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請留步 第1章(2)

「公子救我!我的戶牒在我自己手上,牙婆只是幫我介紹差事,我不知道她會跟老板娘私下收錢,請你相信我!如果要讓這對母子玷污我的身體,我不如去死!」杜晴蜜想起剛才那幕就覺得惡心想吐,哭喊道︰「他們是禽獸,不是人!」

打從四、五天前開始,老板娘的兒子就變得很奇怪,突然繞到她身邊,說她就快變成他的媳婦了,要替他生好多個胖女圭女圭。她嚇死了,連忙澄清絕對沒有這件事,見他哀怨地向老板娘告狀,老板娘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好奇怪。

他快上三十歲了,還不如十歲孩童腦筋靈活,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斷不會突然把她當媳婦看,因此盡避門閂落得緊,當晚她還是直盯著房門,嚇得不敢睡。

差不多過了子夜,稍微安心想打個盹時,窗戶上卻映出一道影子在她門口打轉,嚇得她差點叫出聲,兩手趕緊摀住嘴,但听他憨笑喃喃自語,說什麼老板娘怕她漏夜跑了,要他到這里打地鋪守門。

棒日起,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沒有一刻松懈,連上茅房都守在外,以前覺得天真可愛的憨笑,現在看來是滿滿的反感與作嘔。老板娘為了軟禁她,不讓她看店接觸外人,有人問起她馬上就被打發走。

在精神飽受折磨之下,為求自保,她假意要裁布補丁縫衣衫,把針線剪刀搬進房內,先把戶牒縫上褲管,又拿剩布做了個比她手掌大的荷包,放入連月存下的銅錢綁在腰際,隨身帶著,再把利剪藏在枕頭下方,每夜枕著發抖。

今天油行早早就歇了,老板娘要她回房待著,她覺得可疑,站在房門口遲遲不敢進去,最後是被死拖活拖架進房里的。

一進房,老板娘就開始剝她的衣服,還命令兒子褪去衣褲。她死命掙扎想沖出去,卻被扯住頭發往後拉,幾巴掌連摑下,賞得她腦門昏沈,意識迷離,無助地被人推倒在床上。老板娘就壓著她的腿,要她兒子來……

幸好他不識歡愛,一時緊張過度無法成事,就趁著老板娘分神斥責她兒子沒用時,手模進枕頭底下抄起利剪,往他的大腿狠狠刺去,借機逃了出來。

她終究不夠狠,不然就一把斷了禍根。

杜晴蜜匆匆將事情前後交代一遍,其中難以啟齒的部分就斷續帶過。

蔣負謙不是傻子,一點就清楚,沒想到眼前的母子這麼過分。

但老婦完全不見愧疚,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兒子不懂,總要有人幫他,你不肯,只好由我來了!年輕人,我看你也不想惹事,不如把我媳婦交出來,我可以再包個大紅包給你沾沾喜氣。」

「不用了,留著打點牢里伙頭吧。」此事人神共憤,他不可能撒手不管,見老婦狠瞪,他態度更為強硬。「既然你說這位姑娘是你的媳婦,理當不介意跟我走趟官府向縣太爺親口解釋吧?如果是我誣告,最多罰錢了事,大不了再包個大紅包給你去去穢氣,這點小錢蔣某自認還花得起,如何?」

「你!」老婦氣急,卻無計可施,晴蜜的戶牒確實不在她手上,當初跟牙婆問時,牙婆說晴蜜是黑戶,進不了大戶人家當丫鬟,才來找她幫忙介紹差事,到了油行記得要給工資才不會跑掉,等要嫁娶時再找她弄個戶籍就行,為此還便宜了她五兩銀子,還以為撿到寶了呢!「哼,年輕人,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這里誰不知道晴蜜是我油行里的伙計,我看你還能護她護多久!兒子,先回去了。」

「晴蜜也要一起回去!」他真把杜晴蜜當成媳婦,死活就是不跟母親走。

杜晴蜜躲在蔣負謙身後,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搓著手臂直發顫。

「不回去,就跟我一道兒見官。」蔣負謙笑看老婦,眼里的冷箭是一發接著一發,存心跟他們耗上了。

「走吧,別把事情鬧大。放心,娘一定幫你討門媳婦。」老婦萬般保證,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杜晴蜜松了一口氣,趕忙把衣服穿綁好,向蔣負謙道謝。「多謝公子相救,晴蜜感激不盡。」

