點點燈火,隨著波紋起伏,他內心的震蕩就億這樣搖擺不定。他根本沒細看周遭有什麼人,听見的只有泥娃欽佩及贊揚的呼聲,還有一心為她搏得獎賞的沖勁。

他想為泥娃付出,他想對泥娃好,他……究竟是怎麼了?

「你本領好,吸引旁人目光無可厚非,但點到為止就好了呀,你不知道幾名帶女伴的男子瞧你的眼光好凶——」泥娃驟靜。這情形,似曾相識。

「怎麼不說話了?」方才還像只小麻雀吱吱喳喳,現在臉色卻出奇凝重,似乎出了什麼大事。燕行略帶緊張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泥娃苦笑一聲,彼岸沖天的煙火映亮了她半邊小臉,爆竹的聲響、鎮民的贊嘆,都阻絕不了泥娃自責的言論,清楚地竄進燕行耳里。「原來我這麼不該,我在客棧里好些年了,熟客誰有婚約、誰有家室,我都清楚,卻沒有考慮到他們另一半的想法,以為這些紛爭之中,自己最無辜,我只是想讓大家喜歡我,根本沒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吃味的感覺,是這麼擰、這麼酸。」

如果阿行只屬于她一個人的該有多好,但是這願望怕是比買地蓋房子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先別說阿行對她有沒有意思,就連是否把她當成好友都還是個謎呢!

「下回注意就好。日久見人心,她們早晚會放下對你的成見。」他有想過,或許是蘇媚過于強勢,旁人無法佔上風,才將對蘇媚的怨氣轉嫁到泥娃身上,其實她是個善良又替人著想的好姑娘。

「我知道。看來我今後要努力的地方還多著呢!」難得阿行肯開金口跟她說這麼多的話,還替她搏來兩套書,今天真的是她在潛龍鎮里最快樂的一天了。「走吧,龍虎會還有好多你沒逛過的,你想想平時有什麼東西想買還沒買,想換還沒換,我們去瞧瞧有沒有推出來搏龍虎。你知道,搏回來的東西感覺特別不一樣呢!」

「我……走吧。」他生活簡單,什麼都不缺,但他不想攪壞泥娃的興致。

瞧她一會兒對煙花驚嘆,一會兒指著繪有圖樣的花燈直呼她知道這是什麼故事。女媧補天、後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她皆道得出一二。

泥娃領在前頭,蹦蹦跳眺地沒個女兒家的樣子。燕行信步在後,只有在泥娃險險被撞到時拉她一把,或替她隔開錯身的男子,似乎已經習慣她宛如月兌免的好動。

「阿行,那里好像有木工攤子耶!我去年沒看過,應該是新的,我們過去瞧瞧。」她的木梳斷柄了,這幾天只用手梳理,再不買只新的,頂著亂發上工多不好意思。

木工攤子挑選臂看的人不多,泥娃一下子就擠到前頭,小小攤子上擺放的東西簡單樸實,應該不貴,是對中年夫妻經營的,還有一雙兒女坐在攤子後頭刷著剛雕好的物品。沒人招呼泥娃,她反而清心。

「阿行,你覺得哪把好看?」她手心上躺著兩柄木梳,一把刻桃花,一把雕梅蕊,手工都不精細,只是添個花樣。

「你適合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她適合春天的粉女敕。

「真的嗎?不過梅花也腿好看的。」她一下挑著木梳,一下又分心看著木簪,連木碗、木匙她都有興趣,頻頻拿起來翻看,最後還是選了燕行桃的桃花木梳。「老板,你這木梳多少錢一把?!

「我們頭一回來潛龍鎮,就當交朋友,一把五文就好了。」

蹲在後頭挑選物品要擺上攤位的老板娘一站起,泥娃的臉色就變了。

「五文錢嗎?好……」她木然地掏出錢袋,數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著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給你。」

「剛好五文,謝謝姑娘。」老板娘收下錢,疑惑泥娃為何站著不走。「姑娘還有事嗎?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兒家的飾品?我們這里有——」

「……你忘了我嗎?」泥娃握著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頭折斷了。

燕行不解,木工攤位的夫婦更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嗎?忘了也好……就這樣吧,不打擾了。」她還抱著什麼期望呢?泥娃苦笑一聲,轉頭就走,剛買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撿起木梳,怔怔地看著泥娃像逃難般離去的背影,耳邊听著木工攤一家四口納悶不己的談論。

習慣了她鬧騰的性子,頭一次見她如此低落傷心,他竟覺得胸口悶脹,有氣難出。

「公子,請問那位姑娘是……」

「‘鳳來客棧’的跑堂姑娘泥娃。」顯然他們是泥娃的舊識,但是泥娃卻不肯相認,其中隱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離去前,嘴角笑意所夾帶的濃濃哀傷。

頭一回瞧見笑口常開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兒,泫然欲泣的背身離開,似乎再多待一刻,淚水將如涌泉般濕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帶綸旁人,卻躲藏起來,獨自舌忝舐傷口,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是有股盤旋不去的難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板娘欲再探問的聲音中,疾步奔往泥娃離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擔她些許的難受,身邊有個人相伴,也不至于在悲傷中,不斷地否定自己的價值。

泥娃走在石板橋上,橋下河提兩旁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她本該開開心心跟燕行逛龍虎會,四處搏龍虎,看長命燈安座,欣賞舞龍舞獅,怎麼像現在這樣郁悶不開,僵著笑容不知欲往何處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覺間來到她的身後,將木梳遞送至她的身前,瞧她遠望橋下五彩續紛的煙花,映照在她絕美的笑靨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澀。

「謝謝。」泥娃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收下木梳,實在好不甘心。難得的龍虎會,有阿行陪伴的龍虎會,就這樣砸鍋了。

她的思緒好亂,沒有辦法平穩,方才木工攤位夫婦流露出來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實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變什麼?她恨自己無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沒有用一樣。

「沒事了,我們走吧,還有好多沒逛呢!」笑吧,再難過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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