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下午三點，用餐高峰時段。

蕭好呷鍋貼店一樓客座里，坐著兩名身高相去不遠，體型跟氣質卻天差地別的男子。

他們對峙坐著，氣氛有些凝重。

渾身肌肉的那名男子，是蕭好呷鍋貼店的店長蕭旭強，發長及肩，又扎了個瀟灑半頭；另一名身形清瘦、靜謐恬淡的男子，正是他在國中任教的弟弟，蕭旭書。

「大哥，你是認真的嗎？」蕭旭書推了下膠框眼鏡，定定地看著眼前人，舉止從容優雅，目光柔和卻堅毅，又隱約透露出些許無奈。

「就跟娶老婆一樣認真！」蕭旭強一掌拍上桌面，力量之大，宛如他下定後就不曾動搖的決心，沒有商量的余地。

蕭旭書拿下眼鏡，揉揉眉頭，嘆了口氣。「你的理由完全無法說服我。」

又不是店里生意連續下滑三個月，或是對街開了性質相同的店面瓜分客源，一口氣拿出三分之二的積蓄重新裝修店面，他怎麼想都覺得這項決定太草率，更別提大哥會有這種想法，根本是被激起來的。

沒錯，就是被他們小妹的男朋友激起來的。

門第之見，歷久不衰呀……

「阿書，我是為你著想，石弈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以後你談親事，我們總要拿出點東西，讓對方放心把女兒嫁到我們家吧？你看我們爸媽早逝，家底就是這間鍋貼店，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店面當然也要磚裝！總之我裝修定了！」蕭旭強非常認真，而他這輩子認真的也就幾件事。

「磚裝是什麼東西呀？」害他差點咬到舌頭。蕭旭書都不知要為大哥文學造詣拍手還是扶額了。「我不是流浪教師，有穩定的工作跟收入，光是這份工作要談嫁娶就比其他人容易多了，你不要因為石弈一時氣話，就要砸自己的身家好嗎？」

況且他現在根、本、沒、對、象。

「石弈就算說的是氣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不能讓你未來的丈人嫌棄你背景，雖然說老師這職業是不錯，可是談親事的時候，還是會看家世的。你還有大哥在，我不能讓你太寒酸，輸人不輸陣你有沒有听過？這時候我們就要站出來，In給對方看！」他弟弟長得帥、腦筋好，有耐心又溫柔，是打探照燈都找不到的好對象，如果敗在這一環有多冤呀？就算把他的身家都砸進去又怎樣？他就是要讓他弟弟挑人，而不是別人來挑他弟弟！

他蕭旭強的弟弟妹妹就是值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他想結的不是親家，是仇家吧？要不是對面的人是他親生大哥，蕭旭書真想狠狠吐槽，連輸人不輸陣都喊出來了，現在是有對象讓他叫板嗎？

「我真的覺得你擔心太多了，真正喜歡我的人，不會因為這些附加條件而動搖，萬一對方真的動搖，無非說明兩件事。第一，我不夠好；第二，她心思不定。我沒事在家移株一盆紅杏做什麼？我又不是頭驢，讓人騎著找馬。」娶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老婆回來？對不起，他沒有SM自己的嗜好。

包何況他們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沒有什麼錯處讓人詬病，全是石弈太夸張，這種評比完全不準。

「話不能這麼說，結婚是兩家人的事，不是你們兩個好就好！」要是對方覺得高他們一頭，他們又沒有底氣反駁，阿書本人再杰出，在老婆家人面前，說話還是像放屁一樣，他怎麼能忍受？「總之，我能為你做多少就做多少，要不是你跟小慈懂事，以我的能力，又能提供你們什麼東西？」

「不要這麼說，你已經為我們犧牲夠多了。」他能有體面的工作，全靠大哥栽培，沒有大哥，他什麼都不是。蕭旭書靈機一動。「不如你把裝修店面的事，當作以後娶大嫂、拿出來談的籌碼吧。」

這樣他心里好過點，不要成年了還在拖大哥的後腿。

「這輩子我看得很開，只要你跟小慈好，我就功德圓滿了。」蕭旭強看著滿載他驕傲的弟弟，滿足又煽情地道。

會把蕭家下一代的希望押在蕭旭書身上，無非是他外在條件、人格魅力，都是家中三兄妹里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加上他的職業，也不愁沒人幫他介紹。還有小區大學那里，統統都是資源，絕對好過他每天兩點一線，家里一樓、三樓跑，生活圈如此狹隘，能認識什麼人？