「一件小事,不足掛齒。除了油行,你還有其他去處嗎?」蔣負謙待她衣著整齊後才回首。

他沒有取笑的意思,但……他從未見過像她一樣,圓得如此勻稱的姑娘。

臉圓得像包子,皮膚白滑得像珍珠,眼楮如尾端咬了一口的飽滿荔枝,很具福相,鼻頭則似熟透具彈性的鵪鶉蛋,連紅潤的唇瓣合起來時,都像顆珠璣櫻桃。

她個子嬌小,只到他下顎,身形縴合度,不瘦不胖,跟她五官有很大出入。整個人看起來討喜可愛,很得人緣,難免會多看幾眼。

杜晴蜜搖了搖頭。「我沒有親人了,被牙婆送到這里來,雖然待了八個月,但出了油行,就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只識得幾名熟客,想想也沒理由去打擾他們,可能得麻煩公子護我出鎮,我再到隔壁村避避風頭。」

到時,能走多遠是多遠。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做足準備以便隨時逃跑,戶牒跟錢都帶在身上。她手擱到腰間,臉卻綠了一半。

她的錢呢?

杜晴蜜幾乎把全身都模遍了,就是探不到她的荷包,該不會是掙扎時掉了吧?她又確認了兩、三次,還原地跳了幾下,但什麼影子都沒有。她像朵枯萎的花,頓時失了生氣。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就是在說她嗎?

蔣負謙猜測她的舉動,忖度她的神情,估模著是掉錢了。既然遇上了便是緣分,這點小事他還幫得起,助她離開不是問題。

「晚了,這時出鎮,比那對母子危險的人多的是,也很難說他們母子不會尾隨,待我們分頭,立刻把你擄走。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到客棧替你要間房,明早再護你出去,甚至能護你到鄰村。」他明早要過去看茶山,說不定還能再替她尋個安穩的落腳處。「對了,我姓蔣,蔣負謙。」

「蔣公子萬福。可是我身無分文,住不起客棧。」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工資一夕間化為烏有,她連哭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明日就得面臨斷炊疑慮,上天給她活路又立刻讓她踫上絕路,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杜晴蜜不禁嘆息,只能當作是離開油行的代價了。

「不用煩惱錢的事,只要信得過我就行。你考慮得如何了?」好人不易當,若她不點頭,反而是他成了強搶民女的要犯。

「這……」杜晴蜜猶豫著,不是信不過他。他看上去年歲不大,身形高瘦,氣度卻十分沈穩老練,眼神銳利但不帶審視鄙夷,總覺得他很客觀理智地去分析眼前每件事,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給足了她安定的力量,輕而易舉地贏走她的信任。她猶豫不決的原因是不想佔他便宜,但現實逼得她不得不妥協。「蔣公子哪里人?等我以後有能力,再把住宿錢寄還給你,還有賠償你這件被我弄髒的衣服。」

血跡已干成暗紅,洗過也會留漬,壞了這件好好的竹青長袍,實在可惜。

蔣負謙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月兌口問︰「你認識蔣舒月嗎?」

「蔣舒月?!」杜晴蜜表情一抽,像不懂這問題是從哪里衍生出來的。「是……蔣公子的親戚嗎?你在尋人?」

「沒事,忽有所感罷了。走吧,我再找一套衣服讓你換。」他垂目偷視亦步亦趨的杜晴蜜,她的出處及行徑,很難讓他不聯想到每月寄四百文給姊姊的人。

然而這只是他的猜測,沒道理姊姊找了年余,他卻隔月就踫上了吧?

「那就麻煩公子了。」她衣服破損嚴重,是該換一套。「公子是哪里人?你別擔心,我不會上門叨擾,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還讓你破費就更不應該了。」

「我居無定所,四處尋茶走商,下個月到哪兒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相逢自是有緣,這些都在我能力範圍內,實在不足掛齒,倒不如想想該如何擺月兌那對母子才是。隔壁村還是太近了,萬一有人打油時碎嘴幾句,不就曝了行蹤了嗎?」

「公子說得有道理,那我到隔壁村之後該怎麼走比較恰當?」她真的很怕被抓回油行,差點失身的恐懼到現在還沒消褪,一想起來還會打寒顫。

杜晴蜜搓著手臂,胃部翻絞,令人難受的酸意不住上涌。

就算逃了,這份恐懼也會跟著,就像他說的,隔壁村還是太近了。「那對母子太過分了,不能就此姑息,我看還是報官吧。」

「別,千萬別報官!」或許她遇上的公子財力雄厚,但終究是過客而己,待他一走,翻案了該怎麼辦?再說,油行母子在此事之前待她不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無法想象與他們對簿公堂的樣子。「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對我還是有恩情在,而且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到此為止就好,還請公子幫忙。」

「好。此地不宜久留,到了客棧我再告訴你該怎麼走。」隔牆有耳,就怕那對母子躲在轉角偷听。

蔣負謙刻意走在她身後,兩人探了一會兒路才走出九曲巷。杜晴蜜連這附近都不熟了,真擔心到了隔壁村,她能否安全?

進了客棧,天已經全黑了。蔣負謙差小二為她買件普通的深衣女裝,待她更換時,還特意守在門口旁,留意走道過往的旅客。

他向小二打探過,油行母子是這一帶的大地主,躺著收租就能吃飽喝足,可惜出了個憨傻兒子,老婦擔心死後土地被其他親戚瓜分,不然就是佃戶見她兒子好欺負不肯繳租,縱使家產豐厚,還是有可能餓死街頭,才開了間油行讓她兒子有餬口的伎倆跟收入。听來雖然其情可憫,但強迫姑娘委身就是不對的事。

在他們離開此處之前都不能掉以輕心,一個疏忽,毀的可是她的將來。

蔣負謙給予的關懷與溫暖,杜晴蜜點滴在心頭,也和緩了油行母子獸行所帶來的恐懼。想他個性冷冷淡淡,卻是如此俠義心腸,兩人今天才頭一回照面就對她照顧有加,面面俱到,他的家人跟朋友一定很有福。

換好深衣,杜晴蜜的心情也煥然一新,輕松不少,隨他下樓用餐。吃著熱騰騰的飯菜時,瞧他的眼神就熱切許多。她得把他的模樣牢牢記在心里,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我說的,你記清楚了嗎?」蔣負謙刻意選在樓梯邊的位置用飯,以僅有她能听見的音量悄聲解釋該走的路線,免得讓有心人听了去,向油行母子告發拿賞銀,待兩人明早分頭,沒幾會兒工夫她又落入深淵當中。「這張地圖你拿著,我知道的地名都幫你標上了。這些錢給你當盤纏,應該夠你找到安身之處。」

「多謝公子。」硬骨子會餓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接下蔣負謙遞來的荷袋,當著他的面打開,數清楚有多少錢。「親兄弟明算賬,更別說我們倆,這十兩紋銀就當我跟公子借的,這輩子我一定會想盡辦法還你。」

他似乎是生意人,剛進客棧時還有人跟他打招呼,稱他蔣老板,問他是來看茶山還是挑茶種?只要知道他的商行,以後找人就不難了。

杜晴蜜想到日後還有機會見面,對茫茫未來的恐懼就少了許多。

「收好吧,不急這一時。」有這份心就夠了,沒還也沒關系。

「至于這地圖,我瞧瞧——」他將地圖畫在牛皮上,卷成圓筒。她攤了開來,實在看不出心得。「我對這附近的地形不熟呢。」

「你拿反了。」蔣負謙拿過地圖,轉正再塞回她手里。

連地圖都看反,他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走?

「啊?!」這可真丟人。杜晴蜜尷尬地搔了搔頭。「我不識字……」

「既然這樣,你每到個新地方就把地圖拿出來比對,最好是往北走,我這張地圖最北邊就是省城,你千萬記住。」往北走比較快進入大城鎮,油行母子要找人就沒那麼容易了。往南偏山,山腳城鎮因平地較少,規模有限,各個村落之間距離又遠,相對來講危險就高了。

他還有茶山的事要忙,不能把她帶在身邊。有些上了年紀的地主自詡見過世面,覺得他年紀輕要挫挫他的銳氣,簽署合同時遇過幾回不許他帶人的要求,很難講這次會不會遇上這種事。留她一人,不如送她離開。