就算工作時間有人來找他搭話，為防分心煎壞鍋貼，他大部分只靠眼神回應，沒把人嚇哭就不錯了，還期待進一步發展咧。

「大哥，我——」蕭旭書還想勸。

「不要再我我我了，反正這種事情有利無弊，你就把錢準備好，其他的你都不用管。」蕭旭強從褲子口袋里拿出縐巴巴的日歷紙，攤在蕭旭書面前。

日歷紙背面寫了個電話號碼，凌亂的字跡不難猜出抄寫的當下有多隨意且急促，潦草到蕭旭書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認出上面的字。

「劉……凱勉？」應該是吧，蕭旭書也沒有把握。

「什麼劉凱勉？是劉凱逸，飄逸的逸！」蕭旭強有點心虛，當時在抄的時候，他一度忘了飄逸的逸怎麼寫。

蕭旭書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你這一‘、’真大呀……」

「噯，不要在意細節！」蕭旭強尷尬地揉了揉耳朵，擰了下鼻子，臉色像掛在樹上的紅柿子，很喜氣。「這是遛龜給的電話，他說他朋友的朋友開了家私人工作室，專門在接室內設計跟工程發包，技術不錯，而且沒有公司提成，價格實在。」

遛龜是他高中同學，家住在安定，因為走路很慢，常常被罵︰「你遛龜啊？」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遛龜了。

蕭旭書頗無言。電話都問好了，這哪里是跟他商量的態度？分明只是告知。

看大哥為了他的終身大事奔波燒腦，怎麼有種錯覺他也是桶待潑出門的水呢？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蕭旭強不理弟弟一臉怨嗟，他決定的事就是決定了，雖然書念得不多，未雨綢繆後兩個字不會寫，分開看也不見得會念，但他非常了解這句成語的意思，以後阿書一定能懂他的苦心。

拿起家用電話，蕭旭強照著抄寫下來、歪七扭八的數字撥打，一種難以隱藏的興奮像煮沸的水，在他體內啵啵啵地冒著泡泡。

對方的來電答鈴是首節奏明快的舞曲，響了一段時間沒有人接，已經抓到節奏的蕭旭強，正準備跟著點頭打節拍時，音樂停了。

「您好。」電話接起，是道很有朝氣的女聲。

蕭旭強愣了下，暗罵自己少見多怪，對方是不能找女助理或女朋友幫忙接案件嗎？于是清了清喉嚨。「你好，我找劉凱逸。」

「喔——抱歉，請稍等我一下。」對方好像把手機挾到頸肩處，尾音突然拉得好遠，還有窸窸窣窣的噪聲。「先不要灌水泥，木板開了，要重綁。」

蕭旭強听著她在電話里指揮，末了好像還把手機放在一旁，親自上陣。

她體格應該很好，不然聲音听起來年紀輕輕，怎麼能在工地走踏？蕭旭強沒事做，開始天馬行空，腦補起她的模樣。

蕭旭書見大哥久久不講話，電話也一直沒掛上，就取餅批改了一半的考卷，加班奮斗。

「不好意思，久等了。」手機那一頭傳來她充滿歉疚的笑意。「我就是。」

蕭旭強一時反應不過來。「是什麼？」

「哈哈哈！」對方豪邁大笑，笑到還需要幾秒鐘的時間平靜下來才有辦法說話。「我說我就是劉凱逸。」

「你是女的?!」蕭旭強震驚了。

「嗯，是呀，印象中沒變過性。」劉凱逸話中笑意濃厚，完全不在意他的驚呼里帶著些許不禮貌的成分。「先生是有室內設計或裝潢工程的需求嗎？」

「是有……可是我朋友介紹你的時候，沒有說你是女的啊。」他扒了扒頭發，有些焦躁，不曉得該如何收尾。

她聲音听起來不老，說她剛畢業都有人信，沒幾年歷練就出來開工作室，恐怕也接不到什麼大案件。

如果家里需要的只是普通裝修，看在遛龜的面子上，把工程發包給她，讓她練練手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是今天他裝修店面是為了阿書，難免有些遲疑。

「哥，你這話帶性別歧視了。」蕭旭書看著苦惱的大哥，微微皺眉。

「啊——」蕭旭強這時才意識到他直白的話語有多傷人，想道歉，卻別扭地說不出來。「那個……呃……我的意思是你聲音听起來滿年輕的，感覺經驗不是很老道……不是，我是說你感覺比較生女敕——」

蕭旭書默默別過頭去，不忍卒睹。

他剛才真不該浪費時間說服大哥打消主意，光靠他天生自帶的嘲諷技能就能把所有的室內設計師得罪光。

「沒關系，我不介意，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我的性別而躊躇，加上我又是個人工作室，沒掛公司，疑慮就更深了。」劉凱逸倒是很大度，笑意未因此減少一分一毫，也讓大哥的愧疚往心里又扎了幾分進去。

他好像在對方的傷口上捅了一刀。

「不過——」劉凱逸一頓，原本雲淡風輕的笑意，摻入無法忽視的認真。「希望你能給我機會，讓我為你估個價，提供相關建議，當作參考也好，你不一定要把工程給我做。」

蕭旭強有些動容，她居然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顧客的質疑，也不急著解釋，展示自身實力。如果有人連吃都沒有吃過他做的鍋貼，就以直覺判定難以下咽，他絕對會端一盤砸到對方面前，亮拳頭逼他吃一個看看。

「可以嗎？我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劉凱逸這話沒有委曲求全，反而頗具大氣，堅毅且自信。

蕭旭強怎麼好意思拒絕，尤其剛才他還少根筋賞了對方一巴掌，再說不，就真的不是人了。

「好吧。不過我開的是鍋貼店，要下午三點到四點，或是晚上九點半過後才有空，你找個時間過來吧，我在中西區這里。」蕭旭強給出時間表，後來又補充了句。「對了，盡量別挑假日來，店里比較忙。」

「好。」劉凱逸取出iPad，翻出行事歷，迅速挑了個日子。「下周三晚上九點半，可以嗎？」

「行。」蕭旭強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因為他根本沒活動，哪一天都一樣。

「請問先生怎麼稱呼？」劉凱逸調出便簽，準備記錄。

「蕭旭強，肖邦的蕭，九日旭，強壯的強。」

「電話跟地址也請留給我。」劉凱逸很習慣用iPad記事，輸入的速度不慢，兩人對話接續幾乎無間隙。

蕭旭強飛快地報了電話跟地址，還多解釋了附近的地標跟鍋貼店名。

「我再跟你確認一次。蕭旭強，肖邦——」劉凱逸將訊息重復一次，幾乎重現大哥的原話。「以上信息有錯嗎？」

「沒有。」詳細到可以建檔了。

「好，那我們下周三見，有什麼想要了解的事，你可以列點下來，以免遺漏。其間有什麼問題，或是想更改約定時間，都可以打給我。」劉凱逸笑道，即便內容流于公式化，態度卻爽朗大方，就像朋友間有商有量，無形中拉近不少距離。

「好，那就先這樣了。」蕭旭強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頭仍有噪聲傳來，他不免皺眉。「你怎麼還不掛電話？」

「哈，我怎麼能掛顧客的電話呢？」劉凱逸覺得有趣，愉悅讓她的笑聲更為悅耳。

可惜沒有讓蕭旭強的態度軟化些。「我還沒把工程發給你做，不算你的顧客。你先掛電話吧，我從來不掛女人電話的。」

劉凱逸愣了好一會兒，差點爆出大笑。

他聲音很洪亮，不顯蒼老，但為何表現出來的樣子，像個觀念傳統的老伯伯呀？他到底是哪個年代的人？

她深呼吸，壓下在舌前打轉的笑意，語氣因為壓抑而顯得很輕。「我知道了。蕭先生，下周三見。」

蕭旭強確定劉凱逸掛了電話，才把話筒放回原處，一回頭，就對上蕭旭書似笑非笑又帶點深究的窺視表情，不由得打起寒顫。

「你干麼這樣看我？」他怎麼有種奸情被發現的錯覺？重點是他哪來的奸情？

蕭旭書抱起改好的考卷，走到蕭旭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地嘆了口氣。「不是你的錯。」

「我哪里錯了？」他越來越模不透蕭旭書眼底深藏的意味了，剛才像發現了他的奸情，現在像發現他的真身其實是座糞土之牆。

那股森森的可憐是怎麼回事？

「沒有眼色不是你的錯，是媽忘了生給你。」不是他老王賣瓜，自賣自夸，他們家苗子都長得端正，迎風搖曳絕對生姿。

他哥雖然壯了點……好吧，是過壯了點，下巴卻是女乃油小生那種收尖的俊秀模樣，五官細致，去拍男士沐浴乳廣告，海報絕對會被下載當手機桌布，而且男女通殺，可惜就是沒有眼色。

旁听他哥跟女性講電話，他除了想嘆氣還是想嘆氣，語氣大剌剌不修飾，想修飾還越修越糟糕，甚至下意識將問題導向對方性別，這樣的男人會有異性緣，連鬼都出來抗議了。即便月老想安排桃花，也不可能讓花長在石頭上啊。

「什麼眼色不眼色的？老子要那東西做什麼？能吃嗎？你別老想些有的沒的，腦子放空點不是很開心嗎？」蕭旭強一把拍開蕭旭書搭在他肩上的手，取出冰箱內的鍋貼餡跟餃子皮，抽出新的塑料手套，坐在區隔前台跟客座間的壓克力板內側桌子後方，利落且神速地包著鍋貼。

阿書也不是第一次說他沒有眼色了，對生活不造成影響就行，反正眼前最重要的，是把店面整修好，讓鍋貼店跟上時代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