可是瞧她大字不識一個,個性又樸實憨直,受了點恩惠就喊著要還,就算逃離了油行母子的魔爪,路上會踫到什麼妖魔鬼怪還很難講。只要會做表面功夫,要拐跑她簡直輕而易舉,而且她個頭小聲音又細,遇上直接捆了扛走的歹徒也只能任由對方處置吧?想著想著,他又放不下她,可他一個外地人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對了,都忘了這回事,剛才帶你回客棧時有踫到認識的商隊,是省城慶余行,晚了我也不好打擾,明早再問問他們是否已經要離開,有他們護你一程,我也就放心了。」慶余行跟他有合作,年初才簽了四期鳴茶合同,當家為人老實厚道,商隊人馬皆為一時之選,態度樸實和藹,杜晴蜜跟他們一道兒離開也算有保障。「還有,以後就算是熟人拿給你簽的書契,你都不能隨便蓋手印,一定要找第三人、第四人確認內容,知道嗎?」

「嗯嗯,我知道。」杜晴蜜卷起地圖,如獲至寶地貼懷收著,像護身符一樣躺在她懷中,給她無比堅定的力量,還有他毫不隱藏的關懷也讓她為之動容。「我娘在世時,為了賺錢替她買藥吃,有個好心人就提點過我千萬別隨便蓋手印,別多了幾文錢就傻乎乎地把戶牒給人家,會被賣掉的。你今天也這樣提點我,其實我遇過的貴人真不少呢!」

尤其是他,把她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一樣,完全不馬虎,怎麼不教她感動,將他牢牢記在心上呢?人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此話一點都不假。

「你只身在外,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如果慶余行還要在這里多待幾天,我送你到隔壁村後記得往北走,腳程千萬不要耽擱。」他不厭其煩地交代過一回又一回,客棧上的菜都有些涼了。「先吃飯吧,有事等會兒再說。」

蔣負謙胃口不錯,但不是這家客棧手藝高超,他吃入口的東西非常普通;也不是他勞動過度、肚皮貼骨才拚命灌食,而是杜晴蜜幸福的吃相,彷佛入口的是世上難得的珍饈佳肴,連帶他也受了影響,舌間嘗到的滋味好極了。

他吃飯僅是為了果月復,不懂吃飯怎麼會是維系家人、朋友感情的方法。幼時清苦,家里有一頓沒一頓的,有得吃就趕忙塞進嘴,從沒上桌吃飯過。被姊姊帶入龍家,跟長工伙計們輪著吃飯,就算有機會同桌,感情也沒有因此滋長,直到今天與杜晴蜜共食,才有了吃飯其實是種享受的感覺,有人陪著用餐的圓滿滋味。

「我娘說看我吃東西,食物就特別美味,呵呵。」杜晴蜜不好意思地搔頭。她從小吃東西就是受盡注目,但沒人夸過她長得好,只夸過她碗里的食物看起來特別好吃。她也習慣別人的眼光,早就沒了適應上的問題,獨獨遇上了他的注視讓她挺扭捏的,羞臊到不行。

她看起來是不是很貪吃呀?杜晴蜜含著筷子,眼神在桌上飄移著。

「這樣很好。」蔣負謙點頭肯定,笑意如沐春風。替她挾了塊油雞腿,像為人兄長般關懷勸食。「你太瘦了,身子骨沒長什麼肉,多吃點。」

他像一畝干枯許久的田突然遇雨,驚喜狂喜不足以形容,如大地曬干龜裂的縫正貪婪地汲著水。若不是她,恐怕這輩子不知道要活到何種歲數,才懂得享受這碗平凡無奇、但世人汲汲營營就是為了吃上幾口的飯。

她的快樂很單純,很值得讓他反省。這些年他夜以繼日不斷辛勤工作,就是為了給當初瞧不起他的人一點顏色瞧瞧。如今他有了些令人欽羨的成績,但以前瞧不起他的人,說不定都忘了他是誰了,只有他還念念不忘。

一開始他努力的起點,就是為了能好好吃上一頓飯,能吃飽,能吃好。

他說她瘦呢。杜晴蜜雙頰一紅,甜滋滋地扒著飯,理智上知道他說的可能是場面話,情感上卻受用無窮,眼角嘴角都洋溢著滿足與幸福,跟她在油——腦中畫面才剛帶到在油行吃飯的情形,杜晴蜜馬上不帶留戀地喊停。

說不定是她這輩子唯——次的機會跟他同桌吃飯,別想些殺風景的事了,明天一早,她要煩惱的時間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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